这是我死去的第十年。
雪花一片,两片,三片,越来越多,我惊奇的趴在窗户上,今年的初雪来的比往年都要早。连窸窸窣窣的冰粒子都没有看到,直接飘起了鹅毛大雪。第十年的初雪,意味着我在人间能待的最后一天,到了。
我拽拽旁边人的长发:“你快看!下雪了!”
霜霜狠狠拍开我的手,颇为怜惜的抚摸着长发被拽过的地方,冲我不甚雅观的翻了个白眼:“年年都下雪,有什么惊奇的。”
窗外的雪越飘越密,我也忍不住心情很好很好,从玻璃窗里飘出去,拽了身边的人,踩着漫天雪,手忙脚乱的奔往某个地方。
他刚刚收工,卸了妆,漫不经心的戴上口罩,帽子,却把围巾落下了。
我飘到他身边:“围巾围巾围巾。”
他推开门,有冷风灌进衣领,脚下步子顿住,又折了回去,拿起围巾松松垮垮的将脖子围住,才又推门出去。
男人明显怔了一下,漆黑的夜空什么都看不到,只有飘落的雪花,在路灯下,染上一层温暖的颜色。
我飘落在他身边,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马路对面站着一个温柔的长发女人,穿着呢大衣,里面是针织长裙,一双小靴子。
身边的人终于露出了笑,那种笑容开心到戴着口罩,好心情都会从眼睛里漫出来。
我有些郁闷的站定,看着他的脚步在雪地里踩出一道印儿,通向马路斜对面的女人。
“啧啧啧……”霜霜摇头:“人鬼殊途啊~”
我知道啊,我又不喜欢他,只是有种曾经喜欢我的人,爱上别人的落差感。
我们认识时是高一,他还是个瘦瘦矮矮的豆芽菜,我总爱打趣他,喊他小姑娘。因为身高不够,他跟我一起坐在前排,每天就是学习看书刷题,书呆子得很。
高考前,我问他未来有什么人生理想啊打算啊,说出来一起参谋参谋。
他趴在桌上,笑的很腼腆:“有三个理想。”
我也趴下,露出慈祥的笑,鼓励他说出来。
他眨了眨眼睛:“第一个,考上大学。”
我点了点头,这个愿望,现在问班上,十个有八个估计都是这么答的。
“第二个,开一家公司赚很多钱。”
我继续点头,这个理想,也不算特殊,赚钱嘛,大众理想。
“第三个。”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的摩挲着练习册的边边角角:“娶你。”
我很认同的点头,给他鼓掌:“可以的少年,是个狠人。”
他羞得耳朵脖子通红,头埋进练习册里。
我也望向窗外,不再说话,默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才压住心底的惊诧。
毕业季,是胆小鬼们的表白黄金时期。
但高考前,并不适合拒绝。
高考完那个晚上他来我家楼下,拎了一袋零食给我,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跑了。我拿起手机,点开他的聊天框:“对不起,我不喜欢你。”
后来,他突然爆红,成了明星。身边同学都疯狂的谈论起他,这种感觉真奇妙,我想自豪的告诉所有人,姑奶奶曾经还霸气拒绝过他的告白呢。到嘴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说了也没人听得见。
在演唱会上他叫出了我的名字,问我在哪里。他丢了那些明星光环的人设,哭得像个孩子,我摸摸鼻尖,不知所措。
我就在你面前,举着牌子,跟你的粉丝一起,人来疯的大喊着你的名字呀,可惜你看不见我。
后来,他通过高中班主任联系到了我的家人。我妈一边闪着星星眼稀罕的抱着这个明星不撒手,一边两眼泪汪汪的告诉他,我在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年,死在了出车祸的客车上。
也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态,我时常在他身边逗留,看他偶尔拿出我的照片发呆,看他突然喜欢上喝牛奶,喜欢穿宽宽大大的街头潮牌,喜欢出门戴鸭舌帽,喜欢吃辣,喜欢深夜看电影,喜欢手写日记。看着他一点点,染上我的喜好,越来越瘦,名气越来越大,眼里光越来越暗。我也会心疼他,也后悔过,偶尔他窝在沙发上看电影时,也会撑着下巴趴在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如果我没有出车祸,现在会不会跟他在一起,他那些粉丝会骂死我吧,毕竟他女友粉那么多,说不定我们还结婚了,可是他的工作又不能经常固定在一个地方,天天不着家的,我们的婚姻说不定很快会出问题呢……我如是想着。
再后来,他成了天王巨星,身边优秀的女人越来越多,他也终于定下了身边的另一半,那女生温婉居家,落落大方,不似我跳脱疯癫,也不像我这样爱撒娇耍赖没皮没脸。
男人径直走到女人面前,摘下围巾将她脑袋整个围住,亲了亲她的额头。
我收回视线,眼泪汪汪的看向霜霜:“他一定很爱她~”
霜霜很是认同的点了点头,精致笔挺的鼻尖在雪夜里冻得微微泛红。
我吸了吸鼻子:“你是什么品种的鬼,也怕冷?”
霜霜面无表情的跟着吸了吸鼻子:“你管我?”
我抹了一把泪,转身飘向天空,往家的方向去。
快过年了,爸妈身体健康,小吵小闹的过到了五十多岁,弟弟刚刚退伍,在部队里攒了点儿小钱,在老家开了个超市,娶了个比他小三岁的媳妇。
他老婆性格开朗爽快,虽偶尔有点小脾气,但对我爸妈还是孝顺的。我回到家,弟弟的二胎已经生了,是个女儿。
我拉着霜霜凑到婴儿床前,小丫头皱皱巴巴的,才几个月大,睁开了圆溜溜黑亮亮的眼睛好奇的看着我们。
我冲她挤了个鬼脸,小丫头咯咯咯的笑出声,露出一嘴粉嫩嫩的牙床。
我也笑,凑过去亲亲她的小脸蛋,转头看向霜霜:“你觉不觉得她长的像她宇宙无敌可爱的姑姑?”
霜霜站在旁边,听到这话,灵动的桃花眼流转,低头望向婴儿床,又看看我,再看向婴儿床,半晌,眼底冒出压也压不住的担忧和嫌弃:“好像是有点像……”
我一个箭步扑上去拽那把长头发:“你那是什么表情!”
霜霜噗嗤笑出声,精致的五官在月光下显得异常温柔。
弟弟推门进来,看到婴儿床上的小丫头望着空气,咯咯咯的笑得没边,忍不住皱眉,又笑了起来,将婴儿抱起来,揽入怀里,熟练的掖好她的衣角,忍不住自言自语:“没人和你玩还傻乐,这下不仅长得像你姑姑,脑子也跟你姑姑一样不好使了。”
我转头瞪向他,走过去不客气的一巴掌拍他头上:“说什么呢你,臭小子。”手掌穿过他的身体,扑了空。
弟弟忽然深深的叹了口气,亲亲怀里的小婴儿:“你姑姑如果在的话,一定很喜欢你。她这人,抱孩子没本事,逗孩子一招招的。”
小侄女转悠着骨碌碌的大眼睛,看向身后的我,小手挥舞着,嘴里发出单调的“呀呀”声。
弟弟忍不住捏捏她的鼻尖:“傻闺女。”
与房间里淡淡的寂寥并不互通的,外面客厅弟媳妇在收拾餐桌上的碗筷,爸妈窝在沙发上看电视,讨论哪个主角比较讨喜,弟媳时不时瞄一眼电视屏,插上一两句话。
我忍不住叹了口气:“真是个幸福美满的和谐家庭啊~”
霜霜在旁边,慈爱的抬爪在我脑袋上蹂躏了一圈,露出罕见的温柔:“你也可以拥有。”
我没有躲开,也由衷的感激这十年里的陪伴。
望了望窗外,夜渐渐深了些,雪越飘越大,枝头,街道,路灯上都隐隐有雪堆起来。
我拽着霜霜飘出去,往上海的方向。
哪怕是在这样的雪夜里,上海依旧灯火通明。
雪地里,闺蜜穿着厚重的汉服,披着红色的斗篷,头上用簪子别了发髻,唇角微翘,眼波清冷,人模狗样的。
“阿啾”,她面无表情打了个喷嚏,鼻尖微微泛红,眼底冒出水光,旁边灯光师还在调光。
闺蜜暴躁的吸了吸鼻子:“快点儿!还要多久啊?冻死我了。”
“好的老板,马上就好。”灯光师战战兢兢的调着光,然后冲摄影师比了个ok的手势。
冬季汉服今年卖得尤其好,这是她设计推出的冬季第三个系列汉服,红妆。
从设计到打板,再到后期拍宣传片当模特,当主播宣传衣服和店铺,都是她一手运营。
我嘿嘿一笑,站到闺蜜旁边比了个“耶”,咔嚓一声,是快门按下的声音。
不远处停着保姆车,小助理早早的抱着羽绒服和暖水宝等在旁边,保姆车里早就买好了晚餐,热气腾腾的放在保温盒里。
拍摄完最后一套衣服,闺蜜冻得一激灵,小助理小跑过去给她披上羽绒服,将暖水宝塞她手里。
闺蜜缓和过来,冲大家微微鞠躬:“辛苦了大家,收工吧。”
工作人员在拆收简易搭起来的场景,摄影师拔出储存卡插到电脑上,抱着电脑上了保姆车。
闺蜜被大大的羽绒服团着,保姆车里开着空调,她整个人小小的缩成一团,窝在那喝着玉米排骨汤,摄影师将电脑放到桌上,将刚拍过的图一张一张过给她看。
闺蜜啜了口汤,将脑袋探到电脑屏幕前,认真的听着摄影师的讲说。
我趴在她背上,跟着她一起看,身后小助理在调试设备,一会还有个半小时的轻直播。
我忍不住感慨,从她毕业后工作一两年,然后辞职开始创业,到现在已经六年了。她成了汉服圈数一数二的网红,有自己的汉服品牌,直播间人数达到一千多万,每一季的汉服都是她一手设计的。从最开始的一个小网店,简陋的衣架淘宝图,到现在拥有众多粉丝,每一季的新品推出,立马被销售一空。
每年有无数人给她庆生,有无数人在她的直播间为她疯狂,抱着她的汉服成品图舔屏……
有电话打过来,小助理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把手机递过去,手机壳还是当年我送给她的那个傻兮兮的海绵宝宝图案。
闺蜜看了一眼屏幕,嘴角勾起好看的弧度,接通电话:“怎么啦?”
电话里男生的声音低沉温柔:“汤喝了吗?”
闺蜜瞄了一眼就喝了一小碗的排骨汤:“喝了啊,味道不错,有进步嘛~”
霜霜拽拽我:“人家小两口煲电话粥,你趴她背上干什么?”
我撅嘴:“人家羡慕一下嘛。”
霜霜拽着我,把我从保姆车里拉出来:“没见过你这么爱当电灯泡的。”
收了场景道具,熄了灯,雪夜的黑笼罩了一切,保姆车窗的缝里透出的一丝丝暖光,在黑夜里,显得温柔又娇弱。
我转头扑进霜霜怀里:“真好……”
我爱的人都有在好好努力生长,时光也没有辜负他们,真好。
霜霜身上冰冰凉的,但环住我的时候,总有些奇奇怪怪的温暖,熟悉的爪子在我脑袋上搓了搓:“所以,没有什么放不下了吧?”
我扁了扁嘴,呜咽的点头。
霜霜满意的笑出声:“那就跟我回地府吧。”
我吸了吸鼻子:“去地府干什么?”
霜霜恼火的在我脑袋上敲了一下:“举行婚礼!布置了十年,忘川河畔的花灯都燃尽好几轮了。”
“霜霜……”我抱着被敲痛的脑袋,小心的想从他怀里滑出去。
霜霜单手一抄,整个将我揽住,脸色臭得像大便:“叫我霜客。”
霜霜是个很可爱的名字,叠字表示对一个人的亲近,我这是对他表现出友好的亲昵啊,一点都不懂浪漫的暴力狂。
“那个……”我咬了咬衣角,看着两边飞速后退的景物,小心翼翼的开口:“我能不结婚吗?”
霜霜伸出另一只手,面无表情的幻化出斗篷,将我整个脸盖住。
我:“……”
地府的声音越来越近,有火红的光从斗篷缝里露出来了。
我掀开斗篷帽子,底下忘川河两畔挂满了花灯,将河堤照得灯火通明,大鬼小鬼们穿着喜气洋洋的红衣,彼岸花开满了整个鬼府。
有孔明灯缓缓上升,上面歪歪扭扭的用毛笔字写满了祝福的话。
细碎的星光从底下漏出,缓缓随着孔明灯上升。
我转头看他,他的衣服不知何时染成了彼岸花般的红色,长发翻飞,狭长的桃花眼底簇满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