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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初,伍学父先生与先君为师弟子,而相得如友生,先生藏书万余卷,居恒谓家君:“此中郎所以贻仲宣者,行归之子。”后先生猝得热疾,懑急不能语。先君躬执药食,先生目语先君,如将有所授者,先君辄俛首不答。归而叹曰:“吾宁负先生治命,不能受仲宣之托也。”先君严于取与,大率如此。夫之所目击者,未尝轻过一人饭,亦未尝辄受一人名刺。凡夫之兄弟所交游,稍有笺扇之馈,心峻却焉。伯兄己卯上北雍旋,于白下市縛[音线]绢制袷衣,著绵以进,弥月不敢呈,渐因先孺人奉之。笑视良久,取而藏之,经冬不御。间岁,仍返诸伯兄。伯兄复因仲父婉道意,乃以所值授伯兄,始取服焉。两兄洎夫之有茗果羹脯之献,月不敢再。间月进之,亦多纳而不尝。两兄省试归,曾买小说一帙奉先君,为解頤之助。开卷视数则,辄束焉,嗣以遗族叔,且曰:“此儿子所奉也。”仲父以间言曰:“兄之子,幸免不成立。所奉亦笔舌所得,何峻拒之如是?”曰:“其人则吾子也,其物则非吾有也,以吾一人者用物于天地,而数人者取天地之精,不已汰乎!且清心省事,徒以行之他人而不行之吾子,其亦以此忤物矣。邑吾以此教豚犬子,尚不能不轇轕浮沈于名利之际,柰何复决堤而先之泛滥也!”凡受业于先君者约数十辈,束脯之仪,以贫而却之者半焉。时亦有所赈予,及为人排急难,要未尝轻先期诺之。贤者不得而亲,不肖者不得而疏也。夏竚冬絮,拥膝危坐,间终日而不一语。自夫之有识以来,二十年如一日,亦姻党僚友所共知,无得而间焉。

先君严于自律,恕于待物,即僮仆亦未尝深加诃责。以少峰公茔墓为族人不肖者所犯,一讼之有司,此外无一字入郡邑。曾衣新缯褶过城瘭闉,有鬻薪者,醉而突出,以所荷杖刺衣幅裂,落其裾。其人惶遽,故狺狺作不逊语。先君笑曰:“待我执汝索偿,而始作此状未晚,今且去不须尔也。”其人虽醉,不觉膝之屈也。先君亦顾而去之。又尝晏出,门外有鬻豆糜者,踞坐门槛,命之起不起。稍正色诘之,顾瞋目直视,捧其糜掷中先君,巾服皆渍,先君徐步入内易衣,家人皆不测所以,先君亦不语以故。徐闻门外喧豗,则邻左人共搏其人,尽以所鬻糜投之沟中,捽而将系之矣。先君易衣毕,遽出语搏者:“彼幸未有所犯于我,直蠢愚不虑难尔,何忍令其荷空甑归,无用以对妻子为?”如其值而授之钱。邻人皆惊讶,余怒不已。诘旦乃笑而谓之囗:“子昨者之怒,今可以忘乎未邪?”故里中之醉而号者,争而斗者,樗蒲而相逐者,惟恐令先君知。邻有贵介子弟任县令罢归,不能辑其奴客虐侮市价买小民。先君遇之,则正色视之。虽未加诋诃,而无不仓皇失措者。后遂渐畏而改焉。凡里中郡邑文学,有数至公门请谒者,皆令携巾衫人走间道,不敢经过门闬。先君后渐闻之,叹曰:“夫我柰何使人徒畏!”遂以禁步门内。又曾以孟冬携夫之上一山公茔,归渡耒水,操舟人索钱不已,从人与之争,其人醉而狂詈,刺刺不休,奋石相掷,及失之马首。夫之于马上劝止之,愈不得止。夫之怒,令人搏之。其人掉舟中流,无可如何。先君见夫之怒不可遏,从容上肩舆去。使人传命云:“此何难,且归,徐告于有司捕系。”夫之乃迴辔而反。抵家,先君色既不忤,又不一语及之。夫之不敢请。迟之数日,乃曰:“前者操舟狂夫,何以下属之有司乎?”俛而微笑。夫之不觉汗之沾颐,先君乃为好语慰藉而起。

先君教两兄及夫之,以方严闻于族党。顾当所启迪,恒以温颜奖掖,或置棋枰,令对弈焉。唯不许令习博囗击球,游侠劣伎。间坐则举先正语录,辩析开晓,及本朝沿革、史传所遗略者,与前辈风轨,下及制艺,剔镫长谈,中夜不息。两兄淳至,无大过失,时或以小节违意旨。夫之少不自检,多囗过。每至发露,先君不急加诘谪,唯正色不与语,问亦不答。故夫之兄弟亦不易自请愆焉。如此旬余,必待真耻内动,流涕求改,而后谴诃得施。已乃释然,至于终世,未尝再举前过以相戒。庭戺之中,喧日严霜,并行不悖。恒谓处人己之间,当令有余,亲如子弟,贱如奴仆,且不可一往求尽,况其他乎!昔在京师,见一名冢宰,大书榜云:“本部既不要钱,如何为人要钱。”亦何至如此以为君子邪!故其施于家者,张弛如此而。夫之兄弟亦幸以免于恶焉。

祟祯癸未,张献忠陷衡州,钩索诸人上,令下如猛火,购伯兄及夫之甚急。先君为伪胥所得,勒至郡城。伪吏故为软语,诱先君致夫之兄弟。先君张目直视,终不答。伪吏怒,将羁先君。先君叹曰:”安能以七十老人,俛仰求活!”沐浴易衣,就亲故告别,将以是夕投缳。夫之闻先君在系,乃残毁支体,舁箦到郡,守候彻夜,乃不果。明日遂以计脱遁。黄岡奚鼎铉始以文字与夫之相知闻,至是陷贼中为吏,力脱先君于险,先君终不与语。

永历丁亥,夫之避居湘乡山中,伯兄匿迹东安之四望山,先君间寄手书至曰:“汝若自爱,切不须归,勿以我为念。”时八月二十三日也。书发之明日,遂以觏疾。伯兄踉跄先归,夫之以次还,先君顾不喜。已乃力疾率伯兄及夫之上南岳峰顶以隐。俄而疾急,乃曰:“吾居平无一言可用教汝兄弟者,况今日乎!我即不起,当葬我此山之麓。无以榇行城市,违吾雅志,且以茔兆在彼,累汝兄弟数见诸不净事也,”卧病三月,未尝有一呻吟之声。十一月十八日平旦,扶起晏坐而终。先君之于患难生死,有如此者。

先君于文词诗歌,不数操觚。盖以简柙性情,惧艺成之为累也。早岁与学父先生洎诗僧复支,颇有酬和,皆削其稿,尽无传者。夫之所获见者,送邑侯梁东铭志仁人计序,及赠处士陶翁[万梧,夫之妻父]文,今皆忘之矣。又曾于刺尾得睹过应山平靖关一绝句,今附录焉:“楚塞横开西接秦,平沙风起柳花春。即今江北须回首,渺渺江南愁杀人。”崇祯戊辰春所作也。

先君于书法不求甚工,而终身不作一行草及纵笔大书。易箦之岁七十有八,先卒三月,所敕夫之兄弟手札,皆蝇迹雁行如界画。少所读书,收束洁齐,五十余年帙卷如新。上平未尝败一陶器。残楮剩稿,岁聚而焚之。食无兼味,饭止一盂。饮酒不见酒容。诸非时蔬果,烹饪失宜者,绝不入囗。茸屋取蔽风雨,所居一室,净几垩壁,萧然尢长物。禁夫之兄弟不令置田宅,仅以给一年丰凶之中为止,曰:“安有儒素而求田问舍者,且贪之媒而祸之始也。”大欢不破颜而笑,大怒不虓声而呵。北还遇盗于良乡县界,掠夺殆尽,会有中承赴镇遇焉,遣人存问,并邀往见,欲为追捕,先君谢而不往。唯一笥中余二十金,同行者多有所余,而故閟之,以穷告,先君遂分所余授之,不取偿焉。凡此皆细节不能具志,要非先君所留意,聊赘一二语以记素业,用示诸后云尔。

先君元配綦孺人,外大父掌故公[讳囗]。綦孺人淑顺孝姻,生子一,三岁而殇。孺人以万历甲午岁卒。继配先太孺人姓谭氏,外大父处士念乐公[讳时章]。念乐公性和恺,为敦笃长者。顾崖岸崭峻,不可干侮。曾游巴蜀,有姻戚宰充国,往访之,因稍留廨舍,其馆客倨谐,一言拂意,不辞而出。匹马走江滨,顺流泛三峡而归。主人数道追赆,已弗及矣。其标致高远如此。念乐公配欧阳太母,生子三,长惺欹公[讳允阜],季玉卿公[讳允琳],皆邑文学。中子小酉公[讳允都],中天启甲子乡试,乙丑上春官以文句犯权奄,置乙第。女二,长即先孺人,次适文学伍季咸公一盈,遇乱为贼所得,不屈,骂不绝囗,贼以刀环乱筑致殒。先孺人生伯兄介之,中崇桢壬午乡试。次仲兄参之,弘光选贡,未就廷试,遇乱以疾先先君卒。次不肖夫之,以壬午举人,授行人司行人,予假养病归山,今行年四十矣。孙七,敉、敞、勿药、致、攽、勿幕、敔。敞伯兄出。敉、致,皆仲兄出。勿药、攽、勿幕、敔,夫之出。敉以孝殒于难,致早夭。曾孙一,生祁,敞出。

先孺人年十九归先君。以少峰公之严,虽先君及两叔父藉甚士林,未尝少为假借,顾于先孺人,则不能不喜道之曰:此孝妇也。先孺人终未自言所以事舅姑者,今故不能述其详。间闻之叔母云:少峰公洎范孺人存日,起恒不待晓色,夜则暗坐彻丙夜。若浆酒饵以进者,不敢使烹饪刀砧之声闻于外。隆冬不炉,惧烟焰之达也;盛暑不扇,惧其作声响也。与侍婢语,必附耳嚅呪,虽甚喜笑,不见齿也。少峰公昼出于外,薄暮入,则涤器移案之类,都不复作。如是者终少峰公之世。间归宁,外大母颇加慰问,则对曰:“居家固如是,未见翁之独严也。”外大母后述之,辄以为笑。少峰公卒,范孺人虽慈恺,亦不忍不以事少峰公者事范孺人。执三年之丧,哀泣瘠毁,倾笥箧以襄大事。迨释服,无以即吉焉。与仲母吴太恭人相得如骨肉,白首无间言。一庭之中,兄弟訚訚于外,妯娌雍雍于内,欢然忘日月之长。后虽析居,间十日不往还,则怦怦若失。季母万晚得奇疾,性稍乱,先孺人一往问之,则流涕竟日。其卒也,一恸几绝。从大父太素公,暮年丧子,与朱太母就养先君,酒茗必清,蔬脯必治,饴粥果饵,逆探其意而供焉,二十年如一日。每逢綦孺人生忌,躬设香茗拜荐。事掌故公如父,綦太母如母,向卒五十年,言及犹为惨然变容。对先君如承严宾。先君夙有痰疾,煮药调食,必躬亲执事,不以属之子妇及委僮婢。先君疾革时,先孺人新自病起,赢弱不振,顾蚤起晏息,篝火亲事,一如其素焉。家承严政,内外栗肃者九代,自先孺人易之以和恺,育夫之兄弟恩九而威无一,遇诸新妇则纯用柔道,谈笑拊摩,终岁不一蹙其眉,即有过失,不加诃谴,徐俟其悔悟而后微戒焉。顾恒叹曰:“吾性不欲以严待人,自此以往,流及于后,将有不率而反唇者乎?虽然,佳儿女岂须人诃责,不肖者操之,益横出矣。人日趋下,顾非吾作法之凉也。”先君宦学四方,家徒壁立,先孺人躬亲舂饪,支盈补虚,以佐图史舟车之赀,费逾千金。而两兄及夫之镫丸书卷,衣履赠遗,娶妇饴孙,以及岁时尝荐,伏腊酒浆之属不计焉,皆先孺人之手泽也。顾每有赢余,辄尽散以施姻党之乏,及他迫而来告者,下迨僮仆,人得取给,恒霈然有余,终不囊宿一钱,曰:“柰何以有用置无用之地也。”居少不约,居多不丰,顺聚散以随时,故晚遇丧乱,麻衣椽食,欣然如素。夫之兄弟藉以保其硁节,实厚载之无疆也。

先孺人年七十四,伯兄洎夫之同举。外王母欧阳太君年九十有二,生小酉公,举于乡。欧阳太君母年八十有四,生元素公炳,举于乡,官郡丞。杨太母所生母年九十,生耻所杨公,举于乡,官州刺史。凡四世略相等,戚里以为盛谈。先孺人晚年尤康胜,年逾七十,起居如五十许。以仲兄洎夫之妇陶相继早世,嗣先君见背,哀怆所侵,始见衰微。己丑岁,夫之不孝,从王岭外,隔绝无归理,忧思益剧,遂以庚寅八月初二日,横罹崩摧,俾年帙劣于先世。呜呼!无始安再造之功,永天水当归之痛,此夫之含恨没齿而不慊者也。哀哉!

薑斋文集补遗卷一 尺牍十首

丙寅岁寄弟侄

三兄之丧,贤弟侄跋涉远赴,隆礼致祭,固祖宗福泽所垂,实贤弟侄敦睦厚道,足知吾家自此昌盛无穷矣。愚兄且悲且喜,言不能尽。但恨客繁事冗,不能相陪快谈,以展老夫欲言之怀。病躯日衰,后会又未知何日也。愚于家族素未能致一情,但养拙自守,不敢一丝刻薄,得罪先人。今年已衰老,惟有此心,愿家族受和平之福以贻子孙,敢以直言为吾宗劝戒,此尔弼指日二弟居尊长之位,所宜同心以修家教者也。和睦之道,勿以言语之失,礼节之失,心生芥蒂。如有不是,何妨面责,慎勿藏之于心,以积怨恨。天下甚大,天下人甚多,富似我者,贫似我者,强似我者,弱似我者,千千万万,尚然弱者不可妒忌强者,强者不可欺陵弱者,何况自己骨肉!有贫弱者,当生怜念,扶助安生;有富强者,当生欢喜心,吾家幸有此人撑持门户。譬如一人左眼生翳,右眼光明,右眼岂欺左眼,以灰屑投其中乎!又如一人右手便利,左手风痹,左手岂妒忌右手,愿其同瘫痪乎!不能于千人万人中出头出色,只寻著自家骨肉中相陵相忌,只便是不成人。戒之,戒之!从前或有些小事动闲气,如往岁到官出丑,愚甚恨之。愿自今以后,长似昨在三兄柩前,和和顺顺,骨肉相关一般。一刀割断前日不好之心,听老夫此语,光明正大,宽柔慈厚,作一家风范。幸祖宗覆庇,无门户之苦,可不念哉!因诸弟侄昨日厚于家庭之义,深为感慰,故进愚言。尔弼指日二弟、我文侄,当以此遍告众位。我文公平仁恕,若有小小不平,当听其劝戒,或不妨令敛敔两人知之。止期一切忘情,一家欢聚而已。缕缕不尽。七十老人夫之白。

与我文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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