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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石崖先生传略

吾兄之先我而逝也,意者其留夫之之死,以述兄之行欤?不然,何辜于天而使茕孑荼毒之至此极也。兄遗命以状属孤侄敞而俾夫之润色。乃夫之有识而侍兄,先于敞者十余年,敞所未及知而夫之知之。患难流离,敞有时而不与,则有余地以听夫之之述。自顾衰病奄奄,血气尽而仅有心存,且惧心之日散而不可旦暮待,故哀绪未宁而急于述。乃述吾兄之难也,所可言者,敞所未知者耳。过此则有不能言、不忍言、不欲言者,乃兄之所以为兄者在是。而既不能不忍而不欲矣,其余固非兄之所以为兄者,而奚以言为?虽然,敞所未及知与所未与者,涕笑皆神之所行,逡巡皆气之所应,固可于此得吾兄囗囗囗囗共贯同条之精爽,请言其略焉。

吾先子之得兄也,年三十有七,先妣亦三十矣。惜兄甚,而兄幼端凝淡泊,食淡衣粗,更以为适。与两从兄,自斗草骑竹,以至就外传,皆未尝一语失敬爱之度。依叔父牧石先生、叔母吴太恭人,无殊于父母。冠昏后,且生子授生徒矣,对叔父母未尝不以乳名答也。仲兄稍长,同席受读,而仲兄病几痿,兄调护扶掖,齧指以受针艾,仲兄赖以愈,而卒以文章名南楚,无一非兄曲意怡声,亹亹讲说以成之者。若夫之狂娱无度,而檠括弛弓,闲勒逸马,夏楚无虚旬,面命无虚日者,又不待言。昌、启间,先君子征入北雍,家仅壁立,兄于世故雅不欲涉,而戢志以支补者,唯下帷画粥,敦孝友为族党乡邻所推重,而家以宁。念先君子之留滞燕邸,苦寒善病,岁时晨夕,无欢笑之容。尝记庚午除夜,侍先妣拜影堂后,独行步廊下,悲吟“长安一片月”之诗,宛转欷歔,流涕被面。夫之幼而愚,不知所谓,及后思之,孺慕之情同于思妇,当其必发,有不自知者存也。先妣有心痛疾,举发则弥旬不瘳,夫之既羸且惰,仲兄亦多病,扶掖按摩,寒暑昼夜局曲于牀褥间,十余夕不寐,两三日粒米不入囗以为恒。凡事先妣三十余年,以掩覆夫之不孝莫赎之罪者,皆兄慈云仁荫之恩也。

兄为学笃敏,十六补弟子员,饩于庠者八年。自万历末时文日变,始承禅学之余,继以庄、列、管、韩之险涩,已乃效苏、曾而流于浮冗,迨后则齐、梁浮艳,益趋淫曼。兄独守家训,一以邓、黄、李、邹为典型,而囗整雅则,直追夏官明、胡思泉之高躅,一时文章钜公推赏者不绝,而杜门不一投谒。在崇祯末,人士以声誉相高,腾竿牍、征秋课者遍海内。兄一无所酬酢,暗然如岩穴之士。尝怆然谓夫之曰:“此汉季处士召祸之象也。文章道丧,不十年而见矣。”己卯以乙榜诏入太学,时以六曹策士,隽者即授美除。同舍皆气矜竞猎,兄以父母老,亟请告归未允。诸同舍以旦夕释褐相留,兄尤憎其躁竞,曰:“吾焉能一日与奔骛者伍!”遂拂衣不请而归。忆乡前辈欧阳正旸翁自北归,持兄家报,夫之往领焉。欧阳翁曰:“伯兄无日不垂思亲之泪,吾诱之以弈,至三两局,则泪滴罫中矣。”归而谢绝人事,授生徒以佐菽水。郡守墨而酷,诸绅士畏其威,其生日醵金为轴,欲制文祝之,屡以强兄,兄瞋目对众大言曰:“不能恶恶如《巷伯》,而更赋《缁衣》乎?”众皆缩项,面无色,兄谈笑而去。壬午举于乡,录文呈御。计偕至南昌,楚中乱,遂同夫之归。是时观察全椒金公,念吾兄弟贫甚,欲为治北装。邑有劣而枭者,按法当死。公属意令饷吾兄弟千金活之,其人来恳,兄顾问夫之曰:“何如?”夫之答曰:“此固不可。”兄喜见于色曰:“是吾心也。”或曰:“千金不死于市,岂能必彼之不幸免乎?”兄又顾夫之微笑。夫之曰:“吾安能令其必死,但不自我可耳。”兄曰:“此人逸,他日祸延于乡党。虽然,吾谢吾疚而已。子言是也。”遂峻拒之。其人他请得释后,果一如兄言。凡兄之所以教夫之而相砥砺者,如此类不能毛举也。

张献忠陷衡州,索绅士补伪吏。吾兄弟以父母衰,不能越疆,望门无依,赖舅氏玉卿谭翁引匿南岳莲花峰下。贼购索益急。匍伏草舍中,兄忽亟向野人问黑沙潭之胜,欲往游。夫之不解兄意,曰:“此岂游山时邪?”兄笑曰:“今不游,更何待?子岂能不从我游乎?”已而私语夫之曰:“更何处得一泓清净水,为我两人葬地邪?”当是时,夫之回眄,见兄目光出睫外如电,须发皆怒张。会日暮,家奴遽报先君子为逻者所得。兄闻之,欲出脱先子,而沈湘以死。夫之知兄耿介严厉,出且与先子俱碎。夫之所旧与为文字交者黄冈奚鼎铉陷贼中,知吾兄弟必不可辱,曲意相脱。夫之乃剺面刺腕,伪伤以出,而匿兄以死告,先君子乃免。夫之亦随宵遁。当夫之出时,兄藏绳衣内,待夫之信,即自尽。夫之既免先子而自免,乃不果死。然则栖迟荏苒,年逾八帙,而死于林峦之下,非兄志也,岂曰未尝受禄而遂可生哉?故其题座右曰:“到老六经犹未了,及归一点不成灰。”自此以后迄于今,则所谓不能言、不忍言、不欲言也。

不欲言者,天地之生人均也,我兄弟亦仅与人而为人也。贤且智,疏通而刚劲,倍蓰什百于我兄弟多矣。我兄弟所以自问者,非有殊绝不可及之事,而奈何沾沾以自言,且恐人之无或听也,则欲言而汗浃于背矣。不忍言者,使我兄弟前此而死,即幸而为士,又幸而食禄,亦与耕凿屠贩之人不相为异。天之不吊,乃使我兄弟若有可言者,是幸天之异以自异也,而忍乎哉?不能言者,我兄弟之苟延视息,哽塞如逆风,而终老死于荒草寒烟之下。不知者以为窭且贫,而不释热中之憾;即邀惠于知者,亦以为如是生,如是归,愚者之事毕矣。夫孰知我兄弟之戴眉含齿,抱余疚于泉台也。故置吾兄于箕山吹瓢、桐江垂钓之间,而兄不受,置吾兄于神武挂冠、华顶高眠之间,而兄亦不受。悠悠苍天,荡荡黄垆,抱愚忱以埋幽壤,吾兄第之志存焉。顾即兄遘愍以前,恻悱天极,孤高岳立,为夫之所侍函丈而习知者以仿佛之:性,一也;情,一也;勃然不中槁之气,一也;不纵步于康庄,自不冥趋于臲卼,夫岂有二致哉!留夫之于衰病之余以述兄者,止此而已。投笔欷歔,知遗忘之尚多也。第三弟夫之撰。

孝烈传

双髻外史曰:吾避戎上湘,湘之人竞相告曰:“洪子挥利刃以斩雠首,女彭抱嬰儿而赴水。”余谂之良然。盈目皆忘恩畏死苟图荣利者,而能称道弗绝,人心固不容泯也。亟次所闻而传之。

洪孝子者,问其名不得。祖懋德,以孝廉仕县令。父业嘉,字伯修,补文学,喜交游吟咏,与湘人士龙孔蒸、欧阳淑称湘三诗人。囗囗丁亥春,湖上堕守,降将王进才之兵鞭督师溃掠而走湘西。湘西之地曰穀水,林箐深险,伯修奉母匿峻谷中,独与姊婿浏阳胡某坐谷囗茅舍中,詗音息。胡某者,故贵公子,裘马甚饰,偶客于此。伯修有老狞奴曰家禄,不知何以愤怨其主人,逸出,故与兵遇,告兵曰:“从此越丛薄,有谷囗茅舍,胡、洪两公子在焉,多金有好马,可袭取也。”兵如其言,执胡某及伯修,索金无以应,索马马尽。兵怒曰:“适一老汉,黑而伛,言若为胡、洪两公子,多金多好马,而不与我邪!”遂杀伯修及胡某。当其时,有小奚奴匿积草中,具闻之。孝子时年十五,阅旬日,兵定,乃行哭求尸敛之,求父所由遇害不得,昼夜悲号。小奚奴怜其骨立,乃具以告。孝子遽起掩小奴囗。故慰劳家禄,携之至伯修母孺人所,长跽泣血以请曰:“某将手刃此贼,不敢不告。”孺人以某穉弱,狎其言,未应。明日复携奴至伯修殡次,捽奴跪殡前,呼小奴出证之。奴且谅其无能为,漫应曰:“兵执我,我不如此云,我死矣。”语未绝囗,孝子先淬一利刃藏殡帷中,至是急斫之,奴首已堕地矣。遂刲其心置筵上,退就位,号泣以告于殡。血流殷衰,旁人怪叫,孝子母惊出视之,大骇仆地。孝子掖母入,温言慰母,神色不变。孝子素清赢,发方覆额,长不满五尺,奴故狞,挥刃俄顷,头陨胸疈。人羡怪之,以为有神助焉。余尝交伯修,欲求至孝子所吊慰之,道阻不达。唯习闻湘人之言,百喙如一者若此。

《双髻外史》曰:神勇者死而忘乎虑,性勇者虑而决以死。夫虑至,则勇且衰矣。虑而能勇,勇矣哉!唯绝虑者,能以虑勇。要离菀勃,焚其妻息。伍员从容,寄帑后从。其致虽殊,均虑效也。

上湘有乡曰梓田,王氏世居焉。丁亥春,长沙巡使赵廷璧率所部兵溃而西,纵使大掠。彭烈妇者,田家女也,适王氏子,有一子,方晬。兵猝至,烈妇与其姒及一婢皆被执,烈妇姿容独粲,兵睨而谑浪之,烈妇赧然而怒。已而正容俯首而思,良久而定。拊其姒曰:“吾知所以处此矣。”姒曰:“何若?”曰:“死耳。”姒曰:“我焉用死?获而絷者,岂徒我两人哉!”烈妇笑曰:“此非而所知也。我未即死者,此一岁子无所托,将践蹂之,或豚子置之。姑与夫不可得见,将谁授邪?诚不忍其践蹂,且先决绝此,而吾自处易矣。”其子时在婢怀抱中,遽起,夺而趋之池畔,投子水中,戟手呼曰:“吾无所复念矣!”跃入池水死。其婢后得释归,对其家人言如此。死三日兵去,尸乃浮出,不胀不黚,貌如生。

外史曰:此夫勇而能虑,虑以生勇,善虑而力勇者与!呜呼,岂不贤哉!

行状二首

先君子行状[阙]

谭太孺人行状

不孝夫之既受命于介之,述先君子状,遂状先妣谭太孺人。哀哉!先君子几筵方彻,太孺人遽罹终天之惨毒,抑三十有四年矣。不孝兄弟,偷活人间,弗能率遗慈训,以处一死。而厚载之恩,有心未死,而何能自昧也?先君子以宏慈行德威,抑且至性简靖,尚不言之教。不孝兄弟之奉教也,不以其不可默喻之顽愚,而多所提命,每有颠覆违道之行,但正容不语。倚立旬日,不垂眄睐。乃不孝兄弟顽愚实甚伥罔,莫知所自获咎,刊心欲改,而抑不知所从。太孺人乃探先君子之志,而戒不孝兄弟以意之未先,志之未承也;详谪其动之即咎,善之终迷,申之以长傲从欲之,不可发不孝兄弟之愿于隐微,而述先君子之素履,以昭涤其暋智,既危责之,抑涕泗将之,然后终之以笑语而慰藉之。哀哉,吾父如油云在天,而吾母且承之以敷甘雨。然而伊蔚伊蒿,终为枯稿,则不孝兄弟之负吾母,尤甚于负吾父也。如是者不孝兄弟胥有之,而不肖夫之蚤岁之破辕毁犁也为加甚,劳吾母之忧者为加笃。至于今老矣,弗能洗心振骨,自立于须眉之下,犹然一十姓百家,啄粒栖枝,不亡以待尽也。德人君子,固宜遐弃无称。虽然,太孺人之懿则未忘于宗族姻党者,其能不冀望于彤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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