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我们用1000块租了一套小小的单元房。离火车站有三四个路口,但不知为何,像被某种特殊的意义牵引着,走到那街口,我就想在这里住下来。房子都是80年代建起来的老楼,顶多7层高。水泥斑驳的外墙,还有老旧的防护栏,已经锈掉。
我们付了三个月房租。
该感谢孟永勋有钱包不离身的好习惯,不然,真不知道我们要住到哪儿去。
房子70个平方,带家具,但怎么看都像是怀旧片里的画面,污秽的沙发面,磨旧的四方木饭桌配了两把折叠椅。21寸的电视机打开来,只能收很少的几个台。大一点的房间里搁下一张双人床,床垫破旧。
可我们兴奋的心情却全然未被这种陈旧腐朽的气息打扰。
等那房东一走,孟永勋突然心情大好地将我一把抱起来,在屋子里慢慢地踱步。我着迷于他脸上浮起的那种笑,纯净如白纸一般的笑,一如当时那个站在队伍里问我要不要和他同桌的男孩子脸上惯常会有的那种笑。
孟永勋虽兴奋,却也心有不甘。
他说,“其实我们可以租个好点的房子,没必要这么节省。”
“我喜欢小房子,旧房子。”我说,“你不觉得这样才有家的感觉吗?破破旧旧,是共患难的两个人,而不是共享乐的两个人。”
他轻轻地揉揉我的头发,一脸宠溺的笑。
“我想和你患难与共,更想和你寻欢作乐。”
“甜言蜜语对我不起作用。留着哄其他姑娘吧,”我清清嗓子说,“我是很开明的大奶,绝对能理解一夫多妻制才是生物正常循环的根本。”
他说,“我可不可以把你的这句话理解为,你已经以我的妻子自居了?”
我哑口,自觉失言。于是干脆闭上眼不理他,享受在他臂弯里脚不沾地的待遇。
事实上,架不住孟永勋的严重洁癖,当天晚上我们仍是找了个小旅馆。隔天一早,他给我留了些钱,就跑掉了,只说让我闲晃一阵子,他晚上回来。
我猜他是要给那房子改头换面,有心帮他,却无奈我是个路痴,出了十字就找不着方向,在火车站附近绕了几圈,生怕找不到旅馆,彻底成了失踪人口,于是只得悻悻地返回去。
谁知他这一忙就是一周。
早出晚归,放我一人在旅馆当睡神。也不知为何到了这城市我的睡眠陡然变好,在潮湿阴暗的旅馆里,居然也能睡的昏天黑地。倒是他,累得手脚酸软,回来却仍执意要抱着我,我一度觉得自己变成了婴儿,依附着他,离不了他。
这期间,他的手机一直关着。我不敢往下想,生怕那混乱的局面会让我失掉此刻与他相守的决心。
一周后,有天早上我醒来,看他买了早饭回来,放下却不急着走。他把豆浆递给我,又把滑下去的被子往我腰间掖了掖。
“吃完回家。”他突然说。
我怔住,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说的话。下一秒心就往下沉。我以为他说的是回去。他看我这反应,知道我想错了,忙拍拍我脑袋,笑说,“是回我们的家,我都收拾好了。”
这才明白他说的是我们租的那房子。
吃罢饭,两个人手牵着手走过去。三四个路口,像我这样的路痴,向来是不懂看路灯的,总是横冲直撞,因而时常被人骂,我都回以中指。我不是合格市民,至少离政府要求的市民道德底线尚有距离。
和孟永勋同行,会渐渐被同化。虽然这种同化是被动的。比如过马路,他会死死地抓住我的手腕,继而搂住我的肩膀,全然不打算让我有机会冲出去。
“慢慢走,我们有的是时间。”他说。
于是我再急躁,也只能顺着他的步调。
到那房子时,他似乎有些紧张。开门时,不够干脆利落。我忍不住想笑,心里暖暖的,不由自主手就绕到他腰间去,从后面抱着他。
我像只大号的八爪鱼,跟着他的步子进了那套老房子。
说实话,若我尚且二十岁,这房中的陈设会让我兴奋地跳起来,狂亲他。可毕竟岁月不饶人,先老下来的,总是女人。
我始终保持着温和的笑,对眼前的一切,慢慢地一样一样地看过去。我像在验收他亲手做出的艺术品,时刻要注意自己的情绪和态度,保持微笑是基本礼貌。
他没听我的话。
他把房东留下的旧家具都处理掉了,换了全新的。他不是如我一般的穷鬼,他想要怎样的生活,并不困难。
墙壁重新被粉刷过,贴了暗花墙纸。家电换新,床单是他喜欢的纯白。沙发是我迷恋的大红。
我突然觉得意兴阑珊,脸上的笑就像是塑料花,开得繁盛却假惺惺。
谁都喜欢新的东西,我也不例外。而且我不止喜欢新的,还喜欢贵的,喜欢那些别人都买不到,独我拥有的。可在这间屋子里,我要的是旧的。
一如我一路上都抱持着某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幻想此刻和我肩并肩的这个孟永勋是十年前的他。
我要的,不过是回不去的旧时光。
孟永勋握住我的手,将我拉进他怀抱中。他的下巴抵着我的额头,每说出一个字来,我都感觉得到。
“我一直想有一个我们的家。每天早上能看见你醒来,晚上不管忙到多晚,到家都能看到你在。”
我默然不语。诚如他所言,这也曾是我的梦想。曾是而已。
“我们……算不算重新开始了?”他问的小心翼翼,听在我耳中,却像是字字如刀。
我抬头看他。我想我脸上的笑是疏离而冷淡的。
“你知道,我不想说这些事。”
他的眼神飘忽了一会儿,却像是打定主意要从我这里讨个说法似的。我突然觉得一阵头疼,每每他露出这样的表情,我就知道我们会走向僵局。于是我抢在他开口之前,先自他的怀抱中挣脱出来了。
“我饿了。”
过了几秒钟,他在我身后叹了口气,然后往厨房走去。
“隔水蒸蛋怎样?”他问我,声音轻轻缓缓。我知道他已经按捺住了情绪,兵戎相见的局面再次避开。索性恢复了一脸的笑意,跑过去抱着他。
“不要葱花,多放香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