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哪里？
所有的感官回归了知觉，可是所有时间和空间似乎都失去了刻度，在无边无垠的黑暗里被稀释泼洒出去。
藤咲凪彦现在唯一能感觉到的，是衣兜中手鞠的守护蛋在隐隐晃动。他拿出守护蛋，紫色的蛋壳散发着光芒，微弱却令人安心。
守护蛋晃了晃，指向一个方向，藤咲凪彦跟随着指引，向前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他看见远处出现了另一个光点，快步走去，黑暗里渐渐浮现出姬发少女的面容，她的变身没有解除，所以周身都散发着盈盈的光。
“弥生，你有没有受伤？”他担心地问道。
朝比奈弥生摇头：“看来这个招数，只是把我们困进了时间与空间的缝隙之中。”
她抬头，望向没有任何光线落下的上方，轻笑。
“那个封月卿言，应该是想拿没有守护甜心的我做人质逼我们放开她，却没想到……”藤咲凪彦沉思。
“——却没想到这个碍事的女人和你一起被传送到了这里，拜她的能力所赐，现在这里的时间静止了，不管你们在这里待多久，外面的人都意识不到你们消失了。”
封月卿言的声音突然在黑暗中响起，没有任何回音，因为这里的空间没有边界。
藤咲凪彦蹙眉：“你都能撕开时空把我们带到这里，为什么不直接撕裂空间，把你自己放出来？”
“你以为我不想吗？都怪祝福那家伙的‘言灵’——算了，和你们说这些没有用，要么打破这个空间，要么，永远待在这里！”封月卿言低吼着，朝比奈弥生皱眉捂住了耳朵。
“妾身听见你说话就头痛，安静些。”她说。
“弥生。”藤咲凪彦担忧地扶住她的肩膀，即使借着这微弱的光线，他也能够看出，朝比奈弥生说“头痛”，是真的精神不济。
“不需要担心妾身，妾身即使沦落到现在这种地步，也足够带你出去了。”朝比奈弥生向他露出微笑，微弱光线落下的阴影让她的唇角像是点了面靥。
藤咲凪彦看着她的笑容，突然感到心底有一块地方隐隐作痛起来。
“——你知道妾身的朝颜，是怎样的甜心吗？”朝比奈弥生忽然开口。
“朝颜是槿姬，是坚定地拒绝光源氏情意的女子。”藤咲凪彦被她定定看着，下意识回答。忽然，少年的眼瞳骤然一缩。
甜心的力量衰落，说明主人的信念在动摇。那么弥生她……
“这只是一半。”朝比奈弥生看着他的眼神是那么炽热，藤咲凪彦几乎觉得有花沿着她的眼尾绽放，“朝颜啊，是妾身与抚子最好年华的见证，妾身奢望着那样的时光，能够一直延续下去。”
朝颜是朝开夕落的花，当一天中最好的时节过去，它便随风凋零。
只要我一直不吐露我的心意，一直只做朝颜槿姬，你就不会爱我，然后再离我而去。
“可是，妾身知道抚子终归是会变回自己原本的样子的，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不变的，花也好，人也好。”
“这是妾身和朝颜最后的舞，是抚子曾经教过妾身的舞步，妾身将它留在这里。”
“从此之后，以藤咲凪彦的样子来和我相见吧。”
她周身的光黯淡下去，突然推开了藤咲凪彦，力度和之前将他护在身后时如出一辙，整个人向后飘远，藤咲凪彦想要抓住她，却看见十二单衣的衣摆燃起灼痕。
“……流萤断续光（寂しさや）。”少女低低地吟唱，眼光微茫，低垂的眼睫像是葬礼上披着黑纱的蝶。
于是像是墨痕被烛泪烧穿，层叠不息的黑暗中忽然渐次生起如豆的光点。
“一明（いち），”她抬手，微弱的光线将桧木扇骨与她的手腕轮廓接续，直到镀成一条嶙峋的线，在十二单衣的袖口陡然向下扑落而去。
“一灭（しゃく），”少女反手执扇，缓缓转身，所有的光点一瞬便凝止住明灭，悬浮在空气中像是旧时的微茫尘埃，一种安静哀愁的气氛缓缓晕开，几乎教人潸然泪下。
“一尺间（消えて），”她一寸寸开扇，似乎有某种古老香料的味道逸散而出，流萤开始断续着滑落，触碰到肌肤有种眼泪在冰凉流淌的触觉。
耳边似乎传来细微的铃声，流萤在落地之前就已消失了踪迹。
然后便是留白般的沉默，几乎像是须臾，也几乎像是须弥。
少女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目光远远投向少年。
她是在看我吗？藤咲凪彦第一个瞬间竟然想要这么问，因为那就像是画中人向画外投来的眼神。当她将他推开的时候，整个人就好像退回了画里。
她念着的是江户的俳句，穿着的是平安的朝服，可她本身仿佛来自还要更加遥远的时代。
他们之间的距离远到仿佛可以用千年来刻量，她眼角胭脂的红痕，她燃烧着的十二单衣下脂玉般透明的肌肤，都给他一种不属于现实的，无比寂寞的感触。
可是他知道，她是真实存在着的。
过去的她真切地存在于藤咲抚子的记忆中，现在的她也真切地存在于藤咲凪彦的眼前，所有的真实连缀成线，纵跨天堑银河也将她一直连到他的面前。
她不是古籍里展览又尘封千年的画像，她是闺阁里生长出的、如花般娇妍热烈的女儿家，是被他喜欢了很久很久的幼驯染。
于是他说：“朝颜不需要消失，手鞠也是。因为抚子和弥生的过去，从来没有消失过，如果弥生想的话，它们一直都在这里。”
他走上前，借着所有的萤光，朝比奈弥生看见他握住她的手贴近胸口，感受到温度和脉搏的鼓动。
只要不被忘却，藤咲抚子和朝比奈弥生就永远是闺阁中的密友，那些花朵般的时光，永远都不会褪色。
“我回来了，弥生。”他这样唤她。
而她报之以长久而泫然欲泣的凝视：“欢迎回来，抚子。”
于是所有的流萤连成星轨交绕，围绕着他们像是诸天星河转动，渐渐染上纯白。
蛋壳破碎的声音传出，甜心的笑声伴随着光缠绕上少年的身体，化作藤娘的舞衣。
他握住了她执扇的手，轻轻补上了最后的词句。
“——寂寞何以堪（ゆく萤）。”
黑暗褪去。
这一次，花与水没有被远隔在黑暗两端。
封月卿言看着这一切，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名字就像是嘲讽。
果然，她想。
那位大人说得没错，如果我闭上眼睛，这些事本来都不应该发生在我的世界里。
*
这样的事情，在外界看来，不过一瞬之间。
暗蓝色的光芒转瞬即逝，再次出现在众人眼中的，是身着繁复变身服的两人。然而与刚刚不同的是，他们的眼中已经褪去了茫然与阴霾，代之以久别重逢的笑意。
而封月卿言在趁机弄碎了编绳之后，又被这两个人的缎带绑得放弃了思考，任由祝福提着自己的衣领，消失在了空气当中。
“弥生。”被祝福带回远处的绫小路琉璃被解除了甜心的束缚，微笑着看着二人交握的手，“你找回了你一直在追寻的东西。”
而回答她的是朝比奈弥生的微笑：“妾身和藤咲抚子的故事是不会被忘却的过去，但是我和藤咲凪彦的故事，是现在以及将来。”
人称改换，但她仍是那个留着姬发的少女，制裁者的女皇。
“像笨蛋一样。”真城璃茉看看气色大好的朝比奈弥生，又看看对她报以歉意微笑的藤咲凪彦，小声吐槽。
辺里唯世和相马空海则是松了口气，这一次的战斗有惊无险，还歪打正着地完成了特训目标，也算是没有辜负天河司的嘱托，虽然感觉他好像把所有事都算进去了……
但有人欣喜，就有人心情微妙。
亚梦看见牵着朝比奈弥生手的和服少女，那声“抚子”还没叫出口，便看见二人解除了变身，而出现在她面前的，赫然便是藤咲凪彦。
“抚……凪彦——你们不是双胞胎吗？！”
藤咲凪彦这才想起来旁边还有个不知道自己真实性别的亚梦，僵硬地转过头去，看了看少女呆滞的面容，又看了看朝比奈弥生写着“你活该”的脸，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等他把这个自己挖的坑填上，估计又要花很长时间吧。不过还好，他有时间。
微风浮动，紫阳花在湿润的空气中摇摆着花簇。
陌上花开，故人已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