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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寡妇桥风波

张之洞拆寡妇桥的公事札子是七月初三日下的,一共三份:一份给湖北铁政局,明确由铁政局牵头,征调、组织民夫实施拆桥行动;另外两份分别送武昌府和江夏县,敕令首府首县地方官,务必于拆桥当日亲临现场坐镇,安抚训导百姓。也就是在七月初三这天,张家大湾开祠堂,喝雄鸡血酒。

南方的祠堂,大多是一进几重的跨院式建筑,青砖黛瓦马头墙,翘拱飞檐,看上去很是嵯峨森严。从大门进去,可见两边有上下两层的勾栏式回廊贯通前后,中间是大天井;从前到后依次是戏台、族人议事厅、家族宗学等,最后一进大院才是供奉祖宗牌位的地方。层层叠叠的祖宗牌位呈金字塔形摆放,每个祖宗牌位前的香炉里都点燃了香烛,在烛光摇曳香烟缭绕中,透出令人窒息的庄严和肃穆。在金字塔顶端的墙上挂着张氏始祖的画像,他的双目正穿过历史的迷雾,不露声色地注视着匍伏在足下的后辈儿孙们。

跪在地上的是清一色的青壮。他们手中的酒碗高高举过头顶,酒是血红色的,一只被抹了脖子的大公鸡扔在一旁,已气息全无。一位领头的中年汉子跪在人群的前面,面对祖宗牌位:“……列祖列宗在上!我张氏族人托庇老祖宗的福荫,在此地繁衍生息已数百载。孰料祸从天降,今官府勘定铁厂于金鸡垸,拆桥毁路,掘我祖坟,夺我生计。今日我辈在祖宗牌位前歃血盟誓:同心协力,誓死保卫我家园!”说罢,一仰脖子干了碗中的血酒。

“同心协力,誓死保我家园!”众人纷纷干了碗中酒。

言犹落地,张氏家族年过七旬的老族长,气急败坏、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胡闹!没有本族长的同意,谁让你们擅自开祠堂,喝雄鸡血酒?”

中年汉子:“官府要拆桥、开河、建厂,逼得咱们没有活路了!”

“对!”众人纷纷附和,“反正没活路了,人一个,命一条,拼了!”

“放肆!”张老太爷厉声呵斥,“混账话!你们拼了,家里的老小还活不活?古往今来民不跟官斗,聚众对抗官府,你们知道那是什么罪吗?满门灭绝!”

众人被唬住了,面面相觑着。

中年汉子:“老太爷!我们就这么忍了吗?”

张老太爷:“不,向官府具结请愿,恳请官府遵从民意,收回成命。”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沓纸:“请愿书老朽已经写好,现在挨家挨户去通知我张氏族人签名画押,推选代表若干,由本族长带领,亲往官府请命!”

众人见族长这么说,也只好依从了。

初四日上午,张老太爷带着“万民书”,领着十几名族人代表,来到了江夏县衙。江夏知县秋林,虽然从骨子里抵触抗拒洋务,但他是那种唯命是从的人。只要是上峰下来的命令,理解的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他拒绝了“万民书”,还对张氏族人训斥开导了一番。

碰了一鼻子灰的张氏族人并不气馁,他们接着又去了武昌府。在张氏族人看来,武昌知府同越素有爱民口碑,且不摆官架子,他必能为民代言。

说起同越,是满人官员中性格颇为特别的一个。同越的入仕,不是得益于他的满洲血统,而是凭着真才实学考上来的,是所谓的“正途”出身。在大清朝,科举制度本来只为汉人而设,八旗子弟另有许多进身的渠道和特权,但同越断然拒绝了,他立志要凭借自己的努力金榜题名。清末,八旗子弟口碑不好,同越要以此来证明,八旗子弟中并非全都是纨绔浪荡之辈。从少年时代起他就发奋读书,一年年的寒窗苦读,一科科的赴考,名落孙山,再赴考,一直考到过了而立之年,才终于登科及第,名列三甲最末,成为大清朝入关二百多年来少有的几位满进士之一。这是同越平生最引以为自豪的事。这种性格上的执拗和倔强,导致同越做官也偏执认死理,遇事不会变通,缺心眼,迂腐得可爱。他不懂官场权术,常常莫名其妙地就做了官场斗争的牺牲品。同越入仕二十多年,官声不错,资历也不短,跟他同科的进士,有的已经陈臬开藩,有的甚至做到了封疆大吏,顶不济的也做到了道台,可他却在知府这个职位上原地转圈了将近二十年。但是同越很得老百姓的爱戴,他做官清廉、爱民,每到一处做官,离任的时候百姓都依依不舍,争相送靴送爱民伞。清末官场,有名目繁多的种种“陋规”,比如到任礼、季规、月费、秋审、过山礼、节寿礼等等,常常让基层的府县地方官不堪重负;如果坚守操行,不愿去勒索下级和搜刮百姓,那就得自己想办法腾挪周转。做一个同越这样的清官很难,仅凭微薄的薪俸和有限的“养廉”,日子过得艰窘而清苦。

手头拮据的同越,眼下就碰到了这样的一个难题。

七月初六日——也就是张之洞下令拆寡妇桥的那天,凑巧是奎春的五十大寿。三节两寿给上司送礼,大家送同越也不能不送,他正在为筹措不到这笔节寿礼而发愁。想来想去,只有硬着头皮再去后衙向福晋“告借”了——福晋的娘家家道尚可,常常给一些接济,因此福晋颇有点私房积蓄。福晋素凶悍,听说同越又要“借钱”,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把他推出门去,拴上了房门。

“福晋,请开门,有话好商量。”同越平日里惧内,在门外低声下气地央求,“实在是别无他法了,暂借五十两,改日定当奉还,决不食言。”

“还!还你个屁!”福晋在屋里河东狮吼,“你从前借去的银子何曾还过?……千里做官只为财,人常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你做了二十年的知府,还要来讨老婆的体己钱去做官场应酬!”

“福晋,话可不能这么说。”同越振振有词:“子曰‘君子好财,求之有道。’做个贪官,让老百姓指着脊梁骨戳戳骂骂,你说那有意思吗?”

“……滚!”屋里传出福晋的怒吼,接着是一顿狗血淋头的臭骂。同越情知无望,只好蔫头耷脑,悻悻地走了。

回到前衙的签押房里,同越愁眉不展。他的眼光忽然落到案牍上的一块砚台上。那是一方祖传的歙砚,从八旗官学到出仕为官,这些年来一直跟着同越,是他的爱物。眼下看来只有打它的主意了。同越叫来一名衙役,让他拿着歙砚去典当。衙役刚走,门上就来报说,门外有一群百姓求见。

同越亲自迎出门外,张老太爷领着族人“噗咚”一声跪下了。

同越:“哎呀!快起来,起来。——各位这是为何?”

张老太爷:“请大人为我等小民作主哇!”

同越:“好说,好说。——各位,门外暑热,请到衙门里面说话吧。”

于是众人纷纷从地上爬起来,跟着同越进了衙门,进到官厅里,或蹲,或站,或干脆席地而坐,同越皆不计较。

同越:“说吧,到底是何事?”

张老太爷:“为南门外拆桥建厂一事。小民等恳请大人为民作主,苦谏于上峰,遵从民意,收回成命。”

同越:“昨日制台大人已下了公事札子,定于初六日拆寡妇桥。近日本府已闻听百姓对此颇有议论,看来并非虚言了?”

张老太爷:“是呀!大人,这桥拆不得呀!”

“拆不得!”“拆不得呀!”众人纷纷跟着嚷嚷起来。

同越摇摇手,“究竟如何拆不得,且听老先生一人禀承。”

张老太爷:“小民等以为有三不可:其一,拆桥起祸端;其二,开河夺民生;其三,建厂扰坟墓。这是南门外百姓联名具结请愿,呈大人过目。”说罢,恭恭敬敬呈上“万民书”。

这时候去典当的衙役回来了,将两锭十两的银子交给同越。

同越:“怎么才当了二十两?”

衙役:“人家只肯当这么多。”

同越拿出一锭银子,吩咐衙役:“天气暑热,拿去街上买几个西瓜,给众位乡邻解渴散暑。”

张老太爷:“多谢大人体恤!”

张氏族人感动地:“多谢大人!”“大人真是爱民如子啊!”

同越摆摆手,示意不要再说,低头浏览“万民书”。

“……好!好!写得好!”俄顷,同越击掌,“言之凿凿,有理有据。此‘万民书’本府收下了,一定代各位转达上听,为民请命!”

“多谢大人!”张老太爷磕头称谢,带着众人起身离去。

“唉唉各位别走呀!”同越从“万民书”上抬起头,“西瓜马上就要买回来了!请各位——唉,这西瓜算是白买了。”

同越在这天的下午去了巡抚衙门。

巡抚衙门的后堂正在张灯结彩,布置寿堂;男仆女佣们进进出出,一派忙碌。同越见了奎春,瑟缩着从袖袋里掏出一锭十两的银子,外加一把散碎银两和铜钱,不好意思地:“大人五十寿诞,卑职理当竭尽敬意。无奈手长袖短,囊中羞涩,本来是二十两整的,可是……惭愧,惭愧!”

奎春瞟了眼同越手里的银钱,对身边的管家:“给同越大人收下。”

“是。”管家唱喏:“武昌知府同越大人送寿礼十九两,外加制钱五百文。”

同越红着脸,继续解释:“大人,卑职实在不成敬意。本来卑职打算最少……最少也得送五十两的,可是后来,后来……”

“行了,别说了。”奎春打断同越的话,“你手里那是什么?”

“哦,这是南门外百姓具结签名的‘万民书’。”同越恭恭敬敬呈上,“卑职带来呈送大人过目,请大人务必转呈制台张大人,遵从民意,收回成命。”

奎春不接,“你……什么意思?”

同越:“不是卑职的意思,是百姓们的意思。他们反对在南门外拆桥建厂。”

“百姓们反对关你什么事?”奎春乜斜着眼,“奉旨办铁,这是你我能阻止得了的吗?”

同越愣住了,“大人您……您怎么这么说?当官为民作主,申张民意,这是卑职份内的职责。——大人,这桥万万不可拆呀!”

“你让他拆!必须得拆!”奎春说完,冷着脸走开了。

同越愣在那里。他实在搞不明白巡抚大人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他想莫非是自己的寿礼太轻,惹得奎大人不高兴了?但红口白牙答应老百姓的事不能不守信。同越转念又想:不就是一份“万民书”吗?也罢,既然你巡抚大人不管这事,那就休怪我越级直接去见制台大人,向他当面转达了。再说本官为民请命,制台大人他又能把我怎样?想到这里同越的勇气忽然上来了,抖擞精神,从巡抚衙门出来后就直奔了总督衙门。

结果可想而知,同越碰了一鼻子灰。张之洞不仅拒绝了那份所谓的“万民书”,还将他当面训斥了一番,说他“胸无大局,人云亦云”,“抱残守缺,愚顽不化”。同越有口难辩,受了一肚子气回到府衙,想想这“万民书”成了一个烫手的山芋,自己接下来就再也送不出去了,日后他怎么向南门外的百姓交代?一夜睡不好,着急带上火,结果痔疮大犯,痛得他第二天不能入恭,只能撅着屁股趴在床上,福晋在一旁帮他敷药。

“……唉哟你轻点!轻点!”同越呲牙咧嘴地喊着,“你这是哪里学来的土方子呀?唉哟,痛死我了!……”

“活该!痛死你这怂包才好!”福晋又气又恼,“人家都知道躲事,只有你这憨二哥,不知道轻重都往自己怀里揽!跟你说这做官就得有变通,心眼活,哪像你,认死理,犯倔!”

“福晋,既为百姓父母官,岂能置百姓民生于不顾,明哲自保?……唉哟哟,你轻点!轻点!我、我不说了还不行吗?”

福晋:“依我看,你这痔疮犯了,倒未见得不是件好事。”

“你说什么?”同越哭丧着脸,“疼得老爷我都这样了,还好事?”

福晋:“你这一根筋的傻瓜!痔疮犯了,不是正好可以称病告假开缺,不管这事了吗?”

一句话猛然点醒了同越!他恍然大悟,一下子从床上跳下地,提笔写了一份因病告假开缺的禀牍,差人马上送往巡抚衙门。

没想到,奎春很爽快地就批准了同越的请呈。

七月初六日一大清早,蔡锡勇就率领征调来的工匠、夫役上了寡妇桥,开始拆桥。江夏知县秋林早已在桥上恭候,但是没见武昌知府同越的影儿。秋林禀报蔡锡勇,同越大人痔疾大犯,已在三天前向巡抚衙门告假开缺了。

桥面刚刚拆了一半,錾刻着“寡妇桥”三字的石碑已经碎成了几截,就听得河对岸忽然传来一阵呐喊之声,远远望去,只见一片黑压压的人群,高举着锄头、钉耙、鱼叉,潮水般地向桥上涌过来,须臾间就到了眼前,将拆桥的官差和工匠、夫役团团包围了起来。原来是张家湾开祠堂喝雄鸡血酒的那帮青壮后生。

“你们要干什么?”蔡锡勇厉声喝问。

“大人,小民等今日与此桥共存亡!”领头的后生激昂答道。

“对!人在桥在,人亡桥亡!”众人纷纷跟着附和。

“瞎胡闹!”江夏知县秋林大喝一声,“聚众滋事,对抗官府,你们知道这是什么罪名吗?”

“什么罪名也顾不上了!”一个村民大喊着,“桥拆了,反正也没活路了!”

另一个村民跟着喊:“没活路了,不如拼了!”

“对!拼了!拼了!”众人群情激愤,跟着齐声喊。

这时候张老太爷跌跌撞撞地赶来了。“住手!……胡闹!你们这是要断送我张氏宗族呀!”张老太爷一边训斥着族人,一边“噗咚!”一声跪倒在蔡锡勇和秋林的面前:“老朽约束族人不力,请二位大人恕罪!”

“老人家,请起!请起!”蔡锡勇赶忙去搀扶张老太爷,“有话请起来说。”

张老太爷:“大人若不允老朽所求,老朽宁愿长跪不起。”

蔡锡勇:“老人家请讲。”

张老太爷:“今日所发生之事,实非得已。百姓也并非故意要与官府对抗,数日前南门外百姓已联名具结请愿,呈报官府,无奈至今尚无有答复。”于是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武昌知府同越大人已收下呈状、答应代转民意等经过又述说了一遍,末了恳请二位大人再呈报制台张大人,尊重民意,收回成命。

此时南门外一带的市民百姓也有不少人涌上了桥,老少妇孺,围着看热闹,把个寡妇桥上挤的水泄不通。蔡锡勇此前并不知道百姓联名具结请愿之事,眼下桥上围了这么多的人,他也担心强拆会激起民变,所以他答应了张老太爷,马上亲自去请示制台张大人。张老太爷这才从地上爬了起来。

寡妇桥上发生这一幕的时候,张之洞正在新建的两湖书院参加开学典礼。

位于武昌城内都司湖畔的两湖书院,是张之洞督鄂后创办的第一所官学。名为书院,它与实际上的旧式书院已大不相同,最主要的表现就在课程的设置上。旧式书院只研读经史,学生定期听山长讲学;两湖书院在创办初期虽仍然以经史为主,但同时还开设了方言(外语)、数学、理化等科目,意在为未来的湖北新政培养更多实用型人才,这也很好地体现了张之洞“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教育思想。两湖书院还第一次摒弃了旧式书院“山长”的称谓,而改称“监督”。两湖书院的首任监督由跟随张之洞入鄂的广东番禺人梁鼎芬担任。中法战争时,当京官的翰林院编修梁鼎芬,因上疏弹劾李鸿章“奸恣卖国,罪恶昭彰,有众可杀之罪”而获“妄劾”的罪名,连降五级调用。梁鼎芬不服,一气之下辞官不做,跑回了广东老家。时张之洞在两广督任,因慕梁鼎芬才名,出面聘其为广雅书院山长,入鄂前又保举其为湖北候补知府衔。用梁鼎芬办湖北新式教育,看来这是张之洞还未入鄂时就已作好的用人打算。两湖书院的教习也大多聘请的当时社会名流、硕学鸿儒,如杨锐、汪康年、周树谟等;西学科目则聘请了很多洋教习。两湖书院是介于旧式书院和新式学堂之间的一种办学形式,事实上若干年后,它摇身一变就成了两湖总师范学堂。

开学典礼在作为礼堂用的“正学堂”内举行,门头匾额和门联皆为张之洞亲笔所书。那门联是:“志在春秋,行在孝经,此为臣鹄子鹄;虽有文章,必有武备,法我先圣先师。”礼堂正中设有孔圣人牌位,烛火通明,学生在礼堂内列队站立。两湖书院首期招生定额二百四十人,湖南、湖北各一百人;汉口茶业商会因为在两湖书院的创建中捐献最多,所以特地分拨了四十个名额专给茶商子弟。两湖书院的学生都是官费,每月库平银四两,此外还按月考成绩分为三等,分别发奖学金十两、六两、三两。三两是人人都可得到的,当时的伙食费最高不超过三两,学生所余的四两既可作零用,亦足够养家糊口。所以当时能进入两湖书院当“学生老爷”,是个很不错的选择。学生每春秋两季还可领得衣服、皮鞋、布鞋。这二百四十名新生,现在就排着整齐的单列纵队在礼堂里等候着,湖南的新生中就有日后威震四方的同盟会领袖黄兴;湖北麻城县的秀才杨琦也在队列中。他们年少英俊,服装鲜明、整齐,精神抖擞,但其中也偶尔夹杂着几位穷经皓首的老秀才。原来两湖书院招生没有年龄的限制。典礼开始后,先由监督、提调等陪同官长进入礼堂,张之洞及随从官吏们站在第一排,监督、提调、教习们站在第二排,由典礼执事照礼单秩序唱呼,全体首先向孔圣人牌位行了跪拜礼;然后长官东列,师长西列,学生分别向长官和师长行跪拜礼;再然后长官向师长们行三鞠躬礼,以示尊师,而师长们只须礼节性地鞠躬还礼即可。各种礼毕,这时候才轮得上总督大人的训示了。

张之洞滔滔不绝,先讲了天下时势,从西方列强百余年来的兴盛和崛起,讲到中国洋务人才的匮乏,两湖书院的办学宗旨就是延揽两湖俊秀,共同挽救中国的贫弱,继而又讲到两湖书院的学风、校训,对学生们的殷切期望等等,洋洋洒洒一大通。好不容易等到训示完毕,一直在外面焦急等候的蔡锡勇,这才有机会把制台张大人请了出来。

“……拆!这桥必须得拆,一定得拆!”张之洞听完禀报后毫不迟疑地说,“三天前武昌知府同越曾将南门外百姓的联名具结请愿送到本部堂那里,其中所列理由都是陈腐之论,已被本部堂当面驳回。湖北铁政初开,倘若连一座小小的寡妇桥都拆不了,今后还何谈政令畅通?”

“大人,”蔡锡勇有点迟疑,“现在南门外百姓聚众阻挠,情势一触即变,是否暂缓一时,待安抚疏导好百姓后再拆桥?”

张之洞:“蔡道,不可再等了!令行禁止,况且本部堂早有安民告示在先。你去告诉武昌府和江夏县,务必在现场安抚训导百姓,疏散人众。”

蔡锡勇:“武昌知府同越大人因痔疾大犯,已于三天前向巡抚衙门告假开缺。现在拆桥现场只有江夏知县秋林。”

“武昌府怎么不迟不早,偏在这时候告假开缺?”张之洞沉吟着,“这个同越,分明对拆桥一事心怀抵触,托辞推诿。”

“南门外不仅百姓聚集,据职道亲眼所见,还多有地痞无赖混杂其间。”

“……蔡道!为以防万一,你即刻去调一哨绿营军,随同前往现场弹压!对地痞无赖以及领头滋事者,严惩不贷!”

想不到,这时候寡妇桥上已经出了事。

先是江夏知县秋林极力安抚众人,劝说众人少安毋躁,蔡大人马上就回来了,拆不拆桥一定会给大家一个交待,这时候突然有人大喊起来:“看,着火了!”

众人抬头望去,有几个痞棍正在纵火,好几家店、宅浓烟滚滚。时有阵风刮来,风助火势,一会儿武昌南门外临河一带街衢,皆罩于大火烈焰中。

秩序瞬间大乱。哭声、喊声、救火声,桥上往来奔跑的人,乱成了一片。

几个痞棍在趁火打劫。

几个痞棍在凌辱妇女。

偏在这时,蔡锡勇领着一队绿营清军马队飞驰而来,为首的头目鸣枪示警。

枪声响,势益乱了:

张老太爷来不及躲闪,被飞奔的马队撞倒;

纷乱的脚步从一幼童的身上踩过去;

不时地有人从寡妇桥上被挤下去,掉入河中溺毙;

一痞棍挟着抢来的细软奔逃,营勇紧追不舍,以枪击,痞棍和无辜百姓皆倒卧于血泊中。

大火熊熊,枪声不绝……

从六月底开始,每天清晨便有一顶巡抚衙门的轿子,秘密停在春红院的后门,接走小桃红;傍晚的时候,这顶轿子又准时把小桃红送了回来。为了奎春的五十大寿,小桃红答应临时加盟奎春的家养昆班,每天去巡抚衙门参加剧目排练。早接晚送,这是小桃红与奎春事先约定的条件。

这个一团迷雾似的神秘风尘女子,激起了奎春更加强烈的好奇和兴趣。那天他从小桃红那里带回来的《江夏县志》上记载说,“寡妇桥”三字为先皇乾隆爷御笔,看到这里奎春顿时明白了她的心机所在。“现在只怕他不拆,只要拆了,寡妇桥上就有好戏看。”她说这话时的淡定从容、成竹在胸,现在还历历在目。如此说来她早就知道了县志上的记载,之所以秘而不宣,那是在等着猎物自己往这个陷阱里面跳?小女子如此心思缜密、阴毒,这让奎春感到了一丝不寒而栗!后来有一次他问小桃红:“你为什么要帮我?”小桃红说这不光是帮你,也是帮我自己,因为张之洞是我们共同的对手。她曾经流露出过对官场的刻骨仇恨,可无论如何,一个和制台张大人八辈子挨不上边的风尘女子,她能跟他结下什么样的过节和仇怨?奎春百思不得其解,他决心要解开这个谜。当然,仅从春红院的鸨母那里是得不到答案的,奎春决定从源头开始调查,他已秘密派人前往苏州。奎春早年间曾做过一任苏州知府,那里至今还有一些他的故旧和僚属。

寡妇桥上的血案传来的时候,巡抚衙门里庆寿诞的压轴好戏刚刚上演,那是在后花园里实景演出的昆曲《牡丹亭》里的折子戏《游园惊梦》。小桃红和奎春闻讯后两人心照不宣,相视一笑,粉墨登场了。

管弦丝竹、笙歌檀板,小桃红扮演的杜丽娘游园,丫头春香跟在后面。

春香(白):“小姐,是花都放了,那牡丹还早。”

杜丽娘(唱):“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醾外烟丝醉软。(白)春香啊,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

春香回答:“成对儿莺燕啊。小姐,你歇息片时,俺瞧老夫人去也。”(下)

杜丽娘(念白):“默地游春转,小试宜春面。春啊,得和你两留连。春去如何遣?唉,恁般天气,好困人也!”(睡梦)

奎春扮演的书生柳梦梅,风流倜傥,手持柳枝上。

柳梦梅(念白):“莺逢日暖歌声滑,人遇风情笑口开。一径落花随水入,今朝阮肇到天台。小生顺路而来,跟着杜小姐回来,怎生不见?(回头)呀!小姐,小姐。”

杜丽娘惊起,与柳梦梅相见。

杜丽娘娇羞地背过身去,(念白):“这生素昧平生,因何到此?”

柳梦梅笑道:“小姐,咱爱煞你呢!”

柳梦梅开口唱:“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奎春的表演一招一式到位。尤其是他的嗓音镗亮、柔美,一开口,那些来给奎春贺寿的藩臬司道府县官员以及后花园里围观的皂役衙吏、男仆女婢们,都齐声地喝彩叫起好来。

看客中只有武昌知府同越心神不宁,没有看戏的兴致。许是痔疮犯了的缘故,他坐不了一会儿就得站起来,站不了一会儿又坐下去,显得站立不安。后来在寿筵上,奎春兴致勃勃,一反常态地下来轮番给僚属敬酒,只有同越不受,托辞是痔疾大犯,不能饮酒。但奎春一眼就看出了他内心的挣扎,说:“你已告假开缺,寡妇桥上的事跟你无关。”同越叹了口气,回答道:“话虽如此说,可百姓们正在遭灾遭难,身为地方父母,卑职却躲在这里吃喝玩乐,于心何忍呢?”

第二天,张之洞的一道手札将同越传到了总督衙门问话。

同越颇有几分傲气地站在府县官厅里:“卑职因痔疾不便,未能叩见大人,请大人鉴谅。”

“免了,坐吧。”张之洞说。

“卑职不能坐,只能站着。”

张之洞抬头看了同越一眼,“同越大人,昨天拆寡妇桥,你在干什么?”

“卑职痔疾大犯,已于初四日未时告假开缺了。”

“可是你并未在家调养。”张之洞说,“你去巡抚衙门参加奎大人的寿筵了。并且下午你又几次往返于巡抚衙门和武昌府衙之间。”

同越语塞,“大人,卑职……这痔疮犯了总该不是假的吧?”

“能三番五次地跑巡抚衙门,自然也就能去南门外督办差事。”张之洞冷笑了几声,“同越,你还要巧言分辩吗?正是因为你心存抵触,托辞躲避,才致成南门外的祸变!”

“不!”同越激愤地喊起来,“南门祸变分明系大人草菅民意、强行拆桥而致,何言与卑职有干?大人以上压下,推诿责任,卑职不服!”

“放肆!”张之洞拍案而起,“同越,你好大的胆子,是谁在撑着你的腰杆子,敢如此顶撞上司?你身为地方父母,事前既不思安民抚民训导于民,事发后也不前往现场弹压救助,隔岸观火,听之任之;你对抗上司,置上司差委于不顾,小病大养,托辞推诿,抗上纵下,失于职守,你还敢说与你无干吗?”

此时,衙门前忽然传来闹嚷嚷的人声。

有衙役来报:“启禀大人,南门外绅民代表十余人执意要见大人,他们说要为同越大人求情,有话面陈。”

张之洞:“本部堂倒要听听他们能说些什么。——让他们都进来吧。”

一会儿,张老太爷领头,南门外百姓十余人鱼贯而入,跪伏于地。

“罪民等叩见制台张大人。”

张之洞:“你们不是有话要说吗?”

张老太爷:“拆桥之事,老朽管束族人不严,实不该聚众阻挠,使痞棍和刁顽之徒有机可乘,致成事端,惊扰督宪,小民等知错了。”

张之洞:“知错了就好。昨日南门之事,派兵弹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致使无辜百姓牵连受累,本部堂心中也深为不安。已令铁政局赈灾抚恤,赈银想必已发放到了受灾户手中?”

“收到了,收到了。”众皆磕头,“多谢大人恩典!”

张老太爷:“小民等此来,还有个小小的请求。”

张之洞:“有何请求?”

“此次南门祸变,确与同越大人无干,请宽容同越大人!”

众皆喊:“请宽容同越大人!”

众目睽睽之下,同越益发站得伟岸挺拔了。

张之洞:“你们说吧,为何要宽容同越大人?”

大家众口一词:“同越大人是好官!”

“好官?”张之洞不露声色,“何以见得他是好官?”

百姓甲:“同越大人不贪!”

百姓乙:“同越大人爱民!”

有人紧跟着补了一句:“同越大人爱民如子!”

“不贪,爱民,就是好官吗?”张之洞冷冷地反问,“为官者有三种,一种是能吏,一种是庸吏,还有一种是恶吏。有德无才,不思进取,陈腐不化,抱残守缺,纵然爱民,纵然清廉,充其量也只能算是庸吏。恶吏固然首先当除,然这庸吏也不可取。为官者爱民顺从民意,也要看看这民是何等之民。这民亦有三种,一为良民,一为莠民,还有一种是愚民。各位自可想一想,你们属于哪一种?”

众人都面面相觑起来。

张之洞:“好官,于良民当安之,于愚民当教之,于莠民当惩之。今日同越大人在当面,他既不思教化愚民,也没有惩儆莠民,本部堂再问各位一句:同越是好官吗?”

众人皆瞠目结舌,做声不得了。

这时有衙役进来禀报:“大人,奎大人到了,正在上官厅等候。”

张之洞:“知道了。——今天就说到这里吧,各位回去,再好好想想本部堂刚才说的话。同越大人当如何处置,本部堂自当会商于奎大人,上奏朝廷。”

众人离去,张之洞来到上官厅。

“听说大人打算惩处武昌府?”奎春开门见山问。

张之洞:“对,惩前毖后,以儆效尤。请奎大人来,正要会商此事。”

“可那……也得有个罪名吧?”

“托辞推诿,失于职守,抗上纵下,致成事端。”

“大人,这罪名能成立吗?”奎春冷冷问,“就算同越托辞推诿吧,但那也是事出有因,迫不得已。”

“奎大人什么意思?”

“大人,拆桥拆出大麻烦了!”奎春神情严肃,“‘寡妇桥’三字,乃是先皇乾隆爷御笔所留。”说着自袖袋里掏出那本《江夏县志》,翻开了,推到张之洞的面前:“大人请看。”

张之洞看那县志上白纸黑字记载着:“……乾隆五十年,南门外三十六门节妇合资修寡妇桥,上以御笔嘉许,邑人刻石以为桥名。”

“有这事?”张之洞愣住了,“奎大人为何不早来禀报?”

“属下这不也是刚刚才知道吗?”奎春显出满脸的真诚,“想想武昌知府同越大人,不拆桥吧对抗上司,拆了桥呢忤逆先皇,更是罪不可赦。处此两难之中,托辞回避,原是不得已而为之呀!”

张之洞:“这么说,同越事先知道这县志上的记载?”

“哦,这倒未必。”奎春赶忙掩饰,“不过现在这事出了,大人您给他编织的那些罪名,还能够站得住脚吗?”

张之洞说不出话来。

奎春以守为攻:“先皇遗迹当万世瞩目,与日月同光。如今遗迹被毁,还死了那么多的人,南门外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属下心里虽然也有替大人遮掩的意思,无奈身为地方之长,不敢隐瞒朝廷,不得不如实向上奏报,请大人勿要怪罪。”说着又从袖袋中抽出一份电稿:“这是属下刚刚拟好的奏稿,属下不敢不请大人先过过目。”

张之洞望着奏稿,如泥塑木雕一般。

南门外断壁残垣、遍地狼藉,一片劫后景象。

张之洞带领赵凤昌、蔡锡勇等亲临桥上查验。断成三截的“寡妇桥”三字,又重新拼凑在了一起。

张之洞仔细地看了半天,道:“此三字既是先皇乾隆爷御笔所留,为何却又没有落下款识?”

“以此为论倒也未必。”赵凤昌道,“乾隆皇帝一生好游,六下江南时,曾在苏杭一带留下许多匾额题联,其中多有不落款的。”

“可是却有一个疑点。”张之洞沉吟,“‘寡妇桥’三字的笔风,颇似苏体,本部堂学东坡多年,到眼便能看出。乾隆皇帝的书法仿的是赵梦頫,丰圆秀致,成长方体字形。”

蔡锡勇:“书家多变,乾隆皇帝莫非就不会写写别的字体?”

张之洞:“不会,绝无此可能。同治六年,本部堂做浙江乡试副考官时,在杭州见过多处乾隆皇帝的御笔,皆为一体。近世书家也评论说:‘高宗皇帝书法,千字一律,平正不变,犹可见盛世承平之象’。”

赵凤昌:“大人,话虽如此说,毕竟做不得凭据呀!要推翻《江夏县志》上的记载,必须得有白纸黑字的真凭实据。”

这时候,一名戈什哈的小头目带着张老太爷过来了。

一见张之洞,张老太爷跪下就磕头。

“老人家请起,请起。”张之洞赶忙搀扶,“老人家不要惊惶,请老人家来,意在请教一事。这‘寡妇桥’三字为先皇乾隆爷御笔,老人家可听说此事?”

“回禀大人,小民等实不知有此事,此前南门外也并无此传说。小民等不敢信口雌黄,欺瞒官府。”

张之洞:“那这寡妇桥与先皇乾隆爷究竟有何关系?”

“此处名为鲶鱼套。传说乾隆年间此地多灾,皆祸及成年男子,十门便有九寡。后得武当山一云游老道指点,方知河中鲶鱼精作祟。便有巡司河两岸三十六门寡妇捐资合修此桥,镇住河中鲶鱼精,从此平安无事。地方官上报朝廷,乾隆爷龙心大悦,御批旌表三十六门节妇。”

“御笔,御批,莫非……笔误?”张之洞沉思着,“修志一般都是依据前朝史志,增补本朝史实。只要前朝记载有误,就会以讹传讹,谬种流传。”

蔡锡勇:“完全有可能。”

待张老太爷下去后,张之洞问赵凤昌:“竹君,你查的是哪年的《江夏县志》?”

“大人,是同治五年补修的,重在记咸丰朝以来人事。咸丰朝以前所记内容,多为追忆补记。”

“奎春拿来的县志更晚,是光绪十年补修的。——为何不再往前查查?”

“查不到了。”赵凤昌说,“咸丰二年,长毛攻陷武昌,城中大火三日,藏经阁、明伦堂、县学、府院等统统付之一炬。”

回到衙门签押房,刚刚坐下,电报生便送来了一封急电,是京师张之万大人发来的:“……先皇御笔与武昌南门一案,致京师舆论大哗,满城公愤。翰林院掌院大学士、上书房总师傅徐桐并一帮御史交相弹奏,请求追究严查;鄂籍京官更是群情激愤,聚而成党。鄂省之事,何以至此?挽此危局,当速向朝廷奏明实情,摆脱干系;倘再拖延,后果难料。切切!”

看完电报,张之洞眼前一黑,差点晕倒在地上,幸好蔡锡勇等人在旁边赶忙搀扶住了他。好一会儿他才恢复过来,说:“奎春已经捅天了,现在必须尽快找到证据,推翻《江夏县志》上的误记。”

蔡锡勇:“大人请勿心焦。职道想,咸丰初年的大火虽然烧了武昌城,但散落遗失在民间的老县志应该还能找到。”

张之洞:“对。毅若,你马上多派人手,在武昌城大街小巷仔细查访,寻找咸丰朝以前的《江夏县志》。能找到乾隆五十一年修的最好,当年事情,当年所记,更为翔实可信。”

蔡锡勇:“是。”

“等等!”张之洞又交代:“旧书社是重点查访的对象,武汉三镇的大小书社都要派人查访,不可遗漏。”

蔡锡勇下去了,张之洞又对赵凤昌说:“竹君,你马上去汉口,在各家中外新闻纸上刊登启事,重金求购咸丰朝以前《江夏县志》。”

塾师柳子臣自从那个“警枕之夜”后,制台张大人就似乎彻底把他忘记了。几个月来,他每天照旧还是领着仁准、仁侃念那些子曰诗云,偶尔学几句洋文。不过柳子臣自然有办法让制台大人想起他。那天张之洞和蔡锡勇正坐在书房里谈事,仁准和仁侃跑了进来,跪在地上给父亲请安:“古德莫林法者。”

张之洞眉开眼笑:“好,好,仁准和仁侃会说洋文请安了。你们的蔡叔叔多年在驻美公使馆当翻译,让他给评评,你们的洋文说得怎么样?”

蔡锡勇笑道:“你们可说错了,现在已是日落时分,怎么能说‘早安’呢?应该说‘晚安’。”说罢他说了一句,孩子们跟着学说了一句,可是孩子们的读音老是纠正不过来。

蔡锡勇的眉头皱了皱,问:“大人,这是请谁教的?”

“塾师子臣先生。”

这时恰好小妾彩云进来,带两个小孩子出去。

蔡锡勇:“这种读法,上海人称之为‘洋泾滨’,初学时不纠正过来,以后就成了习惯,很难改了。”

张之洞笑道:“毅若,子臣先生怎么能跟你相比呢?你长居海外,直接跟洋人打交道,洋文自然说得地道;子臣先生不过同文馆出身,一辈子没出过洋。”

蔡锡勇:“大人,要不,公子、小姐的英文以后我抽空教他们吧?”

“这却是求之不得。”张之洞想了想,又摇头道:“不行,不行,眼下事烦万端,蔡道身兼铁局和铁厂两个总办,枪炮厂紧接着也要筹办,我何忍再连累你呢?公事要紧,他们的事以后再说吧。”

后来,彩云私下里把这事跟堂兄柳子臣说了。

“蔡锡勇蔡大人对老爷说,堂兄……”彩云欲言又止。

“他说我什么?”

“他说……堂兄的洋文教错了。堂兄,你到底会不会洋文?”

柳子臣闻听后心里很生气,“当然会!堂兄乃京师同文馆出身,说几句洋文不过家常便饭,何劳他蔡大人说三道四?”

“请堂兄好自为之,谨之慎之。”

“哦对了,小妹,”柳子臣讪讪说,却又欲言又止。

“堂兄有话尽管说。”

“我不想教这塾馆了。”柳子臣直言,“每日里子曰诗云,与童声稚语相伴,何时才能有出头之日?”

“堂兄有此青云壮志,正是小妹心中所盼。今年庚寅科秋试,堂兄正可大展宏图,一试身手。”

柳子臣摇摇头,“我于科场之事,早已心灰意冷。”

“这是为何?”彩云诧异,“苦读进身,金榜题名,这是读书人正途。”

“小妹,你还看不清这当今的时势吗?”柳子臣面有愤激之色,“如今新学林立,世人皆以洋务为时尚,便是这数千年祖宗成法不变的科举考试,如今也要加试经济策对,不单单以八股取仕了。如今之科举已非从前之科举,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离经叛道,洋祸横流,我岂能去随波逐流?”

彩云失色道:“堂兄,千万不可有此言!老爷听见了会生气的。”

“我不过是在小妹面前吐吐胸中块垒。这科举之事,我是决计不再图谋了。”

彩云伤心道:“小妹举荐堂兄来做督府西席,你可知我心中本意?你我虽非一母同胞,但堂兄知道,我娘家已无兄弟子侄,堂兄就是我的亲哥哥。虽说老爷并不嫌弃小妹出身寒微,但小妹自觉矮人三分,更不敢奢望老爷扶正了。小妹举荐堂兄到此,实指望堂兄跟着老爷学问长进,奋发图强,重振旗鼓,一举登科,光耀门庭,小妹我这脸上,也跟着添几分光彩了。”

柳子臣叹道:“我也知道小妹心中苦衷,只是时势如此,岂可奈何?当今进身之路,也并非仅仅科举一途。就如李鸿章麾下之盛宣怀吧,连个举人的出身都没有,参幕十余年,如今不也做到实缺道台,独掌轮、电二局,为天下瞩目吗?”

“堂兄说的也是,堂兄的意思是……”

“湖北铁政局已成立,缺位甚多,请小妹在老爷面前为兄长谋个差事。”

“哎呀,这个不好说。”彩云面有难色,“当初小妹举荐堂兄来,原本就是给公子小姐当西席,如今堂兄不想干了,想要差事,小妹实在不好在老爷面前开这个口。再说了,开口也白说,老爷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吧?”

“什么脾气?”

“越是要官的,老爷越是不给。只要老爷看上的人,你越是不想干,老爷就越要你干。越是清高的,老爷就越看重。”

柳子臣沉吟着,“那……怎样才能让老爷看上?”

“得让老爷觉得你人品学问好。还得有办事的能力,别人办不到的事情,你能办到。比如老爷眼下就遇到了一件难事,遇到了一个坎。”彩云打住。

“你是说……拆寡妇桥的事?”

“对,老爷急于要找到一本县志,说是证据。为这事,本家五老爷还专门从北京发来了电报,急得老爷茶不思饭不想,彻夜不眠。”

转天,武昌城里的几位耆绅鸿儒,都被柳子臣请到了楚香楼饭庄。

酒过三巡,柳子臣离座深深打了一拱:“在座各位,都是武昌城的鸿儒名绅,都是在下的前辈。子臣今日叨扰各位,是要请教一件事。”

“西宾无须客气,有什么事直说吧!”座中有耆绅喊道。

柳子臣:“同治五年江夏县补修县志,请问座中有哪位老先生曾参与?”

“老朽曾参与。”座中一位戴花镜的老者回答。

柳子臣:“既然以前所修旧志已毁于战乱,后来县志所记,以何为根据?”

“唔,让老朽想想。……是了,那年修志,曾四处搜寻旧志不得,后来只找到了几本残缺的《武昌府志》。同治五年的《江夏县志》是补修,续编,重在记咸丰朝以来人事,咸丰朝以前所记,多自府志辗转而来。”

“如此说,倘若府志有误,县志便也有误了?”

“大抵——如此吧。”

“请问老先生,江夏县此前修过几次县志?”

“远的就不知道了。近百年来据老朽所知,乾隆五十一年、道光二十年各修过一次;咸丰二年又修了一次,只是尚未修完,长毛贼太平军就攻陷了武昌城。”

“各位别坐着,一边喝酒一边说。”柳子臣连连劝酒让菜,“从前所修县志,当不止藏于一处,未必都已毁于火中?”

“那火大呀!”一老儒插嘴,“满城到处都在烧。后来长毛溃逃出城的时候,又纵火烧了三天三夜。”

“武昌城陷那天的事,老朽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又一老者说,“咸丰二年腊月初四日凌晨,天还没亮,文昌门外轰然一声巨响。原来是逆贼挖掘地道,用棺材装满火药,轰开了文昌门的城墙。”

戴花镜的老者:“当时城中藏书的几个地方确已烧毁,是否有零星书册散落民间,尚不得知。——对了,老朽想起来了,正是咸丰二年城破前,江夏县在修县志,是请的麻城县举人杨白丁老先生主持。”

“对呀!老朽也想起来了,”一老儒跟着附和,“我等都在江汉书院听杨老先生讲过学。”

“这就要请教各位了。”柳子臣说,“江夏县修县志,何以要请麻城人来主持?”

戴花镜的老者:“杨白丁老先生是黄州府硕学鸿儒,省城各书院经常请他来讲学。围城后他也出不去了,江夏知县绣麟便请他主持修志。那时我等都在青壮,是要上城墙杀贼守城的。”

“那一年的修志据说最为严谨,”又一老儒插嘴说,“把历朝历代县志上的错讹所记都重新订正了一遍。只可惜还未来得及刊行,长毛就围城了。”

“修志的地点是在文昌门内三道街的文昌阁。”戴花镜的老者又补充说,“城破后,杨老先生宁死不肯落于贼手,抱着一摞书册和刚刚完成的志稿跳楼自尽而亡,那书和稿都不知去向了。”

“谁说杨老先生死了?”先前的那位老儒霍地站起来,“杨老先生是老朽救的!他一直在老朽家中养息,贼退后他才回了麻城老家。”

柳子臣心里不禁涌起一阵狂喜!

酒席散后,柳子臣马不停蹄地赶到了麻城县。

那是群山环抱的一座村落,村头一株老皂荚树下坐着一位村叟。柳子臣上前打了一拱:“请问老人家,此处可有位杨白丁老先生?”

村叟好半天才睁开眼,上上下下打量着柳子臣,慢条斯理地说:“找他么?上阎王爷那儿找去吧。”

“请问杨老先生过世多少年了?”

村叟扳着指头算了起来,口中念念有词,说的是天干地支:“快有……四十年了吧?咸丰二年在武昌城里被长毛子围了几个月,咸丰三年过完正月才回村来的。大概是受了惊吓吧?回来不久就过世了。”

“杨老先生的家在哪?”

“没人哪,只剩下一个孙子,把家业都卖光了。”村叟抬手一指村头不远处的一间小屋:“喏,那就是。”

柳子臣走了过去,站在小屋门前。门上挂着一把大铜锁,低矮的屋檐下却极不相称地挂着一块黑漆大金匾“儒林泰斗”。

柳子臣又折回村头,问:“老人家,杨老先生的家道,何以败落到这步田地?”

“唉,儿孙后辈一心想做官呗。”村叟叹了口气,“他那孙子考了几年没考上,就去捐了官,田产房屋祖业统统卖尽,捐了个候补知县。要说没卖的,也就剩下那块匾和一屋子的书了。”

柳子臣眼前一亮:“一屋子的书?”

“一屋子的书,都是祖上传下来的。每年六月六,他那孙子都要回来晒书。”

柳子臣急切地问:“请问老人家,杨老先生的孙子现在何处为官?”

“为官?官场上没钱没靠山,有他的缺吗?”村叟摇摇头,“前些年在省城穷等着候补,一直没有补上。——哦对了,就在前几天他回来晒书,听他说,他得了制台张大人的保举,在武昌城里的两湖书院当学生老爷去了。听说这回念的还是洋书。”

“老人家,他叫什么名字?”

“大号名杨琦,字……”

“多谢老人家!”柳子臣掏出一把散碎银子塞给村叟,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夕阳西下,武昌营坊口都司湖畔,柳堤上走来了麻城县杨秀才。

柳子臣迎了上去:“请问,阁下是麻城县杨琦?”

“正是。”杨琦打量着柳子臣,“请问先生是……”

“总督衙门西席柳子臣。”柳子臣开门见山:“杨先生,请即刻与我同去麻城!”

“什么事这么急?”

“有紧急公务。路上我再与你慢慢说。”

杨琦抬头看看西沉的红日,迟疑道:“先生,此去麻城二百余里,天色向晚,是否——”

“十万火急,事不宜迟,制台张大人正翘首以盼,请即刻起程!今夜满月,正好赶路,马已备好,就在书院门外!”

一连几天,搜寻旧县志的事还是没有下文。蔡锡勇派出去的人,跑遍了武汉三镇,搜罗了大大小小百余家书社,仍是一无所获。汉口新闻纸上登出的启事,也没有任何反应。张之洞心急如焚,天气也正是十分爊热的时候,更增添了他内心的烦躁不安。这天,赵凤昌忽然急匆匆地跑来向他报告:“大人,我打听到了一条新线索!”

“快说!什么线索?”张之洞急不可待。

“我在武胜门外的宝通禅寺访到了一位老僧,据他说咸丰二年江夏县正在修县志,城就围住了。当时是请的麻城县一位杨白丁先生主持。城破后,杨老先生不愿落入贼手受辱,跳楼自尽。”

张之洞泄了气:“又是一个无头线索。”

“老僧说,当时的江夏知县名绣麟,满洲镶黄旗人。若能找到他,也许就能找到线索了。”

“哪儿去找?城破时绣麟一家十五口已全部罹难。”张之洞摇摇头,“竹君,恐怕得想点别的办法了。——你即刻用我的名义去发帖子,把武昌城的耆绅宿儒都请来,本部堂要亲自问问他们。”

赵凤昌刚走不多久,柳子臣一脸的疲惫,背着一个蓝印花布的包袱,兴冲冲地冲进来,大喊着:“大人,查到了!查到了!”

“什么——查到了?”张之洞一时还没明白过来。

“先皇御笔之说,确系误传!”柳子臣将蓝印花布包袱放在案桌上,解开了,里面是一摞摞线装的史志和文稿:“大人请看,乾隆五十一年和道光二十年编修的《江夏县志》,以及咸丰二年已编纂完成尚未来得及刊行的《江夏县志》手稿,已全数在此了!”

望着这些踏破铁鞋无觅处、突然从天而降的宝贝,张之洞瞪着眼睛,他几乎不相信这是真的!他拿起一册,急速地翻阅着,一边大声地说:“……好!好!子臣先生,你可立下大功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水到渠成了。那天,柳子臣领着两个孩子在后花园里念书,张之洞来了,他先是让两个孩子背了一段古文,又跟柳子臣闲聊了一会有关孩子们学业的事情,充分肯定了柳子臣的教学。柳子臣心里有种预感,制台张大人要跟他谈很重要的事情了。

“……鄂省洋务初开,正当用人之际。子臣先生风骨清奇,人品学问皆好,又是同文馆出身,埋没于塾馆很是可惜。先生可否想过出来报效国家?”果然,张之洞切入了正题。

柳子臣想了想说:“报效国家,匹夫有责。只是柳某才疏学浅,不敢冒昧;况且于功名利禄,也早已视为过眼云烟。”

“这就是先生不对了。”张之洞耐心劝说,“先生以孔孟为本,孔子曰‘不仕,不义’,也就是说有能力做官的人不出来做官,是不对的。先生可知道此话?”

柳子臣:“话虽如此,无奈当今官场糜烂至极,争名夺利,欲壑纵横,与其以清投浊,何不洁身自好?”

“先生真乃风骨清奇!”张之洞赞不绝口,“实不相瞒,铁政局现有银钱总董一职,一直空缺没有合适的人选。现今士林中人,多贪诈之辈,因而迟迟不敢委人。我已观察先生多时,倘有先生这样不图名利的人去,本部堂就放心了。——先生,可屈就否?”

“大人请不要多说了,子臣是万难依从的。”说罢作了一揖,飘然而去。

果然如彩云所言,越是要官的人,张之洞越是不给;越是清高的人,张之洞越是看重。这以后张之洞又跟柳子臣谈了几次,苦苦相求。柳子臣似乎被逼不过,叹了口气说:“大人如此错爱,子臣再要不知好歹,便是不识抬举了。”

柳子臣终于答应了,这让张之洞大喜过望,立即札委他为铁政局帮办、委员,兼银钱总董,专门管钱。

“先皇御笔”的满天风雨就此散去。那天,张之洞专门把奎春请到总督衙门的小官厅,茶几上就摊开着那些县志和手稿。

张之洞:“奎大人,本部堂说过,此事是一定要拿出证据来的,奎大人现在还有何话说?”

“嘿嘿,大人,查明了就好。”奎春讪笑着,“属下也希望这事能够查明的。”

“奎大人,这事恐怕不能就这么了吧?”

“大人您还要怎样?先皇御笔之事虽是误传,但毕竟《江夏县志》上有记呀!也并非是属下等的凭空捏造,属下等有何过错?”

“你能说你没有过错吗?”张之洞冷冷地问,“偏信误传,不作核实查明,这是不是过错?以此为由,纵容属下托辞推诿,失于职守,至成南门祸变,这能不是过错吗?将未经核实查明之事上奏朝廷,亵渎先皇,欺瞒当今,这欺君之罪,还算不上是过错吗?”

奎春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本部堂拟了份奏稿,参革同越。”张之洞将参稿推到奎春面前,“请奎大人过目、签名,督抚联名会奏。”

张之洞绕开奎春只参同越,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深知,目前仅凭上述这些理由毕竟还扳不倒奎春,铁厂将来在用款上跟地方财政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不想在这个时候跟奎春撕破脸皮。但他又决不能就此息事宁人,必须惩一儆百,以绝后尤。于是,同越就成了躲不过去的替罪羔羊。

张之洞静静地观察着奎春的反应。

奎春沉吟着,“大人——可否宽容同越?”

“奎大人,南门外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不该有人出来承担责任吗?”张之洞反问,“鄂省铁政初开,事繁万端,不惩处同越,今后倘若鄂省官吏纷纷效仿,本部堂将何以号令于众?”

“大人误会了属下的意思。属下是说,同越该惩,只是——念在他是初犯,可否网开一面,不革职,从轻处置?”

“如何从轻?”

“奏请降职调用。请大人念在同越为官尚得民爱,给他留下一条后路。如此,既可以儆后尤,也显出大人对属下的宽容体恤。”

张之洞沉吟良久。“现有何处州县开缺?”

“汉阳县开缺。”

张之洞同意了:“此人倒还有些可取之处。那就让他去做个汉阳县吧。”

数日后,在武昌文昌门外的江边码头,同越渡江去汉阳赴任。南门外百姓赶来为同越送行,妇孺老幼跪伏一地。

“各位请起,请起。”同越弯腰搀扶,“当官为民做主,理所当然,各位深情相送,同越能有今日,足矣!”

张老太爷:“为拆桥一事,小民等连累大人遭贬,深感不安!”

“差矣!差矣!”同越摇头笑道,“老人家何出此言?塞翁失马,焉知祸福,这遭贬也未见得不是一件好事。”

张老太爷:“大人此话怎讲?”

“你看这武昌城里,衙门林立,明争暗斗,倾轧排挤,大鱼吃小鱼,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招来了大祸。离开这省城是非之地,躲到江北去做个清静的小知县,悠哉游哉,岂不是一大乐事?”

张老太爷叹道:“大人真是淡泊超脱之人!”

同越:“好在汉阳县与此不过一江之隔,今后当可常来常往。各位乡亲保重,同越告辞了!”

众人皆噙着泪,说:“大人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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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岁月是匆匆而过,留下的是不堪的迷茫。浮世变换不过是一段泡影,迷醉了谁有破碎了谁。光与影的交错,不过又是一场浮华——荣耀的是权力,沉沦的是人心……我问他:“你想要的是什么?”他说:“我要这天下都与我,我要这万世都歌颂我。”“那我呢?”:我又问:“权力与我,你要哪个?”他望着我,眼里似有星辰坠落,开口对我说:“我要这天下,你——我也要……”于是我笑了,笑的悲戚——原来,我心悦的这个,才是这天底下最贪心的人。我望着他,缓缓勾起了唇角,说:“你可能得不到我了……”那是百尺高的楼阁,我纵身一跃跳了下去,毫不顾他惊愕眼神和呼之欲出的呐喊……
  • 千金妾

    千金妾

    京陵凌府被抄封,她被当今权倾朝野的大虞要国收入府中为妾。当凌家被抄的真相石浮水面,她一次次地被推向风口浪尖,失去了家人庇护的她要如何面对这凄风霜雨……
  • 纵然光景绵长

    纵然光景绵长

    “你说,我喜欢那个人,但我不要求他和我在一起,那么两个人还是可以做朋友的,对吗?”“对啊……”“纪桐,我只想告诉你,我喜欢你五年了而已…….”“但是艾小艾,我不喜欢你的,你会遇到更好的!对了,你有空去看看《三傻大闹宝莱坞》吧。”“我知道。”“艾小艾,我纪桐发誓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喜欢你的,你死心吧……….”
  • 八卦走转——行走中的修炼

    八卦走转——行走中的修炼

    本书首次披露八卦掌内功不传之秘“转天尊”八卦走转。八卦走转是程氏八卦掌第五代传人铁恩方在习练八卦掌80多年的过程中不断体认、总结,于89岁时去繁就简编创而成,由蓝晟整理成书。《八卦走转--行走中的修炼(附光盘)》中系统介绍了八卦走转的渊源、理论基础、进阶层次及深研路径,逐句解析了心法歌诀,展现了大道至简的中华武术精粹,不啻为内家拳共通的基本功。
  • 哈利波特之魔力之源

    哈利波特之魔力之源

    刚刚复活的伏地魔正在庆祝着自己的新生。麦伦悄悄凑到了脸色惨白的哈利波特耳边。“偷偷告诉你个秘密哈利,其实你真正的身份是伏地魔的私生子!”“这种时候就不要在开玩笑了麦伦!”“你不信?那我就让你看看什么是真相!”麦伦从怀里掏出一顶烂掉的金冕,一个裂开的金杯和一枚碎成渣的戒指。黑魔王脸上的兴奋顿时僵住了。他又从身上拿出一条被劈成两半的挂坠盒,一本坏掉的日记以及一条蛇尸。无鼻怪的脸瞬间黑了下去,对着身边食死徒们大吼道。“给我杀了他!”食死徒们:biubiubiu!面对满天的激光雨,麦伦最后满脸狰狞的拎起来身边的哈利,并用魔杖对准了他的头。神秘人大惊失色:“快住手!我投降!”哈利波特:Σ(っ°Д°;)っ
  • 修罗少女之罗煞归来

    修罗少女之罗煞归来

    “老婆老婆!”“滚”“好啊,床暖好了,我也准备好了,来吧来吧!!!”“……”男女主1v1欢迎入坑?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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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生活中种种原因所压迫的夏朝,生发邪想:希望世界末日的来临。仅仅是夏朝的一种内心宣泄,但引发出让人震惊的画面,是不是睁眼的方式不对,夏朝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却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他会怎样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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