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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961213与961312

1

在这个城市我已经生活了很久。我可以一直活下去,没有老,没有病,没有死。所以,这是我的屋子,四四方方的空间里只有:门、窗、床、洗澡池,我坐在椅子上,身上裹着灰色的泥壳。桌上立着电脑,它同样四四方方。

每天天亮之前,在房顶的小窗开始由黑转白的时候,泥水从池底渗出。当我自然醒来,我就从床上坐起,下到地上,走进池子,在那里我闭上眼,屏住呼吸,滚动一圈。我当然不知道为什么要洗,更不知道不洗会使我变得怎样。不,对此我一无所知。我也并不在意。我知道我为何知道要洗(各项指示都张贴在体检中心的门上,每年我都认真仔细地阅读。为了避免遗忘,可以带走一份指示的复印件)。这就够了。

泥水半干,捂住皮肤,用手摸一摸,非常厚重,这时可以开始磨舌头。磨舌头是一项娱乐活动,去年在体检中心我见到的最薄一条,阳光照在伸出的弧线上,熠熠生辉。

歪着头,把舌头伸长,贴紧水泥墙面来回磨,不久就会大脑空白,接着就会慢慢滑到地上。其实有一种更好的办法:用两只手的食指和大拇指抓紧舌头两边在墙上来回磨。我的舌头已经很薄了。有一次右手食指抓住舌头边缘时,向下按了按,立刻流下一条细细的液体,液体蜿蜒着,我蹲下来,让它们一滴一滴滴进地上的碎屑里。这就是我第一次流血的情况。我并没有因此停止磨舌头。流血对身体不好,但我们不会因此死去。人总是死不了。几十年来,《如何真正死去,永不复返》的文章在网上一篇一篇地发表。但据说连作者本人也没能做到。

磨完舌头后我开始工作,因为我的鼻子和耳朵不需要得到太多照料,尤其是耳朵。至于鼻子,早在十几年前,我就在年度体检的时候接受了电脑医生的建议,将两扇小门用土黄色的锁扣牢牢锁死了——根据一些统计数字,如果小门始终开着,受到气味影响的比例将显著增高,结果是人也许会突然酣睡不醒,也许会彻夜无法入眠,只因为某种气味钻进了鼻子,而气味,它总在动,从这里到那里。

每天正午,食管从屋顶缓慢垂下,一直垂到桌上,开始有节奏地一伸一缩。这种伸缩突如其来,一天只此一次,一次三分钟,而这只是目前的科学水平。我记得几年前还需要五分钟之久。不过三分钟不是一个精确的概念,它因人而异:在管子的末端有一个嘴套,把它套上嘴,就会有东西滑进胃。三分钟就是食物从嘴到胃的整个滑动过程所需要的时间平均值。因为每个人的上身高度不尽相同,从嘴到胃的距离也有长有短,因此有几秒钟的偏差在所难免。食物的分量不多也不少,刚好装满整个胃。这是经过科学计量的。每一年的最后一天,人们都会走到街上,在街的尽头有一座名叫“体检中心”的大玻璃房,走进去,再从另一扇门走出来,身体最新的所有数据就被登记在案了。包括胃的大小是否有所变化,身高有无改变等等。每天的食物都是根据不同人的不同身体数据精心计算后科学处理的,包含了人体所需种种元素。所以大家都很健康,身体素质经高矮胖瘦比例摊派后完全平均。

每天食管一开始伸缩,我就在桌边坐下,桌沿紧贴胸部,整个人前倾,把嘴凑上去。当管子重新缩回屋顶,我就知道,胃已经被填满了。我既没有体验过饥饿将肠胃绞成一团的痛楚,也没有品尝过饱餐带来的满足。而这两种感觉是那样特别,我希望可以长久记住它们。所有我在感觉中心体验过的感觉,我都会深深记忆,我不想因为忘记而重复体验。在感觉中心体验一小时,需要辛苦工作五小时。

说到工作,每天我一坐下,电脑感应到我的存在后就点起一盏蓝色小灯向我问好。和蓝色小灯一起跳出来向我问好的还有一句话,“你好,961213,你是唯一的,要努力工作!”这句话会在屏幕上停留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内电脑将我和屋外的世界联系在了一起,确切一点说,是和许许多多像我一样、坐在屋里的人们联系在了一起。渐渐地,这行字的黑色变淡了,融入屏幕深处。

电脑的前面是一架长方键盘,键盘上布满密密麻麻的小点,每个小点代表这个城市的一个区域。哪个小点有了光,说明这个区域里出现了需要安慰的心灵,就把一个指头伸过去,让光点在其下熄灭,同时,电脑屏幕上将闪烁出一句话:送给那个需要安慰的人。我还记得其中的几句:“人总是输的,只有混蛋才相信自己会赢”“无知识或者有知识都无关紧要,解释和理智的世界并不就是存在的世界”“不管怎样,时间是要消磨掉的”……每一句话都会在一天中频繁地出现,这一天结束后它就消逝了,永不再现。

是的,这就是我的责任。至少,对于按下关机键的瞬间而言,辛苦工作是值得的,电脑屏幕的右下角会在蓝光里出现这样一句话,“961213,你今天和XXXX人一起度过,他们因你心灵得以安慰。”人数越多,意味着我工作越努力,第二天洗澡池里的泥水也会越满。

刚开始工作的那段时间,每次看到小点亮起来,我都严格按照工作手册上的指示,用一个手指头去揿。那时如果哪天我一边胳臂高,另一边胳臂低,就说明我工作得很努力。后来我发现,报酬与工作态度的好坏无关:把随便哪一半的侧脸往键盘上压下,或者一屁股坐上去,所有光点就会整齐地熄灭。

那时我眼睛上的薄膜又增加了一层,想看清楚屏幕上闪烁的话语就必须凑得更近,脖子上的泥壳也会因拉长和褶皱而脱落,我不再关心它们说了些什么。那些黑字飞快地出现和消失,连成一条美丽的弧线。

2

有天早上(之前我持续工作了一天),看到池子里已经放满泥水,我开门,走到街上。街上稀稀落落地走着几个人。他们全都往一个方向走着,我跟着他们也往这个方向走着。看到走在我前面的那个人推开一扇门并且消失在了门背后,我停下了脚步。

那扇门和我家的门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我家门上写着的是“961213”,而这里写的却是四个大字——感觉中心。

我推开了门。屋子很大,贴着墙面摆了一长溜的工作台,绵延了整整三堵墙。每张工作台上都有一架电脑,和我家的电脑相比,它多了一根管子。管子细细长长,末端是一块薄薄的铁板。已经有几个人坐在了电脑前,管子在身上密密地缠着。有时他们中的某一个会突然地抽搐一下,或是大幅度地摇摆。

我站在那里看了好一会儿,没人理睬,就试着慢慢蹭到一张空桌子前坐下,刚刚拿起铁板,屏幕“哗”地亮了,闪出一行字,“您好,961213,欢迎来到感觉中心。”

我挪了挪身子,放松了一下坐姿。

“您超额完成了您的工作,累计可换取两小时的感觉体验。”

“现在请用您手中的感应器选择您想体验的感觉。”

拿起铁板后,屏幕上排列出密密麻麻的黑字。我一排排看过去,“半身不遂”“饱餐”“奔跑”……我将感应器指向了“饱餐”。对于“饱餐”的解释是这样的:饱饱地吃一顿。

其余的黑字一点点褪去,整个屏幕上只留下了“饱餐”两个大字。

“现在请您将感应线从胸顺缠到腰部,将感应器贴心脏放置。”我照做了。

胃部最初感觉到的是温热,暖暖的,从胃壁的一角开始蔓延,我感觉到干皱的胃壁被滋润着,舒展开来,渐渐变得丰厚肥硕有弹性。温热继续注入,顺着胃壁一圈圈滴落,有弹性的胃袋盛着这些温热,温热在增加,胃袋开始沉甸。这种温热的力量是强大的,它开始渗出了胃袋,进入我的血液,血液带着这些温热流经我身体的每个细枝末节,我开始觉得晕乎乎的,很像站在家里唯一的一扇窗下任光照着的感觉。我甚至想美美地睡上一觉。我闭上眼,温热包裹着我。睁开眼的时候,温热已经消失了,我的胃,依旧是冷冷的一个存在。

3

不想待在屋子里的时候,我就打开门,在暗中等待,等到一个比我个子矮小的人出现,就从隐藏的角落里冲出去。虽然没有绝对的胜利,但作为偷袭者的我一般还是占着上风,几个拳打脚踢之后,我就把对方压在了身下。

现在我们身上的泥壳都已经被震出了一道道裂痕,裂痕的走向没有规则,这些细小延展的曲线把我的手指引入其中,从一根到另一根,手指沿着那些曲里拐弯的边沿摸索,总有尽头,顺着抠进去,裂痕便开始扩大。我很喜欢这样,把别人身上的壳一块块揭下来。没有壳的地方呈现出一种朦朦胧胧的白,这种白在朦朦胧胧的光线下慢慢蜷缩起来,那个人会因此张开嘴,单调地重复着开开合合。这刺激着我不停地去揭,我想看到一具白生生的肉体完整地呈现在我面前。当然对方会反抗,所以我只能用整个身体压住对方,一只手招架对方乱挥的双手,腾出另一只手来揭。这样揭的速度就进展得很慢,周围开始聚起越来越多的人,他们先站在旁边看上一会儿,然后,热力渗出,渐渐压迫住整个空间,这个空间被越冲越鼓胀,于是某个下一瞬间,他们一起向我们扑来,这时候,凭经验,我该走了。否则,我会和那个人一样被那群人压在底下。

我的个子并不特别高,我知道也有很多人在暗中窥视着我,想把我一拳打倒,再看着我裸露出来的皮肤迅速蜷缩。知道这些是因为我有过这样的经历。

那天,在我想穿过马路的时候,一个人突然冲向我,我本能地往旁边闪了一下,结果他被自己扑倒的同时扑倒了我。我们在灰蒙蒙的地上扭打起来,我的壳就在那时裂开了一条缝。壳顺着最初的裂纹呈放射状崩溃,剧烈的灼痛刺激着我。这时,一根粗砺的手指伸进来,触到了我的皮肤,火辣辣地痛。这种痛我曾经在感觉中心体验过,就像:赤裸了身体,被马匹拖着,经过布满砂石的路。

我痛得缩了起来。

越来越多的人围了上来,把我们全压在了底下。我已经顾不得自己的痛了,使出所有的力气,在人群下面滚,在地上滚,地上全是尘土,滚一层,皮肤上的灼痛感就减轻一点。因为我的剧烈运动,导致很多原本在我上面的人滑了下来,我就这么一直滚到了街对面。没有人来追赶我。

我看着他们,眼前是一堆蠕动的山,不停地改变着形状。伸手从左眼球上揭下一层薄膜后,能看出是一座土黄色的山。右眼球上也往下揭一层,山离我更近了,看得见土黄色的胳膊和大腿在舞动。第二天,这些被我揭下扔掉的薄膜就会重新长上。看了一会儿,我突然想起自己上街的目的。

4

我坐到一张靠门的桌子前,这一次,我将感应器指向了“接触”。在其余的黑字一点点褪去后,屏幕上忽闪忽闪现出的是这样一句话——

“对不起,这种感觉本中心暂缺。”

我仔细看了看关于“接触”的解释——

“1是挨上,碰着,比如皮肤和物体接触后产生的感觉就是触觉。2是(人跟人)接近并发生交往或冲突。”

看完,我正打算重新选择一种感觉,屏幕上又忽闪忽闪地现出一句话来——

“您好,和您一样,961312也希望可以尝试这种感觉,您愿意和961312一起创造出这种感觉吗?创造一种新的感觉,并无偿提供给感觉中心的,可以终生享受对折优惠。”

我把自己的脸贴近屏幕,力图看清这句话。这些字是黑色的,连起来变成一大块黑色,我认真地看了一会儿,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小心地轻轻地捏住感应器的一边,最后将它整个抓进手里。就在这时,屏幕上的黑色小点再次有节奏地蠕动开,排成一行文字——“互利交易,让我们创造接触的感觉,961312。愿意?不愿意?”

我竖起一根手指头,轻轻地在桌上扣击着。和或多或少与自己相像的另一个人……

我的确将感应器指向了“愿意”两字。

“愿意”在瞬间被分解成无数个小黑点,无声四散、消失。我突然不想再看到这片屏幕了。我把头仰到椅子的靠背上,看着天花板;我把头颈往下折到不能再折的位置,看着地上;我还看右边、左边,两边都有人,这些人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就是不愿意看着屏幕,同时我心里清楚,那片空空荡荡一直在等着我。我慢慢地正视了它。

一片空白中,我睁开了眼。屏幕上不知何时多出一句话来,“我们一起吧。”

5

睁开眼,眼前一片黑暗,头顶的窗户没有透进一丝亮光。仍是夜晚,可我没能睡着,这从未有过。我从床上坐起,摸索着走到池子边。泥水晃荡着分开,我蹲了下去,我在泥水里,柔软的,永远包容我、保护我的泥水里。再次回到床上,我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我起床后径直走到电脑前的椅子上坐下。我一刻不停地工作,我要把大脑的所有空间都用在按下光点上。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不断地变换姿势。当我侧着半边脸向键盘趴下时,食管伸缩着垂到我的嘴边。我一边进食,一边继续工作。除此之外,我不打算做任何其他的事情。我在避免一个念头。因此我只能坐在那里,不时抬起头来看一眼屏幕上飞过的黑字。可是这个念头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着我的大脑,大脑,它迫不及待地,一点一点地接近,想看个究竟。正好有那么一小会儿,正碰上键盘全部暗沉了下去,光点不再闪烁,于是这个念头亮了起来。

我关了电脑,我本想一直面对着它,可我力不从心了,我把门也关上了。街上没有一个行人。我歪着头,打量眼前每一扇房门,一串又一串模模糊糊的数字,从我身体两侧缓缓流过。我开始从眼球上往下撕薄膜,那些数字在干燥的、有尘土的空气里一层又一层,逐渐明亮起来。我的步子越来越慢,我看到那个数字了。

它们写在一扇房门上,房门紧闭。在这一整块封闭的平面前我站了一会儿,举起手敲门。在连续的敲击中,我想象,门后的那个人,是我。

6

从一个十分遥远的地方传来“咚、咚、咚”的声音,穿过凝固的空气而来,却在我的身体外面停住了脚步。我无法将它们拉得更近。我的左手下意识地伸向自己的左耳。

沿着我自己的耳朵一层层盘旋而下,一条长长的、曲里拐弯的纸条,牵引着我粗砺的手指,直到那旋涡般最为核心的封闭空间,那里塞满了一团又一团的纸。

站在陌生的961312房门口,我的脑袋向右侧缓缓倾斜了,我继续清空自己。

那些纸,可以断定的一点是,它们并不先天居住在我脑袋上的隐秘洞穴里。我已经记不清楚了,那是哪一天,我在家里的电脑屏幕上看见了这样一段话:

961213,你现在看见的,是声音操作界面图。

人说话的音量,由小至大分别为灰、绿、红。出现灰色,表示外界声音很小;红色代表外界声音过大,你可以通过捂住耳朵适度调节外部声音音量。

生活中充满了我们实际并不需要的声音,它们会影响工作效率和身体健康。

因此,关上耳朵,把我们的世界变成安全的灰色,是必要的。

脑袋慢慢向左侧倾回,现在,它回到了正中央的位置。刚开始它有些失重。我转过身,张大嘴,发出了微弱的一声“啊”。我试着再次张大嘴,一个十分沙哑难听的“啊”从我的嘴里冲了出去。一声接一声的“啊”冲了出去,冲力过猛,我发现自己整个脑袋都开始震动,带着我的身体不住前倾。

晃了晃突然间变得轻盈无比的脑袋后,我停止了继续大喊大叫,不作声地又看了一眼那六个数字,转身向家的方向走去。

那天晚上开机后,我向网络新闻台发问:世上最美妙的声音是什么?

答案是:海妖塞壬三姐妹的歌声。

她们坐在岛上花繁叶茂的草丛中唱歌,歌声甜美动人……我正想继续往下看,屏幕上突然跳出一块长方形——961213,你正在试图访问的网页危险,请禁止!

在我点击“确定”后,屏幕重新恢复了空白。

7

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事实越发清晰起来,961312,这个曾经向我主动发出邀请的人,并未前来找我。终于有一天,为了不再等待,我再次出门了。

我不知道我在961312门前等了多久,那些曾经顺滑服帖,好像长在我身上似的泥层,先是自动裂出了几缕细小的纹路;这些纹路四下延展,一片接着一片;最后,当我自己可以从那些纹路下面试探着伸进食指的时候,我发现它们已经变成一整块干涸的、可以被完整揭下的泥壳。

我决定回家,好好洗个泥水澡再出门。

这时,写着961312的房门打开了。我转过头去,一个体格比我小了好几圈的小个子在门边出现。我立刻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手腕,他的喉咙里发出了一些“嘎嘎啊啊”声。手腕很细,而我用力过猛,将我手臂上已经斑驳的纹路震得更为细密。

抓紧他,我打算奔跑回家,但是我的胃早就空了,奔跑变成了一个趔趄。他的重量成了一枚合适的秤砣,将我重新拉回与地面呈九十度角的位置。小跑变成了快步走,我将他一直拉进写着961213的房门里。开门时,我发现他盯着门上的数字看,在我推开门后,他扭过头去,再次看了看门上的编号。

关上门,我马上松开手,那一整条细细的胳膊就像食管一样软绵绵地垂了下去。身上到处都绷紧着,在细纹裂开的地方,皮肤火辣辣地刺痛,我立刻跨进池子。我已经好几天没有工作了,泥水只铺了一层底子,连我的脚面也盖不住。我躺下去,尽可能地贴紧池子底部。裂开的口子非常之多,泥水流进某个口子,似乎就流进了某个无底洞。为此我只能不让身体任何部位稍作停留,在并不宽敞的池子底部,我缓缓地转动身体,希望至少解决表面绷紧的痛楚。

池子底部已经没有呈现液体状的泥浆了。火辣辣的疼痛有所缓解,我从池子里站起来,坐到电脑前,开始紧张工作。我想我大概一直干到了第二天清晨,因为我清晰地听见了一声之前在这个房间里从未听到过的“啪嗒”声(这个时候我总在睡觉)。在安静的空间里,这个声音听起来极为清脆。我停止了按压键盘,向池子走去,池子底部安着的开关自动旋开了,新鲜的泥水正由池底汩汩涌出。

8

961312睡在我的床上,四肢舒展开来,不时地翻一个身,嘴微微张着,喘气声听起来很有规律。

我站直身子,向池子走去。跨进一只脚,再跨进一只脚、转身、坐下,慢慢往下躺。屏住一口气,继续下滑我的身体,在一点之后,脑袋会从泥水之上彻底消失。泥水再次动荡着经过我的脸,一次又一次,一次更比前一次和缓,最后,和缓变得可以忽视。身体与泥水融为一体。但是,一只脚踩在了我的肚子上,在那之下,有我的胃。

脑袋浮出水面,身体跟着坐起,向里侧了侧身子后,他的右脚滑进了池子。

我们尝试了几种不同的姿势。在我将后背尽量贴住池子侧壁的时候,虽然他无法像我刚才那样,被泥水彻底地原封不动,但几乎可以完全平躺下来,反之亦然。他试着趴到我的身体上,拒绝,搏斗,逐渐地放松下来,将一半多的横截面暴露在外,轮换我那么做的时候,肩膀、背部与臀部,相比胸前,短短时间内,就显得有些干涸了。最后他坐起来,坐在我的两腿之间,背对着我,将双膝并拢顶住颌骨,抱腿,双手各自握住一边踝骨。我的澡应该算洗好了?我这么想着。就在这时他换了个姿势,将胳膊肘支在了膝盖上,为此他扭动了臀部,把我的手臂猛地撞向了池子壁上。池子是用钢筋和水泥砌成的,非常坚固,我的脸立即抖动了一下。

9

他的舌尖夹在他的食指与拇指里,侧卧的脑袋斜侧起那条舌头,与地面保持在大约六十度倾斜里的舌头边缘,前、后、前、后、前、后……声响并不特别大。无法准确描述的单音,一个接着一个,在舌头与地面来来回回的摩擦中源源不断地产生。我突然闭紧了嘴,这些单音,从我右边的第一颗牙齿开始,一个接着一个。先进入的一批站满后,后进入的单音便再一次从我右边的第一颗牙齿开始,依次砸在先前站着的那一排单音上,单音被一排排地往下砸过,砸得我失去了所有力量,整个上半身都匍匐到了地面。最后我伸手用力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我害怕我会被砸进地底下。

单音就在那一刻消失了。

假如我松开手,单音就会出现,虽然他的脑袋已经转向了左侧。但是我不能总是这样,就算我只用上两只手掌中最长的那两根手指,剩下的其他八根照旧无法干些别的。我得找到那些纸团。

然而纸团不见了。在961312的房门前,一次更比一次清晰地寻找,双手在地面上游移,其上是我跟着游移的双眼。以致在我回到自己房门前时,我同样蹲下了身体。

我重新走进自己房间。两只手各捏住他两边臂膀,将他整个半搂半抱拖离地面,塞进泥水池子。

为什么不把他再送回去呢?在桌前坐下击打键盘,过了一些时间之后,我忘记了这个问题。水泥池子里,有时会发出一些声响,但是并不比“咕吱咕吱”更“咕吱咕吱”。不过,问题总是一个接着一个,接下来的问题发生在一天中的正午时分。

食管在我的嘴里一伸一缩,模模糊糊地,他向我走来,我向外挥了挥右手,他停下了。新的一伸一缩开始时,他突然低下头,向我冲过来,我,比他高出一个多脑袋的大个子,被摔到了地上。他的两只手握在管子上,将管子伸进嘴里。我自己站了起来,就像每一次,在街上被摔倒后所做的一样。我抢过了嘴套,但没能及时套在自己的嘴上,一些长长的纤维从食管里滑行到了桌上,然后食管软软地垂到了一旁,一动不动。三分钟的进餐时间,结束了。那些长长的纤维缓缓地逐渐地贴伏下来,过了一会儿就化成了一小摊水,上面还鼓起了一个小水泡,我把它弄破了。

半天之后,我体验到了曾经在感觉中心体验过的感觉,饥饿。

饥饿是这样一种东西,你注意到了胃。在网上看起来它呈J字形状,膨胀。具体方位在腹部的左上方,横膈膜下方。在我集中精神,调动起自己所有的注意力与想象力之后,在我每一秒平稳、规律、不间断的呼、吸中,我仍然不得不注意到我自己的胃。吸气时,它向下;呼气时,它向上。这种无法避免的运动加速了它的单薄。

他的胃应该正经历着我所经历的一切。这么想着,他抢去我一半食物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端端正正的坐姿变成了脑袋搁在左手小臂或右手小臂上,再后来,左手或右手,轮番按住了胃部。在电脑前辗转了几个来回后,我最终还是离开了桌前趴着的那个自己,向泥水池子走去,并在他之前,跨了进去。

10

我只是想平躺下来。将身体放松,缓缓向泥水压下,任由它们顺从地向四周滑低,再从更高一些的地方,以弧线的方式,不动声色地,在我的肚皮上包抄成一个水平面。

我一动不动,胃的存在消失了。

他几次走过来看我。沿着池子长方形的边缘,大步地来回,然后突然停下,伴随一些叫喊的声音。有一次他突然弯下腰并同时向我伸出两只手,是一个相当大幅度的动作。

如果我不愿意离开,他会怎么想呢?但这并没有影响他开始代替我工作。

第二天正午,他将管子塞进自己嘴里,管子的伸缩全部在他嘴里完成了。当他向我走来的时候,我把背脊贴紧池子底部,把两只脚改成交状地,搁在池子边上。

就那样,究竟过了几天?总之几天之后,他坐到了池子边上,抓住了我的肩膀。我的头下垂着,眼睛闭合。一个被饥饿折磨着的睡去的脑袋。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脑袋搁在他的两腿之间,他把一些食物,从管子到他嘴里的,放进我的嘴里面。在三口之后他抬起头来,过了一会儿又重新低下去,将手指伸进水池,蘸了些泥水,抹了抹自己的嘴唇,它们已经裂出了许多缝。

在半饥半饱中摇荡着(他的工作干得可真不错,泥水似乎比先前更洋溢了),我松松合上双眼。他似乎并不急着把我弄出池子去。他坐在椅子上,双腿分开或是交叉,有时站起来,用一根手指从键盘的这一头划到另一头,有时一动也不动,然后突然被惊醒似的看看四周(也看看我),继续工作。

在他工作的时候我先从池子底部坐了起来,接着起身,坐到池子的边沿上,低下头,然后,再次起身,跨出池子。

他坐在我的电脑前,我站在他背后,我浑身湿漉漉的,最新鲜的泥水,很自然地,从背后抱住了他。稠重的泥水盖在碎片之上,干结与缓慢流动,混合在一起。过了一会儿他把椅子让回给我。

现在轮到我来工作、喂食。想到他的个子比我小很多,我迟疑着将三口减为两口半。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一段日子,有一次,在我跨出泥水池子之后,他离开工作台向我走来,面对面地,因为身高差别不小的缘故,我们在地上坐了下来,几乎同时地。他伸手过来,将我身体上某些部位,拱起的泥水颗粒一一弄平,然后走去池子里躺下,两只手放在身体两侧,拍打水面,泥水溅起,但都溅得不高,只有少数几粒,挂到了池子边上。我看着他,就在这时,我的嘴角第一次,还有更靠近眼睛的颧骨,它们自己上扬或是突起,但是泥水顶住了这片动力的趋势,绷住,再绷住,类似泥壳干结脱落时的,第一次在我的嘴角以及我的颧骨处发生。

为什么会这样?我在床上坐下,双手抱着头,之前我看着的那个人是谁?他在我家里干什么?我真想躺下睡觉,这是逃避的最好办法,可是前一天的夜里我已经熟睡过了,此刻我没有睡意。离开也许是个办法。

11

我进了他的房间。我在他的椅子上坐下。电脑立时点起一盏蓝色小灯。和蓝色小灯一起跳出来向我问好的是这么一句话,“你好,961312,你是唯一的,要努力工作!”

961312的工作是这样的:电脑前有一架长方键盘,键盘上有八个字母,依次是F A N G S H U I。依次按下,屏幕上就会闪烁出两个大字,放水。一刻不停地把这八个字母从头按到尾,再从头按到尾。

他的食管比我的那根略小些。接下来我度过了努力工作的半天。晚上,我在房间里转悠了一阵之后,突然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在这里能干些什么呢?

街上黑乎乎的,一眼看去一扇接着一扇,全都是关上的房门,看不到什么晃动的人影。写着961213的房门同样关着。我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是否该进去,然后推开了房门。这里的一切和我走时大致相同,唯一的区别是他,他将自己安置成墙边角落里黑黑的一团,坐在地上,双腿并拢在胸前,双臂交叉伏在膝盖上,额头枕在手腕上。我走近他,蹲了下来,以比他高一些的位置看着他,然后伸出手握住他的下巴把他的脸托了起来,他被我看了一会儿后转过头去。

他不准备上床来睡了吗?我躺在床上想着。我打算什么也不干了,也不想再在泥水池子里泡着。我将只是坐在自己的床上,就在桌子的对面,等着他为我工作。是的,什么也不干,只是等着进餐。

12

他越来越频繁地从桌前离开,最后终于在我面前停了下来,这之前他已经从我身边走了几个来回,他打算干什么?他伸出右手,摸了摸我的左胳膊,微湿的泥水进入了几个裂开的口子。我拉住了他的手,用我的那些干裂轻轻摩擦着他的湿润。但是食管开始一伸一缩了。

我立刻扑过去,把管子塞进自己嘴里,他伸手来抢夺,我的动作比他更敏捷,我很灵巧地把身子挪开,但是他跟了过来,于是我索性站到了桌上,他的手臂再也够不到我嘴里的管子了。一分多钟后我蹲下来,双脚仍旧踩在桌上,将管子的另一头,向上竖着,小心地,因此缓慢地,递给了他。

他踮起脚接过。

管子停止伸缩后他继续踮着脚走路,并且低着头,他在看自己踮起的脚尖吗?我重新回到床上躺下。过了一会儿他踮着脚走过来,也在床上躺下了。我的大腿和他的大腿交缠到了一起。

当我醒来时眼前相当光亮,阳光已经通过唯一的那扇窗子照进了这间房间。他还没有醒,我用拳头敲击他脑袋旁的床板,总算震动将他震醒了。我用手指指桌子,我想知道他打算什么时候才起来工作,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在相互交换了几个手势后,我听见他的喉咙里发出“呜呜嗯嗯”的声音,于是我也发出类似的“呜呜嗯嗯”的声音,但是我知道,他不会听见,除非。

我慢慢地靠近他,扑到他仰面朝天的身体上,肚子贴着肚子,两条腿也是,全部张开了,用力压住他的。他的嘴巴被我胸部以上下巴以下厚实的部位压住,我们之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泥壳。我用左手将他的脑袋拨得侧向一边,压得紧贴床板,将右手的食指伸进他的耳道。一团又一团的纸,落到了床板上。然后是另一只耳朵。

从他身上下来,把那些纸团,散在他脑袋两边的,轻轻地集中到一边去,尽量轻地、不出声音地躺下来,就在他的身边。他闭着眼睛捂着自己的耳朵。我将他的双手从耳朵边拿开,垂放到身体两侧,搂住他的肩膀往自己身上靠。他任着我。后来他张开双臂抱住了我。我们很慢地滚动,从床的这一边滚到了另一边,身体贴着身体,肚子贴着肚子,最后一起翻落到了地上,我在下面。有几个纸团跟着我们一起滚落。

他从地上坐了起来,就坐在我身边,抱着双臂,过了一会儿我也坐了起来。从他的嘴里发出“呼呼”的喘气声,我想这回他自己也听见了,他先是将头歪到了一边,然后将嘴张得更大了,过了一会儿又几乎完全静止。“呼呼”声于是从高到低,最后消失。

13

那天晚上我们肩并肩地一起往床上一躺,我把一只手枕在了脖子底下,将一条腿大模大样地搁在了他的大腿上,他为此发出了一些断断续续的哼哼声,我看着天花板。睡到半夜,我醒过来一次,发现他面向我侧卧,一只手放在我的胸部,双眼紧闭,我没有马上将他的手拿开。就在这时,在我的两腿之间,我的身体外部,有件什么东西开始动作了,最后,静止在向上挺起的状态。我没法立刻详细描述清楚,因为我之前从未经历过。我也没有马上坐起来,不,我等待,等待它再次开始运动。可是,它软了,不硬了,然后是,不在了。

有时我们会一起坐在电脑前上网,我对老古前的人们吃些什么东西比较感兴趣,他显然对他们如何“谈情说爱”,对,就是这个词语,更感兴趣一些。有一天我突然想到了前几个夜晚挺起的那件异常物体,我想知道那是什么,于是我从网上找来“人体图”,他回过头来看着我,我没有出声,继续仔细对比。但我非常想一个人待着,我不愿意有人用眼睛盯着我。那一刻,我不想再被任何人看见。我索性关了电脑,于是他用胳膊肘撞我搁在旁边的小臂,一开始我不理他,我让他去撞,只是将手中的控制板抓得更紧了。他再一次转过身来直瞪瞪地看着我,这时我突然张开了嘴,伸出舌头向他的脸上舔去。他的上半身来不及往后让了,虽然许多天不磨舌头了,但它还是很锋利,它划过他的右半边脸颊,他从椅子上滑到了地上,抬起手捂住那里。

我走近他,将他抱起来放在床上。红色的液体不是很连贯地滴下,有几滴滴在了我绷紧的手背皮肤表面,皮肤开始轻轻颤动起来,颤动的范围越来越大,我不想看见他那样,是的,我知道他在流血,我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以至跑出了房门。我要跑去哪里?我在街上跑啊跑,猛然间一个幻觉在我的跑动中产生了:他坐在池子边上的地上,他的脑袋垂得很低,快要碰到泥水了,他脸上的血流进了池子里,红色滴进了灰色里,并且仍在扩大,整个池子的颜色成了两种。这时我已经快到感觉中心门口了,可我停下了,又重新跑回屋子。

他身体平躺,睁着双眼,一只手仍旧捂在那里,另一只手抓着床沿,他大概是不想再像刚才那样,从椅子上滑到地上了吧。后来他下了床,打开门,我跟在他后面出了门。很快就到了961312的房门前,门开了,他转身面对着我,我想碰一碰他脸上的伤口,现在那里已经凝固了,他把我推开,没有用上很大的力气。门在我面前关上了。

14

我回了家,我又一个人在房间里待着了,慢悠悠地,将一只手拖在背后,划过一面又一面墙壁。房间里一片漆黑的时候我会想起961312,其实就是白天,我也会经常想起,在我想起的时候,我的眼前就会出现一幅幅清晰的画面,比如,我看见了一个人,距离我躲着的房门非常近,于是我冲出去,把对方掀翻在地,这下我们真是贴得太近了,我认出了他,下一瞬间,我们之间会发生什么?我想不出来了。也可以这样,我在街上走着,他迎着我走来,矮小的个子,我停下,我以为他也会停下了,但他还是一直向着我走来,他没有认出我,他不记得我了,他从我身边走过,继续朝前,他不是为了我而来的。

即使我留在泥水池子里,或者静静地蹲在屋角,这些画面仍然占据了我的整个胸腔,一天比一天扩大,搞得我呼吸都有些困难了,终于有一天,用完午餐后,我就将房门关好,走向961312家。

他来给我开门了,他没对我干其他任何事情就往房间里走去,我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拉回到身边,他没有反抗,但是他摇头,我没有放松我的手指,他用力把手臂抽了回去。我跟着走进去并关了门。

我进门以后他走回了桌前,我慢慢地在房间里转圈,看看泥水蓄了多少,最后等我在床上坐下来(只坐了小半只屁股),玻璃窗上的那块天已经黑了,夜降临了,他在这时正好忙完了工作,于是也走过来,坐到了我的身边。我已经完全看不清楚他了,只看到黑乎乎的一块,而这块黑乎乎和房间里其他的黑乎乎混在了一起,不过我仍然看到我们的身体之间留了一大块空位。适合第三个人坐进来,我突然想,如果有的话。

接下来的日子他开始在我身边不停地走来走去,总是不看我,从我面前走过(我认为他在偷偷看我,长时间地),但如果我往他身边凑近一些,他就会马上走开。即使这样也比我一个人待在屋里要好些,而且我和他之间的这种距离,其实并不很远(整个房间的面积有限),有时他会在桌边停下来,这时我们实际上是相当靠近的,于是我们便面对面地相互看着对方。

我开始按我自己给自己规定的时间替他分担大部分的工作。进食的管子开始蠕动的时候我也从不主动去碰它,等他把管子交给我才去吃剩下的那些东西。有几次我在键盘上依次按下F A N G S H U I这八个字母后将手指伸进了嘴里,当然,这样危险的行为,我及时打住,可是,还是有一天,我,忍不住,用自己的舌头舔了舔手指,液体迅即沿着我的手指向下滴落了。立刻我就听见了“啊”的一声,这是我自己发出的。

我再也不打算磨舌头了。我想把它,这薄薄的一片,变得稍微厚一些。如果我能早些想到这一点,他就不会从属于我的房间里走开了。

15

在我辛苦工作了一段日子以后(没让961312动一根手指头),终于有一天,他又和我坐在了同一把椅子上。他先是围着我的椅子转了几圈,然后在我的身边立住不动了,双膝并拢,慢慢冲着我弯下腰,将他的右手放在了我的腿上,同时对我向上扯了扯两边嘴角。他的眼睛是低垂着的。他坐了下来,就坐在我前面,靠得我紧紧的。我继续非常努力地连续敲打着键盘,过了一会儿,他的手指也放到了键盘上,跟着我一起敲打起来。

两个人都没什么事做的时候就会各自在屋子里打转,有时我们迎面碰上了,他就继续不断地冲着我走来,使得我继续不断地往后退,他一直把我逼到墙角才停下脚步,从头到脚地看着我,有什么可看的?我比他高多了。我伸出一只手指头推他,他转身,我们继续开步走。

我们开始对门产生了兴趣,我们一起研究它,一会儿关门一会儿开门,一会儿走进一会儿走出,那扇写着961312的房门在我们的手底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有过一个瞬间,我们一起走到了门外,但是他很快走回了房间,走到了电脑跟前,立刻工作起来,好像他一直都在那里,不曾离开过似的。

一天中,睡意最为强烈的时候不是夜晚临睡前,更多时候那只是一个习惯,在进食结束后的那段时间里,我们轮流或是争先恐后地打着呵欠,最后还是垂着脑袋走到了床边。他在床边坐下,突然向后仰去,交叉起双腿,用指尖搔一会儿胳膊,有时是我的手心,然后就不动了,在平躺片刻后他会将侧面蜷缩着转向我,另一半胳膊从床上抬了起来,在空中经过短暂的滑行之后,向我的胸部俯冲下来,把我的背部紧紧压贴在床上,我总是没法翻身。

睡醒以后,我们会互相研究对方的身体。我对他的脚比较感兴趣,而他,他更喜欢抱住我的肩膀,轻轻地摩挲我的面颊,尤其是我的额头和耳朵,或者在我的胸前画着圈,匀速地,规则地。他的脚非常小,我是指和我的相比,我喜欢把他的两只脚捧起来,向上自然翘着,搁在我的两腿中间。在我做这些的时候他躺着,双手放在肚子上,眼睛半开半闭,嘴巴微微翕动,有时他会因此而再次睡着。他的脚板也和我的不一样,我是平板板的,而他的,有着明显的拱形弧线。最后我用我的十只手指将他的十只脚趾分开,他的脚立刻变出了一个奇怪的样子,就像同时伸出了十只长鼻子。等我抽回手后,他的两只脚很快并到了一处,开始轻轻地相互摩擦,于是我也将自己的两只脚混了进去,那两只小小的脚就开始分别摩擦起了我的脚,随后,慢慢地,变成了四只脚纠缠在一起。然后他东倒西歪地坐起来,握住我的手,我们一声不吭地看着对方,谁也不再多动一下,就那么相互看着。

16

我脑袋里又冒出一个新念头——如果我把门打开,对,就坐在敞开的房门口的地上,会怎样?

其实不算走出房间,因为上半身仍在房间之内,只是下半身伸展到了房间之外的地上。过了一会儿,浑身用泥水糊得严严实实的他走了过来,他先是站在我的前面,向我弯下他的整个上半身,接着伸出两条胳膊抓住我的肩膀晃动我,我不理他。过了一会儿,他将身体靠在门框上,又过了一会儿他也坐下了,坐到房门另一侧,靠后,双腿拱着,脚尖和我的屁股在几乎一根水平线上。街上出现过几个人走过我们的面前,在走近我们的时候都会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看,等走到和我们差不多平行的位置时,就会向街的另一边转过脑袋,然后继续走几步后突然地,迅速地,转向我们,再看一眼。

有一次,一个和他差不多高度,但更胖些的泥人从街的另一头向我跑来,并且轮流挥舞着双臂,但是突然收住了脚步,斜着,快步走去了街对面,期间回头看了我们几次,于是我也回过头去看看他。等我再回过头来,那个泥人已经走远了,我只看见一个背影,我一直盯着看,直到变成一个小灰点。

我们一直坐着,从一前一后坐到了一条直线上,他往后靠的时候我也将屁股后退,我往前坐的时候他也跟着向前挪,但我们总是使自己不完全暴露在阳光下,直到眼前的光亮开始暗沉下来。这暗沉就像是泥水池子里静止不动的泥水一般,将我们的身体团团围住。四周安静。就在这时,在我的两腿之间,有什么东西开始轻轻地搏动了,然后挺立了起来,并不特别笔挺,因此与我的脊椎骨之间形成了一个小于九十度的角度,并且有着微弱的拱形,我不知道做什么事更好,于是向他靠了过去,抓起他的一只手,放到了那里。我就那样睡去了,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光亮正再次开始一层一层升起,黑暗从我们的身体上退下。它已经退了下去,就像已经在我的两腿之间融化,唯一能够证明那里曾有东西挺起的,是他的手指,它们松松地圈出大概的位置,我轻轻地将它们拿开,于是他醒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慢地呼出,然后,由着我扶他站起身,抱住我的肩,踮起脚,嘴巴正好贴住我的,它们轻轻地碰在一起擦了擦,我使劲,一把将他贴紧我,一个存在,活生生的,紧靠着我,发出呼吸,并且变得急促了,我们就这样,在光亮的房门口拥抱着站了一会儿,然后,他拉着我的手,我搂着他的腰,他的头靠在我的肩上,肩膀在我上胳膊一半的位置,我站得笔直,我们看着前方,我们从房间里彻底走了出来,轻盈地,走到了大街上。

我们缓缓地走着,只一会儿,阳光就使我们不得不用手护着自己的眼睛或者将它们眯得尽可能细长,他的脑袋低下了,我看见有几滴液体从额头开始,顺着他的脸庞轮廓两边慢慢地流了下来,我们的身体互相分开了。沿着街道,我们一直向前走去,已经走过感觉中心了,我们并不打算回去,我,至少我,对会发生些什么根本不在乎。我们越走越快,我开始跳跃着向前,大幅度地摆动着胳膊,他快追不上我了,但还行,他还在这儿,在我的身后,我只要扭头就能看见,不,不用看他,他会跟上来,走完我们之间的距离,我转回头,几乎是连奔带跑,迎着扑面而来的风。时间变得没完没了。直到眼下这一刻,方向还没有迷失,因为只有这一个方向。渐渐地,开始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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