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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是不是你干的?

辞安直接问:“是不是你干的?”

“什么?”张晨装傻。

“我的房间,是不是你弄成那个样子的?”

“是又怎么样?我东西丢了,还不能到处找找啊。”

“你为什么要……”辞安呼吸已有些不平稳,努力抑制自己的情绪。

张晨转过脸来,一副不屑的样子。

“我就是看你不顺眼,整天摆个臭脸,一副受了多大委屈的样子,给谁看呐。依我说,你爸,还有陈善文都是被你克的。现在居然还来这儿住,真是……”

辞安只觉脑中一片灼痛,似有无数的声音在耳边穿越,来来回回。身体仿佛不受控制。

“你不准,提善文的名字。”辞安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口。

“哈,你还威胁我?那我再说一遍,从小你就是个怪胎,没有一个人喜欢你,陈善文更是讨厌你……”

话音还没落,一拳头已重重打到脸上,张晨来不及反应,一下子便从椅子上摔下来。

张晨爬起来,擦了擦嘴角,看到手背上的血迹,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站在面前的辞安。

“我操你妈。”张晨一把抱住辞安的头,往膝盖上顶。辞安双手拖住他的肩膀,往下一拉,两个人都摔倒在地上。

辞安如同发疯一般,死命地揪住张晨的脑袋往桌子上撞。浑身的血气都往上涌,完全不能抑制。

表姨闻声进来,见状连忙上前,把两人拉开,一边对辞安叫着。

“你真是神经病,我就不该听你妈的让你过来住,我真是没事找事……”

辞安气喘吁吁地站着,头脑一片轰鸣,双目圆睁,似乎还未从刚刚的情绪中挣脱出来。

你听到什么了吗,辞安。

我听到有河流的声音,好像从头顶流过。

辞安,怎么会有河流。这是我们的家。

记忆,都是存在于体内,如同汗水一般,会在某个特定的时刻,发散出来。透过发肤,提醒自己的感官。

而那些过去,仿佛都异常遥远,不可触及。

你是个怪物。

怪物。

张晨个子小,明显吃了亏,有些气不过。见辞安呆呆地站在一旁,突然狠狠地一脚踹在辞安的胸口。

夏延回到家,天色已经转阴,屋子里一片暗沉,光影难辨。雨水不知何时悄然下落,淅淅沥沥地敲打着半开的窗户,发出鼓点般密集的声响。

夏延把灯打开,走到窗台前把窗户关上。

父亲还未回来。

家里仍然是四年前的摆设,柜子,书桌,电视,都从未换过地方。母亲的房间也是父亲每天都会去打扫的,就连吃饭也一直都备三副碗筷。这么多年,夏延已经习惯。这是他的固执。

这些年,夏延成长得过于迅速,无论是心智还是身体,母亲留下来的衣服她穿上已然合身,似是量身订制。一次被父亲看到,竟惊呆许久,然后走进房内,一日未出来。所以之后她再也没有穿过,怕的是父亲触景生情。

而她的样子并不太像母亲,母亲有着柔和的线条,眉目秀丽。夏延,却是棱角分明,笑或是哭,都是坚定的样子。

电话声响起,夏延去接。

“请问是夏国政家属吗?”

夏延心中一沉,忙说:“是,请问……”

“麻烦您速到中心医院来一趟。”

“到底怎么了?”夏延焦急。

“夏先生遇到了工作事故,有什么事你先来再说。”

夏延慌慌张张地往医院赶,一路失魂落魄。眼泪不可抑制地涌出来,母亲离开时她尚年幼,可以以此为借口来假装坚强,可是现在,她只有父亲一个亲人,如果连他也失去,那么她要如何,才能生活下去?

到了医院,找到父亲的病房,推开门,便看到躺在病床上昏睡的父亲,她怔怔地站在门口,全身颤抖不已,不敢走过去。

医生看到她,问:“你是病人的女儿?”

“是……是的。”夏延几乎说不出话来。

“你可以放心,并无大碍,只是失血过量,我们医院存血量不足,需要你为他进行输血。”

夏延闭上眼,总算松了口气。

父亲直到凌晨才醒来,睁眼便看到夏延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歪着头打瞌睡。他轻轻地坐起身,强忍着痛,怕把夏延吵醒。

夏延却已经睁开眼睛,看到父亲起身,便忙过去扶他。

“你来多久了?”父亲用手按着酸痛的脖子,问道。

“从傍晚,一直都在。”夏延看着他。

父亲呆住,手臂悬在半空。

“你是不是有什么要对我说?”夏延咬着嘴唇,眼睛都不眨一下。

父亲低下头,把右手放在被子上,又背到身后,无所适从。

“我去输血,医生说我和你血型不一样。”

“延……”

“为什么你一直不告诉我?”

“延,我以为这并不重要。”

“你觉得这不重要?”夏延看着他,“你们竟骗了我这么久。”

“延,从你坠地起我便守护你,我看着你学会走路,说话,一天天地长大。对我而言,你就是我的女儿,这是任谁都改变不了的事情。”

夏延看着天花板,眼泪噙满在眼眶里,稍稍动弹便往下掉。她极力地想说什么,有太多太多的问题像是巨大的网一样兜住她。

可是话到嘴边,却一句都说不出来。

“你母亲嫁给我时便已怀了你,一切都太过仓促,我倾慕她已久,能与她生活便已是恩赐。哪里会去计较更多。”

“那个人是谁?”

“我从未问她,她也有意隐瞒。只是从旁处听说,你母亲与他交往甚久,后来他莫名消失。”

“可是你竟接受了我,我不明白。”

“延,人和人之间的相处,并无那么多是非因果,我与你母亲如此,与你更是如此。我们是一家人,相处了整整十八年,这难道还不足以证明什么吗?”

夏延静静地坐下,握住父亲的手,父亲的手冰冷粗糙,却异常的宽大,小的时候,每当夏延哭泣,父亲就会用这双手给夏延慢慢地擦掉眼泪。虽然会觉得有些生疼,但从心底,却是莫名的安心。

“我以为我会把这秘密带到棺材里去。”父亲轻声笑道,“可是我怕我会后悔,我这一生从不曾对你和你母亲讲过一句谎话。”

“我知道。”夏延轻轻搂住父亲,“母亲若是知道,也会觉得安心。”

“我同你母亲结婚的时候,你母亲一直觉得对我有所亏欠,下定决心要把你打掉。我劝住她,现在想来,她也许是恐惧我不会全心待你。延,你自小便是生命力极强的孩子,你出生的时候,也是凌晨,医生把你抱起,你却不出一声,你母亲与我都惊慌至极。我从医生手中把你接过,你轻轻咳了两声,便扯着嗓子哭了起来。声音那么的响亮,似乎要将黑暗撕破。”

而那时,我就知道,这个孩子,一定会健康地活下去。

连夜的雨在清晨时分止住,夏延在医院内同父亲吃过早餐,便早早地离开病房,到医务室去询问接下来的程序。父亲已经没有大碍,但短期内无法继续工作,只能在家静养。

夏延终于把一直提着的心放下来,顿时轻松了不少。

也许父亲说的对,人和人之间的相处,并无那么多是非因果。血缘只是纽带,并不是唯一重要的东西。

可她仍觉得酸楚。好像突然之间,发现了另一个自己,原来她并不知道她是谁。

走到拐角,却一眼看到蹲坐在走廊角落的辞安。他似乎困极,头靠在墙上,发出平稳的鼾声,满面都是倦怠。

如同婴孩一般,玩累了,便沉沉地睡去,不问时间地点。

每次遇到辞安,都是她最落寞的时候,好像是一种指引。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独自消化痛苦。事实上,只有少部分人才会正视忍耐。更多的人,只是远远地看着,然后匆忙逃开。

“辞安,你醒醒。”夏延把他唤醒,这里并不是适合睡觉的地方。

陈辞安半睁着眼,眯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是夏延,慌忙站起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一脸迷茫地问。

“我爸在这里住院。”

“是吗?”辞安有些漫不经心,含糊地说着。

“没什么大碍了。”

“哦,那就好。”辞安似乎还未清醒。

“你呢,你怎么会在这里,而且,还睡在这里?”

“只是有些不舒服而已。”辞安支支吾吾,捂着仍旧隐隐作痛的胸口,不想多提。

夏延已大概猜到七八分。

“辞安,你的家人,他们都在哪里呢?”

辞安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父母都不在这里,只是暂时把我托付给表姨。不会太久。”

“你没有兄弟吗?”

“有一个哥哥,但已经五年没有见面。”

“他去了国外?念书?”夏延饶有兴趣。

“对的。”辞安笑笑。

“你一会儿呢,怎么办?”夏延有点担心辞安的处境,竟然连家都不能回,想必昨天定是一场风雨。

“只能回去。”辞安苦笑,“低声下气也不是太难的事情,总要让自己生存下去。”

“看来都不易。”夏延感叹。

辞安不语。

嘈杂声逐渐大了起来,已过清晨,空气里裹着一层厚重的雾气,呼吸都似乎被凝住。走出医院的大门,刺眼的阳光直接掉落下来,拍打在脸上,似有声响。

眼前是一片明晃晃的白光,仿佛充溢了整个世界。有鸟儿的叫声,从天空的各处汇聚,伴着这一季的风,缓缓地散落到每个角落。

那一瞬间,夏延看着辞安,几乎产生错觉。她看着他站在阳光下面,舒展着眉头,半闭着眼睛,仰起头笑。

那种笑容,即使是在很久以后,夏延都会记得。在那样一个秋日,它让无所适从的夏延觉得惊心。她从未见过那样纯粹的笑,一点点地拨开云雾,上一秒还乌云密布,下一秒就立刻璀璨,轻易地探射进人的心内,闪躲不及。

光线穿越他如同半透明的身体。又或者好像,那些光,是他自身所发出,耀眼闪耀,甚至让人无法直视。

她从未见过辞安这样的人,他从未对人袒露过内心,一切都小心翼翼,刻意隐藏。他对她来说,就像是一个幽深的洞穴,充满危险和吸引。可是每次面对他,她竟会觉得好像被他照亮一般,她所有的不快和难过,都会顷刻间消失。

也许他的光芒,连他自己都未曾知晓。

一如太阳般。

她低声说:“辞安,你到底是怎样的?”

辞安低下头,看着她,有些茫然地问:“延,你刚刚说什么?”

夏延直直地往前走。

这是没有人知道的时刻。

仿佛地下的径流,无声无息,暗自涌动。

即便是你睁开了眼睛,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你也看不到任何的事物。没有人告诉你,你是否已经盲了。

对于别人,是否也是如此。

你想拥有的生活、时间、空间,都被装上了集装箱,打包带走,再也无法找回。

你只记得你的年幼,得到一个微笑便会满足半日,喜与悲都是瞬间之事。

抑或是你在十三岁时就已停止了生长,你做了一场梦,它太长了,以至于,你到现在都无法醒来。

可是为什么,所有的黑暗与伤痛,都只会属于你一个人。

赫林沿着巷子飞快地奔跑,感觉心脏剧烈地震动,一声一声,清晰入耳,仿佛要冲出胸膛。

日头亮堂,尘埃四溢,发生于起始之地。到处都是白色的影子,像是一团团的焰,晃得人眼睛生疼。

后面的人很快地追了上来,一把抓住赫林的头发,把他甩到一边。

赫林靠着墙壁,什么都不说,只是喘着粗气,狠狠地瞪着他们,满脸是汗。

一共三个人,把他挤在墙角,边上的高个子男人直接一棍子朝赫林头上砸去,赫林本能地用手臂去挡,突然的剧痛让他几乎承受不住,骨骼断裂一般,瘫坐在地上,忍不住低声呻吟。

正是放学的时候,夏延远远的,便看到一群人围在那里,议论纷纷地看着热闹,车道都被堵住。

夏延推着车子,正准备绕道离开,只听到前面几个女生在议论。

“你知道怎么了吗?”

“还不是那个小混混,三年级的赫林。整天跟着一帮人出去打架,这下可好,自己挨打都没一个人上来帮忙。”

夏延猛地停住,扔下车子就往人群里挤。

赫林瘫坐在地上,脸孔痛苦地扭曲着,完全没有招架的力气。只是用已经没有知觉的右手护住头,躲避着那三人雨点般的拳头,连叫喊都来不及。

夏延冲上前去,用力地推开其中的一个人,挡到赫林面前。

“你们干什么?”夏延尖声叫道,声音都在发颤。

高个子男人冷笑:“干什么,你自己问他。敢抢我们的活,钱呢,把钱拿出来。”

赫林吐了口唾沫:“呸,一群疯狗,我自己赚的钱,为什么要给你们?”

高个子的男人涨红了脸,举起钢管就要往下砸,被中间的男人拦了下来。看看旁边越来越多的行人,给他使了个眼色。

男人把衣服往下扯了扯,说:“这次先饶了你,下次再让我们碰到,可就不是断条胳膊这么简单的事情了。你记住。”

他们离开以后,人群也逐渐散去。有认识的人,看看夏延,又看看赫林,表情暧昧地笑。

夏延看着赫林满是伤痕的脸,不禁用手去摸,却被赫林一把推开。

“你怎么敢?”

“什么?”

“你怎么敢挡过来,你不知道那群家伙都是不要命的吗?不会因为你是女的就不敢动你。你他妈到底有没有脑子?”

赫林激动难忍,额头上的青筋都暴起。

夏延不理会他的暴怒,轻轻地抬起手触摸赫林脸上的疤痕。

“还好,伤口不深,去我家擦点药水就好了。我载你。”

夏延起身去推车子,听到赫林的声音,低沉嘶哑,仿佛是从胸腔中发出。

“你不害怕吗?”

夏延站着没有动。

夏延骑着单车,载着遍体鳞伤的赫林穿过每一条街道。赫林已累极,轻轻地把头放在夏延的背上,夏延感到赫林的呼吸拍打着她的脖子,温热急促。

破旧的车胎轧过碎石子的小路,发出细碎的声响。

夏延说:“赫林,你可不可以不要再去打架了?”

他把头转了一下位置,黑暗沉寂,听不到任何声响。他说:“你怕我会死吗?呵。”

夏延沉默着,奋力地蹬着脚踏车。

她听到赫林越来越重的喘息声。

他说:“别傻了,不会的。反正,没有人会在乎。”

没有人会在乎。

十四岁的赫林说过这句话,当年的他在阳光四溢的街道上被叫去医院。夏延跟在他的后面,看着他害怕得浑身发颤。他站在医院的走廊里,望着床上躺着的那个人,一动不动。消毒水的气味直冲鼻腔。白色的床单如同一张巨大发光的网,兜住人的视线。

他低声说:“她是死了么?”

仿佛是对自己。十四岁的赫林在那一天差一点失去了唯一的亲人,他一直怨恨咒骂的母亲——性格暴戾反复,经常无故对他发脾气,大声咒骂他的她。

所有的贫穷与痛苦,都如同一场疾病,让人卑微而无常。现在她躺在洁白的床上,这是他的记忆中,她最为安静平和的一次。

那一次,他的母亲被男友打得半死,肋骨都断掉,送到医院去急救。

他却以为他再也见不到她。

赫林回过头来,泪流满面。他看着夏延,说:“延,没有人是在乎我的。从来没有人。”

那是夏延第一次看到赫林哭泣,也是唯一的一次。他从来没有那么无助过,如同受伤的幼兽般,低声地啜泣,悲伤仿佛要冲出心脏。

赫林疲惫地靠在夏延的背上,说:“反正没有人会在乎。”

这声音如同一场记忆,逐渐黯淡下去。

这一日,夏延觉得异常难熬。

前排的人都不时地回过头来看她,表情大同小异,丝毫掩饰不住的无聊与窃喜。

夏延自然清楚是何故。

自己突然处在了一场风声的中心,始料未及。

杨艺扭过头来,干笑了两声。

“呵呵,还真是看不出来,你还有这手段,这下那个小帅哥要对你死心塌地了吧!”

夏延埋头收拾桌上的杂物,并不理睬她。

“我说啊,这不会都是你自己设计的吧,哈,真是人不可貌相。看来我们还得多跟你学学呢。是不是?”杨艺倒是来了兴致,跟身旁的几个女生使着眼色。

夏延站起来,把手中的书扔到桌子上,直直地盯着她。

杨艺白了她一眼,转过头去,暗骂了声,“神经病。”

空气仿佛凝结成了松脂,滴在脸上,生生地疼,换气声都变得分明。

夏延看着周围,所有的人都在饶有兴趣地等着看她作何反应。

不等她动作,突然觉得从后面伸出一只长长的手臂,拉着她的胳膊,往前走。

她似乎完全失去了重量,所有的一切都被那只悬起的手所牵引。那只细长、有力的手。她不由自主地跟着它走,全然不顾身后已经沸腾起的人声。

辞安停下来,看着气喘吁吁、满脸通红的夏延,微微地笑。

“你刚刚……干什么?”夏延后知后觉。

“没什么,只是不想待在里面,便拉你出来做伴。”辞安语气仍是事不关己的淡然。

“真是乱来。”夏延瞪他一眼,“这下回去更是解释不清。”

“干嘛要理会他们,不过是一群不相干的人。”

“我没有你那么善于忍耐。”夏延冲口而出,马上觉得后悔。他不过是想帮自己,为何要迁怒于他。

辞安倒是面色如常:“是你说的,生活本来就不易,若是再去计较这些,岂不要累死?”

“辞安,你一向都是这样吗?不管遇到什么事情,别人对你做什么,你都会不声不响吗?”

她看到他脸上第一次有一丝异样的表情,但很快就恢复常态。

他笑:“要不然呢,我应该怎么做?”

夏延无言。

是啊,应该怎么做?

回击报复?或是痛哭一场?生活不是戏剧,只能咬咬牙,让它过去。

夏延皱着眉头,直直地走出去。

她自小便是明白事理的人,但面对辞安,还是有种被压着的感觉。他总有一切合理的生存规则。她知道那是对的,所以无法反驳。

辞安不说话,只是跟过去,看着夏延在教务处的公告栏前停下,脸色渐变。

辞安看过去。

公告栏上新贴着一张大字报,上面赫然写着:

×年级×班学生赫林,多次进行校外聚众斗殴,经校方查实,决定予以开除学籍处分,特此警告。

夏延看着一脸茫然的辞安,两个人僵住。

半晌,夏延喃喃地说:“这不公平。”

说着,猛地上去把那张纸揭下来,不声不响地撕得粉碎。只见门卫一边跑过来,一边大声叫嚷着,“你们干什么!你们干什么!”

辞安拉着夏延跑开。

赫林坐在沙发上,只听到墙上的钟摆不停地晃动,一圈一圈,异常刺耳。时间都有了形状,在眼前飘忽不定,一伸手似乎就可以抓住。

赫玉披散着头发,穿着睡衣,一直在大口地抽着烟,整个屋子都被这气味所环绕。

“你准备怎么办?”赫玉把烟灰弹到地上,哑着嗓子问。

赫林不做声,也不看她。

“现在开始装哑巴了是吧?”赫玉突然提高音量。“这种丢人的事你都干得出来,你让我以后怎么出门?街坊邻居看到我,指不定都会指着鼻子说,看哪,这就是那个小流氓他妈,看看她都怎么教孩子的。”

“是啊。”赫林突然转向她,脸上带着笑。“我也想知道,你是怎么教孩子的?”

“你别给我蹬鼻子上脸!”赫玉瞪着眼睛,“我怎么教你的?我从来没教过你怎么去当个流氓,满镇子找人打架。你说他们怎么没把你打死?”

赫林从鼻子里哼出笑声来,“当流氓也比脸上挂一斤粉满镇子勾男人强,起码不用看人脸色。”

赫玉突然随手抓起桌子上的遥控器砸向他,被他闪过。

她看着他,恨得全身发抖,牙齿都在打战。她把手按在桌子上,强迫自己平复下来。

不知道从什么开始,他们越来越针锋相对,每次只要对话,必是对对方的冷嘲热讽,唯恐伤害得不够。好像这些恶毒的字眼是唯一的养分,他们必须靠这些才能证明自己的存在感。

他们最初搬到这座镇子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是冬天,天寒地冻,赫玉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外套。一手拉着一只行李箱,一手拉着小小的赫林。年幼的赫林看着这个镇子在他面前展开,只觉得新鲜,孩童都是容易满足的,再大的苦难对他们来讲,不过是丢了一块糖的得失。

那个时候,赫玉蹲下来看着赫林被冻得通红的脸,用手轻轻地给他搓着。赫林尚不明白母亲眼中的那些亮光是什么,只是咯咯地笑,然后用同样满是冻疮的双手去搓母亲的脸,却被母亲紧紧地抱在怀里。

小小的赫林被母亲抱在怀里,虽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但却觉得温暖得想睡着。那是母亲的温度。他曾一直坚信,她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她也一直认为,她会用自己的生命去维护他。

那个时候,他们是彼此的唯一,连拥抱都来不及。

可是后来,他开始慢慢长大,而她渐渐老去。

“连学校都去不了了,你说你要怎么办?”赫玉尽量压低自己的声音。

“那就不去了。”

赫林缓慢清晰地说出每一个字,无惧无畏。他看着她渐变的脸色,竟然觉得有些莫名的快乐。

他知道这场对弈,他赢了。

赫玉仿佛没听到,继续说:“还好你王叔有熟人,找了一圈子才找到学校领导,说尽好话……”

“我不想去了。”赫林打断她。

赫玉看他,“你再说一遍。”

“我不想去……”话音还未落,一个重重的耳光便落到脸上,烟灰掉了赫林一身。

赫林只觉脸颊顿时像火烧一般炙热,齿间都是腥咸。

赫玉站起来。

“你想怎样就怎样?你把我当什么了?”

赫林肿着半边脸,看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什么都不当,你在我心里,根本什么都不是。”

赫玉重重地坐下来,眼里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光彩。

“你不能这样对我,我是你母亲。”

赫林大笑着,好一阵,瘫在椅子上,几乎不能停下来,眼泪都被笑出来。

“你从来都不知道,如何去做一个母亲。现在又拿母亲两个字来压我?”

你不配。

醒过来的时候,仍旧是午后。

睡眠的时间越来越匮乏,常常闭上眼睛,直到干涩酸痛,仍是无法入眠。

辞安把双手覆盖在眼睛上面,指腹微微发凉,瞳孔仿佛是一个裸露的容器,已经干涸。

眼睛仍有痛楚,这是与生俱来的疾病。自幼年起,辞安便自知与别人不同,一到寒冷的季节,眼睛便会发炎肿痛,稍稍眨动便如同刺骨,然后便会有短暂性的失明。

直到如今,身边的一切都变化万千,这病症却如同胎记一般保留下来。

辞安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再看不见这光。

第一次眼疾发作的时候,还在上小学。那个时候,他便已有现在的轮廓,满怀心事,独来独往,没有一个孩子喜欢他。某次上体育课,有同学把他的鞋子藏了起来,他一直没找到,只能赤着脚去上课。结果被刚从体校毕业的体育老师责罚,绕着操场跑十圈,仍是赤着脚。

起初只是觉得脚掌痛,小城的操场都是泥土地,满是石子和垃圾。跑完三圈,辞安的脚已经磨得不成样子,血和泥污混在一起,每踏出一步都是钻心般的疼痛。

旁边的孩子边喊边笑,“陈辞安,跑快点,跑快点!”连老师也都停下来,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能跑多久,仿佛在观看一场表演。

不到八岁的陈辞安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羞耻,他感觉那些人的目光,像是一根根刺刺在他的背后。他不去看他们,只是不停地跑着,好像这是仅存的事情。

然后他狠狠地摔在了地上,眼前顿时漆黑一片。

在母亲接他去医院的路上,母亲不停地问,到底是谁把你弄成这个样子的,你在学校都发生了什么?他一句话都不说。那时候的他已经懂得羞耻和恶意的代价,他把它们都吞下去,不向别人提及。

直到善文也赶到医院,坐到辞安身边,辞安却毫无反应。他们才猛然发觉,他看不见了。

这件事在家里引起了轩然大波,就在那个时候,好像什么东西已经在悄悄地改变了。每个人都察觉到那些异样的讯息,可是没有人说出来。

父母的第一次吵架也是在那个时候,深夜,两个人在隔壁的房间互相咒骂厮打,善文握着辞安的手,如同要让他安心一样,可他自己也分明在止不住地颤抖。辞安看着这一切,暗自难过。他把它当成自己的过错。

从那时起,他便已经学会惩罚自己。

人与人之间表达痛苦的方式各不相同,有人是奔跑,有人是痛哭,有人是买醉。而辞安,一直都是沉默。

接到母亲电话的时候,已是傍晚,表姨依旧是与表哥在外面吃完饭才回来,给辞安草草地准备些饭食,辞安胡乱地吃了几口,汤水都透着一股隔夜的味道,再难以下咽。

辞安站起来,收拾着桌上的碗筷。电话突然响起来。

听到母亲声音的瞬间,辞安有些恍惚,线路那头的那个声音,他好像已经陌生。那种感觉,就好像是来自于记忆的某个深处,已经被锈住。

“喂?喂?辞安,你在听吗?”母亲的声音如同隔着一层氤氲的雾气,有些飘忽不定。

辞安吸吸鼻子,把听筒靠在肩膀上。

“你在哪儿?”辞安问。

有几秒的空白,辞安听得见那头隐隐起伏的呼气声。

“你在你姨家可好?”母亲问。

“还不错。”辞安答道。

表姨半躺在沙发上嗑着瓜子看电视,音量开得极大。

“你表姨跟我可不是这么说的,你是否经常与你表哥打斗?”

辞安稍稍侧身。

“是的,都是我的错。”他早已学会不去辩解。

人世间最落寞的,不过是连最亲近的人都不信你。

而辞安早已经学会不对身边的人和事有所期许,若人只靠希望存活,一旦有落差,便会备受煎熬。

没有期望,就不会有失望。

“你自幼就不让我省心。”母亲叹息。

自八岁起,辞安已学会不去解释,与人争斗,即使受伤,也从来都是他的错。明明没做过的事,却要逼着自己承认,这是近乎自虐的方式,亦是最无奈的方式。

信你的人,自不用去明说。不信你的人,三千字的论证也只会是找遍借口。

只是从小到大,除了善文,再没有人相信他。

“我已同父亲见过面。”辞安如实说。

“是吗。”母亲语气略有变,“他怎么样?”

“在那种地方,自然不会好到哪里去。”

他从未见过他如此苍老,好像是另外一个人。

“……”母亲没有讲话,辞安只听到那头有人催促的声音。

是个男声。

心中有什么东西,一下子沉了下去。

“他自找的。”母亲愤恨地说。

“你相信那些吗?”

“什么?”母亲似乎有些听不清。

“父亲的那些事情,你相信吗?”

“相不相信有什么意义吗?我就算不相信他也不会从监狱里出来。”

“我相信他是被冤枉的。”辞安紧紧地握着听筒,浑身发冷。

“冤枉?呵,辞安,你不如我了解他。他从来,都是一个表里不一的人。”

辞安不知如何接下去。胃里好像都泛起酸水,阵阵作呕。

这世间的感情,不过是你来我往,彼此回报。哪里来的天长地久,相濡以沫,都是经不起吹拂的——一阵风,便没了。

“你何时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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