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德鲁克港有座呈直角伸入阿旺河的栈桥,一直延伸至沿着河岸逆流而建的埠头。在埠头边,划艇像餐具抽屉里的明晃晃的勺子似的互相依偎着。茅草盖顶的农舍坐落在通往河边的斜坡上,如同位于绿油油的松树和草甸之间的白色花朵。数十艘摩托艇和游艇停泊着,系在位于红色浮标间的锚索之上,好似一条手工打造的项链上的白色月光石,在阿旺河的河口摇摆个不停,在与河流中的淡水初相混合的咸潮上轻歌曼舞。在水与天、蓝色与金色、平静的树林与崎岖的峭壁相遇的地方,大海出现了。
位于那幢三层白屋的底层的餐馆名为“阿尔莫尔”(Ar Mor),它引以为傲的是一个木质露台、一顶红白相间的遮阳棚和一扇蓝色的木门。隔壁的阿尔莫尔客栈(Auberge d'Ar Mor)是座风格浪漫、饱经风霜的花岗岩建筑,入口处长满了纷披的攀缘植物,周遭是褪了色的绣球花。
在阿旺河的对岸,即左岸,是另一个微型港口,它有个很短的埠头,一些渔船停靠在那里,还有一个带绿色遮阳棚的酒吧。
举目四望,不见一个人。只有潮汐和洋流相吻时发出的汩汩声、桅杆钢缆发出的参差的拍击声和一个女人的细微的哭泣声。那个女人就是玛丽安。她哭泣着,却无法转移自己的视线,因为在她面前展开的科德鲁克的景色实在是美得令人难以忍受。与这里相比,她在过去六十年里去过的每一个地方都突然变得苍白起来。
归家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她闻到了带着咸味的、清新的水的味道,空气像玻璃般清澈,河面上仿佛铺着以金色和蓝色丝绸织就的闪闪发亮的地毯。这美丽景色的光辉残酷地照亮了每一丝过往的恐惧、每一次隐忍的侮辱、每一句无言的反驳、每一种拒绝的姿态。玛丽安悲恸欲绝,她那无边无际的悲伤使她为生命中的每一个怯懦时刻倍感悔恨。
一只猫从树上跳下来,坐在她身后。那令她浑身颤抖的抽泣依旧没有止住,猫儿站起身,围着她踱来踱去,然后在她的对面坐下来,凝视着她。
“干吗?”玛丽安擦去脸上的泪水,大声地叫道。
猫儿朝她走了三步,用头去碰她的手。它使劲地在她的手掌上蹭来蹭去,发出深长而响亮的咕噜声;玛丽安在猫的下巴底下搔了搔。
树影和房屋的影子变长了,当科德鲁克沉入黑暗时,那柔滑的河水反而变得前所未有地明亮。
玛丽安在心里快速地盘算了一下她还剩下多少钱。它也许够她打车去海边,或是买顿饭和一杯饮料,但不够她住一间房。她深深地吐了口气:这是漫长的一天。
一声炸雷突地响彻天际。那只猫受到了惊吓,从她手中挣脱开去,跳着跑开了。不久,第一波针脚般的雨点开始使黑色沥青路面的颜色变得更深了。钢缆的拍击声越来越响,雨水散乱地溅入浮沫荡漾的波涛,使得河水变成了灰色,也不再平静。埠头边的船只像瑟瑟发抖的羊群般挤在一起。一个船舱的门被风吹得嘎嘎作响,发出猛烈的开合声。
玛丽安跑向港口管理人的办公室,使劲儿去拉门,门是锁着的。她冲向餐馆,也是锁着的。她使劲儿地敲打着它。现在,雨还会从下往上下:雨点打在地面上的力量是如此之大,以致又从地面反弹了起来。雨水顺着玛丽安的脖子向下流,流到了她的袖子里,浸透了她的鞋子。她拿外衣罩在头上,沿着埠头往回跑。
那只猫朝着埠头飞奔。它好似要往河里跳,玛丽安瞬时追了上去。“别跳!”她惊恐地叫道。这时,猫攒身一跃,落在了停靠在埠头边的最后一条船上。玛丽安设法跟着它爬过摇晃的船舷。她滑倒在潮湿的地板上,抓住门,挤进船舱,走下台阶,“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雨声随即减小成为细流的涓涓声,从船身下面传来了一阵呻吟声和呢喃声。
那只猫正坐在一个铺位上。玛丽安着手脱去湿透了的衣服。她在船舱中兼做淋浴房和厕所的小浴室里洗净了衣服。然后,她用猫旁边的毯子裹住自己,拉上窗帘。她蜷起身子取暖,猫则爬进了她两臂之间的空隙,冲着她的喉咙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船的颠簸摇摆、雨的噼啪作响和黑沉沉的铺位使她的神经平静下来。我要休息一会儿,玛丽安想,只一会儿。
她梦见了布列塔尼的卡纳克巨石群。每块石头上都有洛塔尔惊讶的面容。只有玛丽安能把他解救出来,她费了好大劲儿寻找着最漂亮的洛塔尔石,随后决定,她宁愿坐着牡蛎壳飞走。牡蛎热乎乎的,她在云上航行。下面的海是绿色的,波浪上闪烁着微光。
光线让玛丽安醒了过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弄明白自己在什么地方。通过舷窗照射进来的明亮日光告诉她,她睡觉的时间超出了预期。她用毯子紧紧地裹住赤裸的身体,小心翼翼地打开船舱的门——然后进入了一个梦境。
她独自一人在一条白色的小船上,周围只有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