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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小姐妹

黄咏梅[1]

至少,跟在左丽娟的身后,顾智慧再不会遇到迎面来人的时候,总是拿不准该朝左还是朝右偏,不需要摇摆几个回合才能跟人顺利通过。左丽娟对她说,你只当自己上崂山学会了穿墙术,快走,直穿,警察都会给你让路。这是左丽娟的说话方式,顾智慧习惯了就不会笑。很多时候,左丽娟总像生活在自己的梦里,渐渐地,两个人越走越近,顾智慧觉得也要被左丽娟拉进梦里了。

算起来她们认识快半个世纪。结婚前,一起在地区招待所工作,住在同一个宿舍,结婚后,大概中间隔了个三四十年的光景,彼此联系稀疏,各忙各家,偶尔在菜市场遇见了,寒暄几句,或者在树荫下交流一些实用的生活小资讯。重新走近起来,也就是这两年的事情。

“喏,这是我小姐妹。”左丽娟第一次带顾智慧去喜悦茶楼,对推着艇仔粥车的服务员说。于是,小姐妹顾智慧的那份粥面上,多铺了几段剪短的油条。左丽娟在喜悦茶楼是很有面子的。退休以后,她每天早上都来这里“上班”,一盅茶两件点心,在临靠西江的那个窗边圆桌,太阳就像左丽娟的指定服务员,一挨到桌布,就把她吃过的杯盏给收掉。左丽娟下楼的时候,跟来午饭谈生意的三两顾客擦肩而过,她脸上露出的笑容,就像刚谈完了一笔大生意,扬长而去,而这些人仿佛已经错过了什么。

顾智慧对这种笑容感到特别陌生。事实上,左丽娟向别人介绍自己是小姐妹的时候,她也觉得别扭,她六十四岁,左丽娟虚长三岁,跟那些手牵手逛街的年轻女人不一样。更重要的是,那时候她们还没那么亲密。左丽娟告诉她,对她印象最深的,就是一个热辣辣的中午,她们在灯光球场边偶遇,顾智慧胸前一大摊湿,急急忙忙赶回家喂奶。这个记忆跟现在相隔三十六年,那个嗷嗷待哺的儿子已经开始哺育自己的儿子了。而对左丽娟呢,顾智慧却记得要更早,在招待所整理蚊帐,左丽娟双手一抬,衬衫下露出一小截白腰,正中间一粒肚脐,像一只正在微笑的酒窝。而这记忆离现在已经四十多年之久远。不过,这些记忆正好像各自的养老金,一点一点取出来用,她们临老做伴,也能相互信任。

她们终日无所事事,从茶楼出来,就在骑楼城晃晃,消消食。最终都要坐在北山脚那条小岔路的阶梯上歇歇。

“我跟你说啊,这棵木棉是我家的,刘同志种的,现在都比他的腰粗了。”左丽娟指着阶梯尽头那棵树,表情就像一个业主指着自己气派的公寓。

木棉树不高,树干却粗壮。她这么一说,顾智慧就想起了刘同志的样子,那个部队转业到肉联厂工作的司机。出嫁之前,令左丽娟最犹豫的就是他胖墩墩的身材,顾智慧为此劝过她好一阵。那个年代,人好工作好就值得嫁。再说,她们两个都长相平凡,再从外表上挑人,就贪心了。如果时光倒流,允许她们贪心一点,估计她们最想要的是挑个健康的丈夫,这样也不至于两个老太婆坐在这棵木棉树下,翻来覆去扯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而多半都会讲到各自早早死去了的丈夫。

“你听说过没有,社会病,真好听,那个骗子!”顾智慧说起这种病,还会愤愤不平,仿佛发病就在昨天。即使左丽娟怎样开怀大笑,她都不会那么快释然。当年终日咳嗽的廖崇文对顾智慧说,自己得的是社会病,很多人都有,不打紧。在那个年代,“社会”这个词一旦落在某件事情前面,性质就不一样了,代表着一种集体责任感,是光荣的,顾智慧怎么会因为廖崇文的“社会病”嫌弃他呢?那太没有责任感了,她甚至还愚蠢地认为这是一种光荣的病。

事实上就是肺结核病。之所以被称为“社会病”,大概因为那时国家刚刚攻克了肺结核的治疗难关,得到了极广泛的重视和宣扬。这种“光荣”的“社会病”,一直消耗着廖崇文的体质,病病歪歪一辈子,勉强给顾智慧带来一个儿子,五十岁刚过一点,廖崇文抱着他的“社会病”光荣地再见了。“那个骗子”,顾智慧总是这么开始回忆的。令她更生气的,是“那个骗子”给她留下个没用的儿子,赚不到钱,结婚生子后依旧住在她家里,又是个老婆奴,媳妇的那个架势,迟早是要把顾智慧挤出自己的家。这个苗头不是没有,跟左丽娟在一起久了,她越发不想回家,生气的时候会捡几件换洗衣服,住到左丽娟家里去,就像回娘家般理直气壮。

“刘同志死的时候,我才见到他瘦下来的样子,更加不好看。”跟顾智慧不同,左丽娟不生气也不悲伤,对眼下这些越发难消磨的日子她似乎看不见,她兴致勃勃地吃饭穿衣,脸是六十岁的脸,但衣着却一点不输那些每天上班的女人,就算出门买根葱,都要花上十分钟搭配衣服,好像街上的人都是一面镜子,一不留神能照见自己的邋遢。

坐在木棉树下,左丽娟教顾智慧用两只手拍打大腿两侧的胆经。她有很多这样的养生常识。“拍打这个穴位,人就会舒服起来,高兴起来。”

顾智慧一肚子的牢骚和忧愁,她高兴不起来,每天回家面对媳妇的臭脸和儿子的无能,是她逃避不了的现实。

“左丽娟,我现在一点不怕死。”她们习惯喊对方名字。

“这种事情,怕得来的?”

“听很多人说,人死之前,会看见过去的一些事情,真真的。”

左丽娟转过头去,看顾智慧一脸认真,就嘲笑她:“说这些话的人又没死过,他们怎么知道?鬼信。”

顾智慧低下头想想,似乎也觉得有道理。

“光看看又有什么用?到我死之前,就把过去的东西重新叫回身边。”左丽娟那样子,像在菜市场跟鱼贩子讨价还价。

讲讲生,讲讲死,两个人然后在刘同志那棵木棉树下分手。

木棉树算是马王街的一个地标。倒不是它有多夺目,仅仅因为它是马王街的尽头。坐上出租车去马王街的人,都会说,开到北山脚那棵木棉树下。没有这句话,司机会拖延着发动机,他们才不愿把车开进这条窄巷子里,稍不留神,就会撞散某户人家积攒在门口齐人高的快递纸箱,倒霉的话,还会压伤某只脏兮兮的小狗,这个时候,即使是一只吃百家饭的狗,也会冒出个人来替它出头,要求赔偿医药费。如果乘客不懂得交代这句话,司机就会声明——只能开到那棵木棉树的,上不上?

左丽娟的老房子,就在离木棉树不到五十米的地方,算起来也是马王街的尽头了。窄长的两层楼,红砖墙,每层楼带一个小阳台,不是原配,是后来木头加装的。在马王街,这样的房子已经不多,多数是20世纪八九十年代那种走楼梯小高层,铺着石米颗粒的外墙。除了打车进来的人,从木棉树下车会经过左丽娟的房子,步行进来的人,多数选择从大东路口拐进来。大东路是通往新城区的一条干道,亮堂、热闹,沿街商铺都放着最新流行的音乐。也许沾着点现代气息回到这里,他们才不至于觉得生活在马王街是被遗弃。

左丽娟也不走捷径,穿过整条马王街施施然走出大东路。几十年下来,这里的人都知根知底。他们会对着她的背影议论,但谈资往往稀缺。只知道左丽娟一儿一女,都不在本地。多年前女儿出嫁的时候轰动过一阵。十几辆娶亲车强行从大东路钻进来,一直开到左丽娟家门口,新娘子上车后,左丽娟命令他们原路返回。因为路窄,车子没法掉头,是用车屁股退出去的,人们站在自家门口指挥着倒车,大呼小叫,进进退退,那阵势不像娶亲,倒像是将一个庞然大物抬出马王街。路面上看热闹和帮助指挥倒车的人,最后一律都得到一个一百元的红包。因为这些广东牌照的车和红包,人们认为左丽娟女儿嫁的是个广东黑社会,花的都是黑钱。这个说法不是没来由,左丽娟总是跟那些想要欺负她或者小看她的人说,我有的是钱,我儿子在澳门开几个赌场。那些人就将信将疑地跑了。

顾智慧没见过那一儿一女,偶尔能从左丽娟的嘴里听说。比方说,在服装商场跟人砍价,砍得伤人自尊了,人家很不客气地将裙子夺回来,并送上一句:“这个价格,连步行街地摊上都买不到。”左丽娟就会很精明地说:“这种料子不值这个价。我是很懂行的,我女儿在广东做服装生意,每年交几千万的税。”或者在超市,拿着条形码跟收银员要讲价,后边排队的人等烦了,嫌弃地说:“没钱就去街边士多店买,别在这里挡路。”左丽娟就会摆出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告诉对方:“我有的是钱,我儿子在澳门开几个赌场。”这些话,也不管人家相信不相信,她讲得认真。

端午节那天,喜悦茶楼早早就挤满了人,他们一多半是坐在这里,开壶茶,等着看西江上的龙舟比赛。左丽娟临窗的那个老位置,茶位费翻了五倍,成了贵宾席。左丽娟不在乎,依旧带着顾智慧早早就坐在那里。她今天倒是很应景,没穿连衣裙,一身运动打扮,白色T恤和露出小腿肚的紧身黑裤子,平时盘起的头发也扎成了高高的马尾。这打扮跟她满脸的皱纹是不相称的。穿过人挨人的桌子到点心区拿马蹄糕的时候,顾智慧看着她的背影,不期然地又恨起“那个骗子”来,她从来没有穿过这么白的T恤,她从来没有那么精神抖擞过,仿佛早早就被传染到了那种该死的“社会病”。

她们不断会遇到各自认识的人,一般就简单打个招呼。左丽娟不是那种遇见石头都要说几句话的人,更不会在人面前诉说家事和病痛以获取对方的共鸣。可是这些老人们遇见了,不说这些基本没话好讲。

顾智慧意外地看到了吕教授。从楼梯上来之后,一直朝大堂里看,不像是找人,而是找空位置。他没往窗边看,事实上,一目了然,那里不可能再有空位置。顾智慧倒是一直看着他,犹豫着是否要喊他。看起来,吕教授对这个嘈杂的环境不适应,没一会儿就想放弃,转身打道回府。顾智慧站起来,朝他边喊边挥手。吕教授依旧没看到她,转身朝楼梯走去。

“把他拉过来坐。”左丽娟在一边看得着急。

圆桌上便多了一杯茶,一副碗碟,几笼新叫的烧卖和虾饺。穿着格子衬衫的吕教授斯斯文文地坐在她们面前。左丽娟大大方方盯着他看,东问西问,又说:“我这个小姐妹啊,心特别好,一辈子为了家庭,到现在还是奉献。”就好像他们的相识早于顾智慧一样。

吕教授笑吟吟,一直点头。他和顾智慧其实没那么熟,属于见面打个招呼的关系。顾智慧不断为吕教授添茶,往他的碟子放一只只虾饺,说还没好好谢他当年给儿子辅导作文。吕教授对这件事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吕教授跟顾智慧住在一个片区,几十年街坊,退休前是师范学院的老师,算是那个片区学问最高的人物了。人们虽然不太能理解他教的是什么,但是家里的小孩子遇到难题,无论文理,都想着去找他,是否解答得了他们也不太有数,好在他态度好,有求必应,属于德高于艺的那种人。就算再粗鲁的人,路上看到吕教授慢吞吞地迎面走来,也会放轻了脚步,恭敬地喊一声吕教授。吕教授走路不快,据说是因为一辈子教书,站久了,双腿的脉管暴突,走快了会发炎。就连吕教授这种病也得到人们的尊敬,倘若看到他家门口被不知道什么人丢了些乱七八糟的啤酒瓶子、西瓜皮之类的,路过的人会自觉将它们收走,生怕这些东西绊倒吕教授。顾智慧说,吕教授就应该得到好好的照顾。事实上,吕教授跟陈师母恩爱一辈子,七十多岁每天散步还手挽着手,当然,也不排除是腿的缘故,陈师母充当了手杖,因为两年前陈师母先走一步,一夜之间,人们看到路上的吕教授手上拄着一根白手杖,走得更慢了。

“吕教授,早就听说你学问高,我有两个孩子,儿子考上清华,女儿考上北大,是不是也很厉害?”

吕教授反应得有一点慢,就像他走路一样。他慢慢地展开了吃惊的笑容,又慢慢地朝左丽娟竖起了一只大拇指,觉得一只还不够,又竖起了另外一只。“那是太厉害了,不是一般的厉害,你真了不起!”

这句话让顾智慧好歹松了一口气,要不是壶里的水刚加满,她都站起来想拿水壶去灌开水了。

“不是我了不起,是我那两个孩子从小都争气,那时候我们都上班,哪里有工夫管的,全靠他们自己努力。”左丽娟欣慰又自豪,笑起来就像真有其事。

“那是的,孩子有出息,全靠自己,家长和老师其实帮不上什么。”当了一辈子老师,吕教授倒是谦和地认同这个观点。

得到吕教授的认同,左丽娟笑得眉毛高挑。顾智慧却如坐针毡,她宁可听到左丽娟讲他儿子在澳门开赌场那样的话。

好在这时候江面上传来了隐约的锣鼓声,远远地,就看到几条龙舟,蜈蚣一样脚密密地朝这边划过来。

“到了,到了。”顾智慧第一时间喊了起来。

茶楼里开始沸腾起来,人们都朝窗边涌过来。

左丽娟比任何人都兴奋,她站了起来,早早就开始朝窗外挥手,“加油,加油,加油,加油……”

顾智慧每次将视线从窗外收回来,都能看到左丽娟那件白T恤下露出一颗肚脐,跟从前不一样,它皱巴巴地深陷在里边,就像一个愈合经年的伤疤。

事后顾智慧问左丽娟,要是被吕教授当场揭穿了怎么办?

左丽娟坦然地说:“怎么可能,他又不认识我孩子。”

在这个小城,考上清华北大的孩子屈指可数,就连他们的父母都家喻户晓,吕教授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真的梦到过好多次,儿子考上了清华,女儿考上了北大,我记得清清楚楚。”

顾智慧觉得左丽娟连梦话都讲出来了。“我也梦到过无数次,儿子媳妇搬到半山一品的别墅去了,醒来就听到那女人在隔壁骂我儿子的声音。”

不过左丽娟对吕教授撒谎,顾智慧并不生气,反觉得高兴,她认定吕教授就像电视剧里那种心地好、讲礼貌的老派绅士。晚上,她还高兴得做起了梦来,梦见吕教授拄着白手杖,穿着白天那件格子衬衫,跟她妈说:“我想娶你的女儿。”她妈不同意,板着脸:“你那么老,不行,死都不行。”吕教授又苦苦哀求,转去抓顾智慧的手,顾智慧被她妈硬拽走了。醒过来,顾智慧的眼前还能看到苦苦哀求的吕教授。她在床上赖了很久才肯起床。

“你说荒不荒唐,在梦里,吕教授是昨天那么老,我还是个姑娘,没出嫁之前那个样子,我妈也是那个时候的样子。”顾智慧跑去跟左丽娟说这个梦的时候,脸都发烫。

“在梦里,有什么不能想的?吕教授人真是不错的。”左丽娟不时调戏顾智慧,反复说一定要帮她约吕教授。

果然,左丽娟又约吕教授到喜悦茶楼喝了几次茶。吕教授虽然话不多,但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她们并不会因为吕教授而感到不自在,拉拉杂杂,也不避讳讲各自死去的老伴,自然,孩子的话题是没再提起过了。

立秋那天,左丽娟说请吕教授贴贴秋膘,吃午饭。几个小菜,一大锅腊味煲仔饭,三个勺子在煲底挖汁液浓郁的锅巴吃,就像一家人一样。吃得差不多,左丽娟忽然说要到楼下的益佳超市买东西。趁左丽娟下楼的时候,吕教授终于抢到了买单权,心情松快地喝起了茶。

顾智慧看着小口小口喝茶的吕教授,又想起自己那个荒唐的梦,她在心里暗笑,如果那个梦里,吕教授拉的是对面这个老太婆的手,她妈必定会一千一万个同意。

过了一阵子,左丽娟就回来了,手上拎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大袋子。还没坐稳,她就从袋子里掏出一包东西扔到桌面。

“顾智慧,给你买了两包,促销便宜,反正你每月都要用的。”

一包卫生巾,粉红色的塑料包装,端端正正地摆在吕教授眼前。

顾智慧被这包粉红的卫生巾吓坏了,一句话都接不上。吕教授的反应倒比谁都快,他不动声色,站了起来,脚步还没开始迈,那根白手杖就已经笃笃地朝前点了几下。“我吃好了,二位慢聊,谢谢,谢谢。”他朝她们挥挥手就走了。

“我们谢你才是,今天你破费了,下次我来。”左丽娟自自然然地目送吕教授。

顾智慧盯着那包卫生巾,就想把它扔到江里去,但她连碰都不敢碰。

左丽娟大概是发神经了,或者一个人生活久了,捂出毛病了。顾智慧后来想,她肯定是故意的,但这应该不是某种阴谋,甚至也有可能是某种好意。可是,这比梦还荒唐的事情,左丽娟怎么能做得出来?她不知道最后左丽娟怎么处理这两包东西,促销的货品一律不能退换,但她无暇为她考虑那么多了。她对她生了很长一段时间闷气。而左丽娟对她的解释就是:“还有六十多岁生孩子的呢,这有什么不能相信的?”

顾智慧完全不能接受这种骗人的方式,事实证明吕教授也接受不了,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跟她们共度早茶,在路上偶尔遇见顾智慧,两人也只是默契地打个招呼,就好像过去那几次聊天只是在梦中发生的一样。

那件事之后,她们之间有点疏远,倒不完全因为生气,她们不是小年轻,恩怨这类东西通常只会变成反复挂在嘴边的牢骚,就像对于某种慢性病的倾诉。顾智慧的儿子患了急性阑尾炎,做完手术在家休养,顾智慧就没空了。接送孙子放学,煲汤烧饭,等到恢复正常,又临近春节,搞卫生,备年货,只抽空给左丽娟打个电话问候,相约年过好了再聚。毕竟她跟左丽娟不一样,她是个有家的人。

没等过完正月初三,顾智慧就接到左丽娟的电话,让她抽时间到她家,说是有事要拜托。顾智慧吃过晚饭就赶过马王街去了。还没走进那间红砖房子,就看到西侧那面墙上,一只大大的圆圈里围着一个“拆”字,跟旧城区很多老房子墙上的一样。她万万没想到,也就是几个月没来,这房子竟要被拆迁。

敲开左丽娟的门,顾智慧吃了一惊。满眼看去,屋子里的沙发、桌子、斗柜等大件家具,都用花花绿绿的旧被套、旧床单裹了起来。左丽娟从墙角搬张小竹椅给她坐。也没倒水,因为饮水机已经被塑料袋从上到下裹得严严实实的。

顾智慧以为左丽娟要搬家,没想到左丽娟是要回老家。橘子洲。她听左丽娟说过很多次,就是当年毛主席游泳的地方,她用湖南话给她背那首诗,听起来像唱歌一样好笑。

左丽娟告诉她,她农村老家的妹妹,生了一堆孩子,最后一个女儿最有出息,考上了北京一家民办大学,成为全家人改变命运的赌注。可是,一家人除了务农,就是在外边打工,每年一万八的学费,还有北京的生活费,一年六七万都拿不下来,压力实在太大。过年前,妹妹给左丽娟打电话,试探着问姐姐有没有落叶归根的想法。妹妹的意思很明白。左丽娟给顾智慧算了一下,要是回去住在妹妹家,每月从退休金里拿出三千付伙食费,帮补一下妹妹,自己还能存下个一千多,钱不会花光,生活上也有个照应。

“这房子,我放给中介了,估价能有个三十七万,不低于三十五万。”左丽娟要拜托顾智慧的事情就是有人看房的时候,让她来开开门。

即使左丽娟一向是个行动派,但这想法顾智慧之前一点都没听她提起过。

“房子卖了,以后不回来了?”顾智慧看看左丽娟,又看看那些即使被蒙起来依旧能想起它们的样子的家具,好像在这里住了几十年的人是她。

“回来就住宾馆呗,大东路那家环球宾馆我一次都没住过。”左丽娟说得轻松,顾智慧一点都轻松不起来。

左丽娟把钥匙交给顾智慧的时候,同时递给她一个盒子,说是送给她留念。听到留念这两个字,顾智慧鼻子一阵发酸,她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她跟她的小姐妹左丽娟就要再见了,说不定以后也见不上了,谁知道呢,她们都是老人,每一次跟别人说再见都有可能是永别,这事一天天在她们身边发生得越来越多。

那只薄荷绿色的硬盒子上,画着一个金发贵妇人,披着一块好看的披肩,坐在窗前,窗外是一片花团锦簇的庭院,太阳在远远的山边,摆在贵妇人面前的小圆桌上,一只印着几朵薄荷绿色花朵的白色茶壶,一只站在薄荷绿色碟子上的白色小圆杯,一只斜斜插在杯子里的小勺子……这些画面上印的茶具,顾智慧打开盒子,掀开那层锦布,一只一只都看到了。

“女儿去英国度蜜月买给我的,她说英国贵妇人喜欢在下午四点喝茶。可能我们喝早茶的时候,那些外国佬还在睡懒觉。女儿说,其实外国佬都很懒。外国佬命真好。”左丽娟轻轻将茶具一只只拿出来给顾智慧看,又一只只地放回去。

“女儿知道你回老家?”

“女儿?”左丽娟缓慢地摇了摇头。沉默了许久,她走上二楼,下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只相框。

顾智慧第一次见到了那一儿一女,站在左丽娟一左一右。应该不是最近的照片,中间那个笑眯眯的左丽娟,比现在看上去年轻个十岁的样子。从儿子的身上,顾智慧隐约能看到刘同志的影子,不过身材要高一些。

“这是女儿结婚前,我们在北山上照的,几年后,女儿就没了。”

对于左丽娟这一儿一女,顾智慧不是没有做过相应的联想,也努力从左丽娟的谎话里寻找过一些蛛丝马迹,但真相令她始料不及。对于她们这个年纪的人来说,逐渐只认定从老到死的顺序,因为这是她们正在经历的阶段。

如那些人所说,女儿的确嫁了个黑社会,儿子的确是开赌场,不过不是在澳门,而是在江门,离这里五百公里之外。当年女儿嫁到江门,儿子就跟着她姐夫去混了,也就过了几年好日子吧,女儿肚子里的女婴还没生下来,在某天下午,黑社会的仇家找上门来,女儿女婿当场送命,儿子从此跑路,东藏西躲,过年过节偶尔给左丽娟汇点钱,地址都不一样,手机号码也不时更换。

这简直就是电视剧里的情节,左丽娟讲起来平淡无奇,好像这些也是她谎言中的另一个版本,顾智慧完全不敢相信。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一定会像你妈在梦里那样,对那个人说,不行,死都不行。”

可是,时间这种东西,在梦里也不一定肯倒流。

她们很长时间没再讲话。

左丽娟送顾智慧出门,路灯幽暗,但西墙上的那个“拆”字竟然比路灯还亮,就像月亮照亮了它身边的乌云,这个字也能照亮花架上那一丛茂盛的紫苏。

“这房子什么时候要拆迁?还能卖出去吗?”顾智慧才想起来问。

左丽娟猛地一拍手掌,拉着顾智慧的胳膊,走到那个字下面,问她:“你看,这个圈我是不是画得很圆?”

是左丽娟在某个晚上,搬把梯子,自己画上去的。中介告诉她,这种老房子卖不出去价格,除非是拆迁房,买下来还可以跟政府谈判。

因为害怕马王街光线不好,左丽娟在油漆里调入了些荧光粉,只要有一点光照到,这个字就会发亮,就像大东路上那些斑马线。

“还记得在招待所那会儿,我们负责出板报,你抄语录,我画红太阳。”

顾智慧抬头看着这个像中秋月一样圆的圈圈。两人迸发出一阵大笑。

她们回想起了很多往事,一路讲一路穿过了狭长的马王街。夜深人就静了,这地方一点过年的气氛都没有。她们的分手跟往日的分手也没什么两样,只不过站在路口似乎话还说不完。

“如果在家里实在住不下去,就住到这里来。”左丽娟嘱咐顾智慧。

到家楼下,顾智慧才想到自己应该跟左丽娟说一句同样的话:“如果在家里实在住不下去,就回来。”她想着想着眼泪就下来了,待了一会儿才上楼。

共有四五拨人来看房子。最后一个看起来是做生意的,胳膊上夹着一只坤包,他只在房子内部看了一眼,都没上二楼,倒是围着房子前前后后转半天。他问中介,这个宅基地有多少平?前后左右的地界到哪里?这些问题,中介答得模棱两可。房子是马王街最尽头的一户,再往上走就是北山脚了,他想确认买下来可不可扩建,确认等到拆迁时到底跟政府可以谈多少价。

顾智慧指着不远处的木棉树,理直气壮地告诉那男人:“那棵木棉树是她家的,这里都是她家的。”她用手画了一个大大的圈。

那男人一听,似乎有点动心。“三十七万太多了,这么破的房子,少个五万差不多。”

中介告诉他业主最低只能接受三十五万。那男人又转向顾智慧一通磨。

顾智慧心里没底,一直看向那棵木棉树,好像那里站着刘同志。

“不能少的,如果加上这棵木棉树,三十五万都太低了。”

男人沿着马王街独自转悠一会儿,又回来跟中介说:“前面那些房子都没有一户拆迁的,真奇怪。”他看了看墙上那个“拆”字,满脸疑惑。

顾智慧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李先生,这个价格,即使不拆迁,也很值了。”

李先生夹着坤包走了,说是要回去考虑考虑。

第六拨看房的人还没出现,夏天没过完,马王街的街坊还等着火焰一般的木棉花掉落地面,他们好拿个篮子去捡来,晒干,他们每年这个时候都要煮木棉花凉茶,好去去积存在身体里的湿气。这一季花开得特别好,每一朵都撑开了,肥厚的花瓣将花蕊包围得密不通风,像一只吃饭的碗小心地护着珍馐。偶尔有几朵不堪重负,跌落树下,能听到笨重的一声“噗”,好像时刻有人藏在树后等着看笑话,一落地就笑出了声来。

左丽娟回来了,坐在满树的木棉花下等顾智慧。比顾智慧预计的要早一点。顾智慧每次跟媳妇吵架之后,坚信左丽娟在橘子洲妹妹家肯定住不安稳,这预感往往跟左丽娟通过电话后都得到了很好的印证。

“还是很开心的,他们带着我游遍了长沙,岳麓山,马王堆,五一广场……要不是我扭了腰,还打算要去张家界的。”左丽娟翻出手机上的照片给顾智慧看,好像她回去一趟仅仅是为了旅游。

扭了腰之后,就连上厕所都要人扶。这是钱解决不了的问题,人就更加没法解决了。左丽娟说,在那里,居然水土不服,总是拉肚子。

看起来,左丽娟的确是瘦了一圈。

“最重要的是,刘同志也水土不服,大晴天去摸摸那个罐子,还是湿腻腻的。”

走之前,左丽娟打定主意是要在家乡终老入土的,所以把刘同志的骨灰罐也带了过去,现在他们又一起回马王街了。

她们重新过起了那种日子,喝个早茶,逛逛骑楼城,听到某个超市搞活动,无论多远的路,都会乘公交车赶过去,那些优惠出来的满足权当她们晚年的幸福。顾智慧在左丽娟的鼓励下,穿上了多少年没穿过的花连衣裙,在那截久不见天日的锁骨下方,戴着一串“那个骗子”生前送给她的北海珍珠。商场里白得耀眼的T恤,买一送一,她们各要一件,碰巧也会在同一天穿着见面。马王街那些人现在称她们是一对“母鸳鸯”,形影不离。

不久前的一个星期天,她们经过城区那间唯一的肯德基,顾智慧打眼看到儿子一家三口,坐在靠窗边的位置,每人都戴着手套,投入地共同撕扯一只鸡,那样子就像几百年没吃过鸡。左丽娟邀请顾智慧冬至来家里过,打边炉,买几斤羊腿肉,清补凉汤做锅底,又温又补。在南方,冬至比过年大,顾智慧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河西最大的那个农贸市场,她们不常去,不是嫌它远,而是嫌它贵,它位于几个高档小区的中间点,只有地面一层,所以占地特别宽,便于住在那里的女人或者保姆,拉着小推车往返。她们要买的羊肉在冰鲜区,一溜过去有那么几档,每一档都统一摆着只大冰柜,一拉开,冰天雪地,全是那些她们从没去过的外地运来的海鲜、牛羊肉。

她们被一个热情的女人留住了。她拿出一大块硬邦邦的羊腿肉,告诉她们,是正宗青海盐滩羊肉,肉质紧实,一点都不膻。左丽娟接过来掂量了一下,嫌太多,两个人吃不完,女人马上说,要多少都可以切。左丽娟又问价格。八十八块。跟她们一路问过来统一价,估计是几家协议过的。

女人为了招徕生意,从身后的篮子里,拿出一包汤料说:“免费送一包,配羊肉正好。”左丽娟接过来说:“我们两个人,一包怎么分。”女人笑笑,又从篮子拿出一包。“那就一人一包。我要亏本了,一包卖十块的呢。”

她们在那一大块羊腿上比画着,从这里切,怎么切,女人一应照做。电锯一开,羊腿转眼就被卸成两半。左丽娟和顾智慧商量了一下,选择了她们事先看好的那一部分。

“二百零四块六。”女人麻利地将羊肉装进塑料袋。

顾智慧要掏钱,被左丽娟阻止了。顾智慧也不争,她们搭伴吃吃喝喝,你请一次,我请一次,早就形成默契。

左丽娟从钱包掏出两张一百。那女人朝着光线照了照,用手捏了捏,看左丽娟没有动静,又重复了一遍:“二百零四块六。”

左丽娟就摆出一副熟客的样子,朝女人大大咧咧地说:“哎呀,零头就算了,我们经常来买的,老熟客了。”

女人一听,十万个不肯,“四块六又不是四毛六,我就赚那么一点,不行的。”

顾智慧熟悉左丽娟的套路,每次她都会跟人磨掉那些零头,好像她的舌头是把锉刀。河东菜市场那些人,几十年老面孔,基本都依了她,知道她套路的人,就在秤上做些手脚,抵消了磨掉的零头,彼此舒舒服服。但这一次,锉刀没有效果。女人死不肯松口,反而生气了,她认为已经白送了两包汤料,够友好了,不能再让步了。左丽娟则越挫越勇,以她的经验看,羊肉被切开了,不愿卖也得卖。

讲来讲去,女人翻脸了,把两张一百朝柜面一扔:“不卖给你了。太过分了,没钱就不要来这里买,回你们马王街那边菜市,十块钱都有找补的。”

左丽娟盯着女人看,确认自己是否认识这个女人。

顾智慧立即接过话来,好脾气地对那女人说:“哦,原来是老街坊啊,那就更好说了,算了,再给个两块钱,就当优惠街坊。”说着从钱包里要找零钱。

“谁要你两块钱,说不卖就不卖了。没钱买就回你们马王街去,不要在这里挡我生意。”

顾智慧朝女人大声地嚷起来:“没钱?她儿子在澳门开几个赌场,女儿一年交几千万的税,没钱?你有没有搞错……”顾智慧火从肝上涌,那感觉就像跟媳妇开战前一样熟悉。

“哈哈哈……”那女人疯狂地笑了起来,“你有没有搞错,开赌场,做大头梦吧,谁不知道他儿子在下面加油站卖茶叶蛋,你去问问这里的人,他们运货到小湘加油站撒尿,同情老乡,才帮衬买他几只茶叶蛋,马王街木棉树那边有几个左丽娟?不是她儿子难道是鬼啊……”女人语速像打翻谷子般。

她的话还没讲完,就看到左丽娟一挥手,把冰柜上那几包牛羊肉样品,全都扫落了地面,有一包差点砸到了顾智慧的脚面。

女人见状,大呼大叫,从冰柜后面冲出来,死死拉着左丽娟的手,要她赔。

三个女人瞬间扭打在一起。隔壁摊档过来拉架的几个人拦都拦不住,刚扯出一只手,另外一只又支援进来了。围观的越来越多,拉架的人也多了起来,才把她们扯开。

最后,她们在几个人的监视下,在背后女人的骂骂咧咧中,走出了农贸市场,直到穿过马路,身后那几个人才没跟过去。

她们相互之间没说一句话。没走多久,就看到跨河大桥了,过了跨河大桥再走一点路,就能看到马王街了。顾智慧从没觉得河东河西原来那么近,她们所在的这个小城原来这么小,一点不夸张地说,今天迎面走来的那个人就是明天迎面走来的那个人,即使彼此不认识,即使她不需要摇摆几个回合才通过。

走着走着,顾智慧才感到自己的眼眶火辣辣地疼,经过商店橱窗,她照了一下,已经肿了起来,是刚才混乱中不知道被谁打了一下。左丽娟侧过脸去细看,用嘴巴轻轻朝那地方吹了几口气。

“不疼,什么感觉也没有,真的。”顾智慧不好意思,推开了左丽娟。

经过一家十元店,左丽娟忽然想起什么,一把拽住顾智慧,将她拉了进去。

出来的时候,每人的脸上多了一副一模一样的墨镜。刚开始,顾智慧走得有点紧张,只顾看脚下,好像那地面随时会陷下去,她每迈出一步都要迟疑一会儿。左丽娟就挽起她的手走。走了一阵子,顾智慧逐渐适应了,她的眼睛终于脱离了地面,朝四周张望,又朝天空望望,她完全放松了,有点兴奋,对左丽娟说:“左丽娟,这样看外边那些人,就像在梦里看到的一样呢。”

左丽娟没吭声,只朝顾智慧咧了咧嘴。她庆幸地想,顾智慧这会儿应该看不到自己的眼睛,因为那些眼泪跌落眼眶的一个又一个瞬间,即使她左丽娟活了长长的几十年,也都还不知道如何面对。

注释:

[1]黄咏梅 女,出生于广西梧州,现居杭州。在《人民文学》《花城》《钟山》《收获》《十月》等杂志发表小说,多篇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转载并收入多种选本。出版小说《隐身登录》《少爷威威》《后视镜》《走甜》等。曾获“《十月》文学奖”、“《钟山》文学奖”、“林斤澜优秀短篇小说家奖”、“汪曾祺文学奖”、第七届鲁迅文学奖等。小说多次进入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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