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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宝贝

那天放学回家,走到家门口时,易扬才发觉背后有人,回头一看,是一个老头,黑,瘦,头发乱糟糟的。易扬微微一惊——他一直都跟着他吗?

见似乎吓着了易扬,老头歉意地笑了笑,指了指他手里的易拉罐,同时说了一句什么。易扬拿掉手机耳塞,才听见他说:“这个,给我吧。”

原来是个捡垃圾的老头,为了这个易拉罐一路跟着?易扬把快喝光的易拉罐甩进他的蛇皮袋里。

正在这时,门开了,妈妈拎着一捆报纸站在门口。看见易扬,就说:“儿子回来啦,正好,去小区门口看看,有没有收破烂的。”

易扬往旁边一闪,老头出现在妈妈面前。

老头这一路的“跟踪”真是值哦,他一共收得了三捆报纸、一捆旧杂志、三个塑料油壶,还有一堆旧衣服。妈妈让他以后一个月来一次。家里的报纸特别多,妈妈在一家报社做编辑,作为交流,同一级的报社都会给妈妈寄报纸,信箱每天都是满满的,要是隔上几个月不处理,家里的报纸就没处堆了。

老头满载而归,可临走时还意犹未尽地朝屋里瞄了一眼,嘟哝道:“破烂还不少呢。”

这话恰巧被下班回来的爸爸听见,赶紧堵在门口说:“这些可不是破烂,都是宝贝,是宝贝!”好像怕老头冲进去抢他的似的。

易扬和妈妈背着爸爸相视一笑。

易扬进自己的房间写作业,妈妈进厨房,爸爸放下包,脱了西装,换了件布满口袋的摄影背心,对厨房里的妈妈说了句“我去溜达一下哈”,就出门了。

附近的小巷里有一个古董跳蚤市场,爸爸每天下班后就要去那里转一转,而且,每次都不会空手回,常常会淘回来一把紫砂壶、一个香炉、一件木雕、一串疑似玉珠……或是,这些东西都兼而有之——反正他的背心有那么多口袋。

不记得爸爸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迷上古董的,一开始,他只是偶尔带一些“破烂”回来,向易扬和妈妈炫耀:

“这是玉屏箫,一公一母,粗壮一点的是公的,纤细一点的是母的,吹出来的声音也不一样,一个婉转,一个沉郁。知道为什么叫玉屏箫吗?因为它产于贵州玉屏,那是中国古代最有名的竹箫产地。

“这是七里镇窑柳条纹褐釉乳丁罐,宋朝的,漂亮吧?”

易扬好奇地拿过来看,很像是装围棋子的罐子,看不出什么妙处来。

“多少钱?”这是妈妈最想知道的。

“这个,便宜,几百块钱。”爸爸含糊地说。

“几百块钱能买到宋朝的东西?要不就不是这个价,要不就是假的。”妈妈断言道。

“你不懂,不和你说。”爸爸收起他的“破烂”,闪。

那个时候,妈妈如果当机立断将经济大权独揽过来,把爸爸的兴趣扼杀在萌芽状态,爸爸对古董的热情也就不会如此泛滥了。可是,妈妈毕竟是个知性女子,做不来将老公身上的现钞和卡都收光,只给少许零花钱那样的“悍妇”。于是,家里的“破烂”越堆越多。

爸爸收的东西很杂:瓷器、陶器、木器、竹器、漆器、玉器、银器……无论是什么材质的,也无论什么物品,只要长得有几分古董样,他就买回来。

有一回,他很激动地向妈妈和易扬展示了这样一个物件:泛黄的粗布手工缝制的,大约有“好易通”那么大,长方形的,像一个钱包。易扬看了看,不知所云,递给妈妈。妈妈看了看,打开布盖子,看见里面有一个红色的章,依稀可见这样几个字:中国工农红军第三师。

“红军?”

“稀罕吧!”

“这里面肯定有很多故事呢。”职业的敏感让妈妈想到。

“那是,只是你没办法采访。”爸爸揶揄道。

妈妈朝他翻白眼,提醒道:“这是革命历史文物,不是古董。”

爸爸说:“知道,我也只是偶尔为之。”

就这样,家里的“破烂”越来越多,客厅、书房、爸妈的卧室,就连卫生间、厨房的搁板上都摆满了,仅仅是紫砂壶就有好几十个。现在,只有易扬的房间是一方净土,一是易扬房间小,只能放下一床一桌一椅一书架,二是妈妈说除了书,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会让易扬走神,影响他的学习,所以,易扬的生活学习环境应该单纯。

妈妈说的这两点,爸爸无法反驳,只有苟同。易扬自己倒是无可无不可,无所谓。

一天,妈妈看着被塞得满满登登的家,突然向爸爸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这些东西里,有几样是真正的古董?”

对这个问题,爸爸没有底气。他是半路出家,迷上古董后虽看了不少书,但买的永远不可能有卖的精。于是,含糊道:“重在过程,重在过程。就算是大师也有走眼的时候。”

妈妈叹息了一声,朝家里的角角落落扫了一眼,又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些都是死人的东西哦。”

想想,这真是句大实话,可不都是死人的东西吗?而且是死了很久很久的人的东西,可大实话有时也听得很别扭。易扬和爸爸惊悚地对视了一下,各自进了自己的屋。

家长会结束的第二天,易扬在校门口碰到宋天逸,宋天逸破天荒地主动和他搭话。

“早哦。”宋天逸冲他友好地说,还抿嘴笑了笑。

这真让易扬有点受宠若惊。宋天逸是校花,成绩在全年级排前几名。这样的女生不把眼睛长在脑门上是不可能的事。虽然易扬成绩中上,长得也还算有型,但也不入她的法眼,像这样面带微笑地主动和他搭话几乎从没有过。

易扬愣了愣,回她一个“早哦”。

“你爸真是个人物。”

“我爸?……”

“昨天家长会见着你爸了,打扮得挺有个性。”

宋天逸是班长,家长会班干部都会到场,做些服务工作。家长会多半是妈妈去开,昨天妈妈出差了,是爸爸去开的。

易扬才想起,昨天爸爸是穿着那件藏青色的对襟夹衣去参加家长会的。自从收藏古董以来,爸爸的衣着和行为举止也渐渐复古,爱穿对襟布扣衫,没事的时候手上揉搓着一对核桃,或摇一把泛黄的纸扇——其实已经秋凉了,根本不热。爸爸不抽烟,如果他抽,一定会端着烟斗抽。妈妈揶揄他说,往下是不是打算弄根小辫接上,再戴顶瓜皮帽?

真没想到,宋天逸对爸爸这么老土的衣着感兴趣。早知道,我也弄一件对襟布衣穿穿,易扬想。

“你爸是做什么的?”

“在大学里教书,教授。”易扬给爸爸升了一级,其实是副教授,“他喜欢收藏古董。”易扬觉得应该给爸爸的衣着做些注解。

“挺时尚的,现在复古就是一种时尚。”宋天逸很在行地说。

就这样,易扬和宋天逸在爸爸给他开了一次家长会的第二天,变得投缘起来。

“你爸收的古董里有灯盏吗?”放学的时候,宋天逸问易扬。

“灯盏?”易扬没反应过来。

“就是在电视剧中古装戏里看到的那种,铜的陶的都行。”

“你喜欢这个?”

“不是啦,我们在排一出独幕剧,要有的话,借来做道具。”宋天逸是学校艺术团的台柱子。

回到家,易扬把爸爸的古董仔细地浏览了一遍,爸爸的收藏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包括鼻烟壶和马桶,就是没有灯盏。

推开爸爸妈妈卧室的门,易扬吓了一跳,他们居然都在——妈妈没在厨房做饭,爸爸没去“收破烂”。他们表情严肃地在说着什么事,见易扬进来,就打住了,妈妈起身去做饭,走了两步,回头冲易扬没好气地说了一句:“这儿没你的事,快去写作业。”

易扬莫名其妙,问爸爸:“妈怎么啦?我又没惹她。”

爸爸苦笑一声说:“是我惹了她,我没评上教授。”

易扬想起早上他已经给爸爸升了“教授”,就不由得笑了笑。

“你笑?我没评上教授你笑?”爸爸又疑惑又气恼地瞪着他。

易扬赶紧拣好听的说:“我笑是因为突然想起了我们班一位美女夸你,说你有个性,英俊、年轻、帅气、潇洒。”易扬添油加醋地哄爸爸开心。

爸爸的脸色果然开朗了许多,谦虚地说:“过奖过奖,不过我当年……算了,不提了。”看来爸爸今天是真的受了打击,不然他又会忍不住地说起高中时的毕业照如何被小县城的照相馆放大,挂在橱窗里,引得女孩们走过时都要有意无意地往橱窗里瞥一眼。

易扬同情地看着有点垂头丧气的爸爸,他发现爸爸的头顶开始变得稀疏了,就安慰爸爸说:“没事,副教授也挺好的。”

“唉,你妈说我玩物丧志,她不知道,僧多粥少……”

爸爸与易扬虽是那种父子加朋友的关系,但他很少这样对易扬发牢骚。易扬感觉到,爸爸的情况是真的比较糟,他本来想和爸爸说说灯盏的事,但现在说这事显然不合时宜。

爸爸把他的“宝贝”用报纸包好,都放进了壁柜,家里单纯了很多,好像也宽敞了很多。下了班,爸爸不再去“收破烂”,他要么翻翻报纸,要么帮妈妈择菜、剥点大蒜什么的。也许是因为爸爸那头省下了不少钱,妈妈最近添了几套新衣服。她兴致勃勃地把衣服试给他们看的时候,易扬和爸爸都一致叫好。

易扬其实是瞎起哄,他哪懂?爸爸会认真地点评一番,领口怎样,腰线怎样,裙摆怎样……

妈妈满意地进卧室去了,爸爸来到阳台上,望着下面不远处的一条小街,那条小街往右拐一个弯,就是古董跳蚤市场。易扬觉得爸爸的神态有些落寞。

在易扬看来,爸爸“收破烂”和没评上教授这两件事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如果他还想“收破烂”就尽情地去收吧,至少,再去一次,看能不能找到宋天逸要的那种灯。

易扬总想帮宋天逸找到那样的灯,倒不是易扬骨头轻,美女发一句话就屁颠颠地去忙活——其实,宋天逸后来没有再说起灯盏的事,没有再说才让易扬重视,不用挂在嘴边,一次就行。易扬觉得宋天逸已经拜托他了。

有人按门铃,易扬去开门。

是那个捡垃圾的老头。从那以后他真的每个月来一次,每次都满载而归。有时还有意外收获,妈妈会给他一些不穿了的衣服和鞋。

“谁呀?”妈妈在里屋问了一句。

“来收报纸的。”

“都捆好了,在阳台上。”

易扬将阳台上的两捆报纸拎到门口,过秤,老头掏出皱巴巴的票子给他,易扬转身正想关门的时候,那老头从蛇皮袋里掏出报纸包着的一个什么东西递给他,有些难为情地说:“这个……不知你们要不要?”

易扬疑惑地接过去,打开一看,是一件陶器,上下一小一大两个圆盘,圆盘之间是一根上小下大的、中空的圆柱,圆柱上还有一个手柄。

“你不认得吧,这是灯,我小时候用过这东西。”老头解释道。

易扬愣了愣,马上想到了电视里见过的灯盏的样子,没错,就是这种灯!

这时,爸爸冲了过来,一把夺过灯盏。

“我儿子在工地挖土方的时候挖到的,见你们喜欢收这东西……你们又对我这么关照……”

“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妈妈站在了一旁。

“我们是很喜欢,谢谢谢谢!”还没等妈妈说完,爸爸就赶紧用报纸把它重新包起来,“你下月再来吧。”说完,就把门关上了,好像怕老头反悔又要回去似的。

妈妈瞪着爸爸,翻了两下白眼,进厨房去了。

爸爸朝易扬使了个眼色,易扬心领神会地进房间写作业去了。爸爸把灯盏包好塞在一个角落里,进厨房殷勤地问妈妈有没有什么事需要他做……

吃了晚饭,妈妈忙着拾掇自己,化了淡妆,穿上刚才试过的新裙子,她约了一个从外地来出差的大学同学喝咖啡。这个时候妈妈差不多已忘了灯盏的事了。

等妈妈一走,爸爸就拿出灯盏——易扬知道,爸爸正盼着这一刻呢。

爸爸先是把它放在桌子上,用一块湿纱布一点一点地擦拭,仿佛那是一个无比娇嫩的婴儿,边擦嘴里边喃喃地说:“好东西,真是件好东西!”易扬看见,爸爸兴奋得脸色潮红。

“看它的结构,不对称,很有空间美感。釉也好,几百年了还很有光泽,这应该是黑釉,而且,它很完美,埋在地下,挖出来还没被磕破一点,真是奇迹!”爸爸点评道。然后把它拿在手上,凑在灯下细细地一寸一寸地端详,终于,在底部发现了一个字——嘉。看得出,“嘉”字后面还有字,但已模糊难辨。

“这应该是制作时的年号,”爸爸若有所思地说,“嘉后面是什么呢?嘉庆?清朝的?距今二百多年,如果是嘉靖,那就是明朝的,距今有四五百年了,那价值就不一样了。但不管是什么时候的,”最后爸爸总结道,“这都是一件真正的古董。”

然后,爸爸上网,看看有没有最近在本地挖出古墓的新闻,结果没有搜到。还说等下次再见到那个老头时,问问他,他儿子是在哪里挖到灯盏的,可是,奇怪的是,从那以后,老头就再没来收过报纸。

“也许是因为战争,炮火摧毁了房屋,这盏灯就被埋在了地下。”易扬猜测。

“多半是这样。”爸爸同意。

最后,爸爸决定找个行家鉴定一下。

易扬找了一个纸盒子,把灯盏放进纸盒,用报纸把周围的空当塞好,带到学校里去给宋天逸。

易扬不想当众打开纸盒子,他只想给宋天逸一个人看,就在校门口等着她。

远远地,看见宋天逸走过来了,她今天穿了条牛仔裤,上面是粉红的宽松羊毛衫,她个子不高,但这样穿显得高挑。

“嗨。”宋天逸主动招呼他,自从那一次交谈后,易扬觉得,美女也不像想象中的那么难以接近。

他们来到一个僻静处,易扬从书包里拿出盒子,打开,拿出灯盏。

“呀!太好了,就是它,”宋天逸兴奋地叫道,“在我的想象中,我们那出戏里的灯盏就是这个样子。”

她接过灯盏翻来覆去看:“它长得很像古董,是真正的古董吗?”

“当然,只是还不能确定是清朝的还是明朝的。”

宋天逸把灯盏放回纸盒子,说:“很贵的吧,我们要下月才演出呢,演出的时候再问你要吧。”

易扬很想说,没关系,你拿着吧。他甚至想把它送给宋天逸,如果她真的很喜欢。那一刻,易扬没有想到爸爸——这虽然不是爸爸淘来的,可他也很喜欢。

那天放学的时候,易扬收拾书包时,听见宋天逸对等她一同回家的一个女生说:“你先走吧,我还要排练呢。”

易扬便留了下来,他想看宋天逸排练。

他来到礼堂后面,那里有一棵大树,大树一旁有一堵废弃的矮墙,从墙头很轻易地就爬到了树丫上。坐在那里,可以看清舞台上的人物,当然只是背影,而旁人很难发现树上的人。

因为离得远,易扬听不见台词,他们排的像是歌舞剧,三个女生,一个男生,那男生长得斯斯文文的,易扬看不上这类男生,娘娘腔。那两个女生是什么样易扬没在意,他只盯着宋天逸看。易扬觉得,这样远远地看比两个人面对面地说话感觉要好。宋天逸穿了件蓝色的T恤,外套脱了扎在腰间,显得腰格外的纤细。她的歌声传过来,纯净又柔美,听不清歌词,但易扬觉得真是好听。

不过,看了半天易扬也没看出,他们排的节目与那盏不知是明朝还是清朝的灯有什么关系。

这天,易扬和爸爸都比平时更晚回家,他们差不多是前后脚进门,妈妈已经做好饭了,易扬编好了晚回的理由,但妈妈什么也没问,只说吃饭吧。

吃饭的时候,爸爸没话找话,问起妈妈和同学喝咖啡的事。

妈妈喝了口汤,品道:“淡了点。”然后,也淡淡地说,“好久没见,聊聊家常,女人嘛,无非是老公怎样啦,孩子怎样啦。她老公也在大学里,已经带研了,儿子刚拿了全国物理竞赛一等奖。”

易扬知道,爸爸本来是想找一个妈妈感兴趣的话题,每次妈妈见同学回来感觉都不错,沾沾自喜地向他们夸耀,同学都说她还那么年轻漂亮,身材保持得也不错。可没想到,今天妈妈完全换了一个话题,爸爸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还溅了易扬一身泥。

爸爸讪讪地瞟了易扬一眼。

晚饭后爸爸洗碗的时候,易扬无意中看见他把一包什么东西塞在了水池下面。爸爸离开后易扬悄悄地过去打开那包东西看了一眼,是一个陶土香炉——爸爸刚又去“收破烂”了。

爸爸没有去找行家鉴别那盏灯是明朝还是清朝的,他说,这不重要,他又不想出售,他淘宝重过程而不重结果,而且,这也不是他淘来的。

这盏灯虽不是爸爸淘来的,可它又重新点燃了爸爸对古董的热情,下了班他又开始去“收破烂”,不过不像以前那样光明正大,晚回的时间也不长,淘来的东西先是趁妈妈不注意藏在什么地方,有机会的时候再拿出来欣赏。

易扬不相信爸爸已经瞒过了妈妈,易扬觉得妈妈只是假装不知道。爸爸晚回来妈妈从来不问,吃饭的时候两人话都不多。易扬想活跃一下气氛,说一些班上的趣事,也只有爸爸捧场地干笑几声,妈妈则一本正经地叫他快吃,吃完了写作业。那段时间,家里的气氛怪怪的。

宋天逸排练的时候易扬常去看,他喜欢这种远远地看着她的感觉。她的样子和她的歌声都不太真切,就这样,挺好,比真真切切的要好——现在,和宋天逸面对面的时候,易扬会有些不自在,有些慌乱,甚至,呼吸都不太顺畅,所以,还是离远点好。

有时,宋天逸他们不排练,易扬也会去那里。坐在树丫上,靠着树干,很惬意,可以从树枝间看到学校围墙外的一个街边小公园。

公园靠近围墙的地方立了一尊雕塑,看上去大致像是一只巨大的兰花手,但手指很长,扭曲着向上延伸,有一种飘浮感,让人想到火苗,或是某种植物。易扬实在看不出它的妙处。

兰花手被安放在一块两米见方的青石底座上,不过今天不见了那只“手”,是哪里坏了拿去修了,还是要换一个新的雕塑?只留下那一块庞大的青石底座。

底座两边各靠着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他们大声地说着话,女生的语气很冲,骄横无比,男生要温和一些,但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两人都不说话了,女生好像站累了,靠着石头坐下来。男生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突然扬起头,冲天吼了一句,这回易扬听见了,男生吼的是:“I am sorry!”

女生不为所动,仰头望着天,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

男生继续吼:“Sorry Sorry Sorry……”

易扬看见有不少过路的人往这边看,但男生不管不顾,照吼不误。

易扬在心里鄙薄那男生:真是欠扁,犯贱哦!

终于,女生动心了,站起来绕到石头后面,易扬终于看清了女生的脸,是宋天逸!

宋天逸走过去悄悄地拉了男生一下,男生好像早有准备,反手抓住了女生的手,来到石头后面……

就在这时,易扬闷闷地叫了一声,从树上摔了下来……

演出的前一天易扬把灯盏交给了宋天逸,宋天逸问他:“晚上会来看演出吗?”

易扬说:“不来了,脚扭伤了,祝你演出成功。”

第二天,宋天逸把那个装灯盏的纸盒子递给易扬时吞吞吐吐地说:“你、你打开看看,不、不要吓着哈。”

易扬一笑说:“你放了癞蛤蟆吓我呀,你吓不着我,只怕你不敢放。要不就是放了租金,不要啦,你也太客气了……”

易扬边打哈哈边打开盒子,一看,愣住了——灯盏碎成了四块!

宋天逸满脸的愧疚,窘得脸红红的,低着头,不敢看易扬。

宋天逸告诉易扬,昨天晚上演出结束后,他们换衣服,卸装,收拾道具,都弄妥后大家准备回家。把纸盒子放进书包时听见里面响了一下,她觉得不对劲,打开一看,就发现灯盏碎成这样子了——不知是什么时候打碎的,问谁谁都摇头,表示不是自己打碎的,也没看见别人打碎。

易扬呆立着,不知该说什么。

沉默了一阵,只听宋天逸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赔你吧,很、很贵吧?不过,这个,这个,是真的吗?”

“什么?”易扬没听明白。

“我是说,听说,有人会做假古董骗钱,这个……”

“这个不是买的!”易扬打断宋天逸的话,他明白了她想说什么。

“不是买的,那是……”

“你用不着知道它是从哪儿来的。”易扬生硬地说,然后把纸盒子塞进书包。

“你别生气,我只是随便……”

易扬没等宋天逸说完,就背上书包一拐一拐地走了。他摔得不重,脚踝扭了一下,有点肿,落地时有点痛。

走了两步,又停住,回过头对宋天逸不动声色地说:“这个灯就是假的,不值钱。”说完,不去看宋天逸的表情,转身走了。他忍住痛,尽量不走得一拐一拐的。

回到家,家里没人。易扬把纸盒子藏在自己房间的壁橱里——他相信,那盏灯是真的,碎了也是真的——不是明朝的就是清朝的,就像他相信自己那段时间爬到树上看宋天逸排练是真的一样。

桌上有一张纸条,是爸爸留的,说他陪妈妈到医院检查身体,让易扬自己到外面吃点,好好写作业。

检查身体,妈妈生病了吗?易扬有点担心。

快十点了,爸爸妈妈才回来。妈妈看上去没有什么异样,爸爸的脸色却很难看,倒像是生病了。他们只简单地告诉易扬说,妈妈下午觉得有点不舒服,就去检查了一下,没什么大问题,可能是太累了,注意休息就行。

“爸,以后你下班回来做饭吧。”易扬建议道。

“好好,我做我做。”爸爸满口答应,态度好得不得了。

以后,易扬放学回家,果然看见爸爸在做饭,妈妈偎在阳台上的躺椅里看小说。爸爸做的饭是不敢有所期待的,填饱肚子而已。

星期天,易扬补课回来,发现家里成了古董市场,那些被爸爸收起来的“破烂”又全都摆了出来,桌子上、地板上,摆满了,一个胖胖的老头盘坐地板上,挑三拣四,评头品足:

“这个花瓶成色不错,可惜有一条裂纹。”

“这东西一看就是仿制品,什么……你花了大价钱?哎呀,你上当了,书呆子!”

“……宋朝的?不可能,两宋流行的是单色釉,这是青花,多半是清朝的。”

“这个镯子你少收了一个,要一对就值钱了。”

“这东西,民国的,意思不大。”

……

易扬看见爸爸也席地而坐,脸上的表情恭谦、惶惑而又尴尬。虽然初冬了,但这天的气温反常,有些闷热,爸爸额头沁了一层汗珠……

妈妈却比爸爸理直气壮得多,没好气地和人家争:

“怎么看出就是仿制了,你说是仿的就是仿的?”

“一只就不值钱了?一只是一只的价。”

“民国的?凭什么说是民国的?”

……

“怎么回事?”易扬看不懂。

“你去自己房间看书,小心点,别踢着那个瓶子。”爸爸答非所问。

妈妈激动地和那个胖老头大声地争辩着,看也不看他一眼。

易扬小心翼翼地绕着那些坛坛罐罐走,像穿过雷区一样,闷闷地进了里屋。真是弄不懂他们,都要卖掉吗?怎么突然……而且,妈妈也反常,一直是抵触这些东西的,现在却比爸爸还维护它们。

不一会儿,爸爸进来问易扬:“看见那个黑釉灯盏了吗?”

易扬摇摇头。

“藏在哪儿了呢?”爸爸嘟哝着出去了。

傍晚的时候,外面成交了,胖老头把爸爸的“破烂”全装走了,还叫了几个人来帮着拿。不知道爸爸把它们卖了多少钱?临走时,易扬听见爸爸说,等那个灯盏找到了会给他送去。“那真是一个好东西,完美无缺!”爸爸最后强调道,好像这样就可以挽回一点面子。

吃晚饭的时候,妈妈边吃边责怪爸爸,哪个碗卖便宜了,哪个盘子肯定不止这个价,哪个瓷瓶挺好看的,不该卖,该自己留着。爸爸唯唯诺诺。

易扬埋头吃饭,他不明白,爸爸妈妈都怎么啦?好反常,肯定有什么事!同时,他也在想着那个“完美无缺”的灯盏,要怎么和爸爸说?

这几天,在学校里,宋天逸好像总躲着他,眼睛避免和他对视,尽管易扬对她的态度和以前比别无二致。事实上,自从那天从树上摔下来后,易扬对宋天逸只剩下了一点好奇心:那天那个和她在一起的男生是谁——他摔得太早了一点,没看清是谁,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不是本班的同学。

不过,这个问题易扬也只是偶尔想起,让他费神的还是藏在壁橱里的那个灯盏,终归是瞒不过去的。

晚上写作业的时候,易扬闻到一股陌生的气味,使劲吸了一下鼻子,闻出是烟味。哪儿来的?爸爸不抽烟的。

易扬顺着烟味找到阳台上,看见爸爸半躺在这几天妈妈偎着看书的躺椅里抽烟,而且用的是烟斗,黑褐色的,粗笨、拙朴,看不出是什么材质。什么时候淘来的?从没见爸爸拿出来过。看来这是爸爸给自己留的最后一件“宝贝”了。

“爸,你怎么抽烟了?”易扬惊叫道。

爸爸朝他嘘了一下说:“轻点,你妈睡了。抽着玩的。”

爸爸抽烟的姿势有些别扭,一看就不是烟民,有时吸得深了,还会被呛着,捂着嘴克制地咳几声。爸爸边这样别扭地抽着烟边告诉了易扬一些事:

妈妈做了一个检查,明天出结果,如果是良性的就没事,如果是恶性的……今天是最后一天,两人的心思都纠缠在这件事上,时而心存侥幸,时而又把事情想到最坏,有点惶惶不可终日,不知如何打发时间,就想到卖“破烂”,找一件事做来分散精力。

易扬听了,心往下一沉,一下子又悬在了空中,虚的。他紧张地问道:“妈……她不会有事吧?”

“不会不会,明天就知道了,没事的。”爸爸口气坚决,安慰易扬,同时也安慰自己。

“可是,那些东西,你当宝贝一样,卖了多可惜。”话一出口易扬就后悔,担心爸爸又提到黑釉灯盏。

可爸爸只是沉沉地摇了摇头,然后抬起头,突然龇牙咧嘴地一笑,尽量用一种调侃的语气说:“你们才是我的宝贝。”

易扬很配合地背过身去做了一个呕吐的动作,叫道:“真肉麻!”然后捋起袖子把胳膊伸到爸爸面前,“看看,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臭小子,你老爸我难得深情一次,你还不领情!”说着,扑上来一手圈住易扬的脖子,不由分说把烟嘴塞到他嘴里,野蛮地说,“来,抽一口。”

“《学生守则》上规定,学生不可以抽烟。”易扬挣扎,不小心猛地吸了一口,一股热辣的气流蹿进喉管,呛得易扬猛烈地咳起来,咳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爸爸怕笑声太响,就边捂着嘴,噗噗噗地笑,像漏气的轮胎,边拍着易扬的背,一下一下拍得很重……

等易扬停止了咳嗽,爸爸说:“那个黑釉灯盏是你藏起来了吧,要不,就是送给哪个女孩子了?”

爸爸先是把它放在桌子上,用一块湿纱布一点一点地擦拭,仿佛那是一个无比娇嫩的婴儿,边擦嘴里边喃喃地说:“好东西,真是件好东西!”

——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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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冥路!成六道!定轮回!判生死!昔有大帝向秀建地府以镇压鬼界后,破碎虚空不知所踪。世人称之,往生大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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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遍地是眼

    遍地是眼

    哼,就你,别整这没用的?我是权威,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