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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杨眯眯和民乐直街

而心情呢,

就渐渐被风胀满了起来,

就像那些傍晚的蜻蜓一样,

密密麻麻地飞翔着、追逐着。

——天空的美人鱼

头顶的天开始一点点暗下去,

好像那些晴朗的云被什么稀释了,

渐渐化开去,

然后又被一种邪恶的力量完全控制住,

被吸进去了。

——那时夏天那时的潇

好了,现在你可以叫我杨眯眯了,因为我要带你去的地方是我小时候生活的地方。要知道,这个叫作“民乐直街”的地方,现在早就没有了。很快就没有了,简直可以说是一夜之间,就像现在我不再叫“杨眯眯”了一样,有时候长大就是这样。旧的叶子落下去,新的叶子长出来,可是,你知道旧的叶子到底去哪里了吗?

所以,我要提醒你的是,如果你不小心叫了我现在的名字萧萍,那你很可能没法遇到我下面将要讲到的这些人。因为他们都是生活在杨眯眯六岁半或者十一岁的记忆里的。可是如果你轻轻地、就像影子一样地跟在杨眯眯的身后,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悄悄摸一摸她辫子上的蝴蝶结,那你就会发现自己正从这些人的中间穿过。

哈,阳光可真是好哇,像无数的金头发娃娃在跳舞。你会和杨眯眯一边吃着民乐直街有名的汀汀糕,一边念着散发着药铺味道的谜语儿歌:“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定妖精。”

你猜出来了吗?

一 镜子/打倒青石板

几乎是在一抬眼的地方,你就会看到那个蓝底白字的门牌:民乐直街7号。那个叫舟红的女孩就在冲你笑着。

是的,这是她最喜欢的谜底:“镜子”。

这可是个有点儿奇怪的好东西,舟红很小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个秘密。当你站在它的跟前时,里面就有另外的一个舟红,弯弯的小眼睛,浓眉毛和有福气的大耳朵,一模一样。只不过,你拿在右手的勺子,她总是不动声色换在左手里。这一点让舟红想了好几天。最后,她断定,镜子里的那个舟红是左撇子。

舟红的奶奶是第一个同意这个看法的。她在这里住了很久了,自然会有很多想法。她总是坐在院子里,在那块最大的青石板上,晒着她的宝贝小黄豆,让它们很舒服地不停打滚,一边说:“我们家的舟红就是能干,知道的东西比我的黄豆还多哪!”

这时候,杨眯眯正在用手挠痒痒,她右边的脸老是痒,好像只有用袖子蹭一蹭才解痒。后来,杨眯眯一下子就绕过舟红的奶奶和她的黄豆们,因为舟红在楼上的窗子那儿“汪汪汪”,这是暗号,是让杨眯眯快快上楼!

楼梯是很陡的那种,可扶梯很光滑也很结实,可以趁大人不注意的时候,从中间滑下来。一级一级的梯子是没有封边的,所以如果你不小心的话,会有可能把鞋子从上面掉出去;但你也可以就坐在楼梯上,把两只脚吊下来,一晃一晃的,好玩。

杨眯眯走进舟红的家,就觉得眼前一亮。

杨眯眯是第一次看到那面小圆镜子,它只比饼干稍稍大一点儿。舟红的奶奶把它藏在小木头抽屉最下面一格的绿绸子里。它非常光滑,虽然有些地方已经磨损了,但依然看得出精致的花边。它不像一般的镜子那样透明和雪亮,而是有点儿灰蒙蒙的,这使得镜子里面的人,有一种淡黄色的光罩在脸上,好像又温柔又忧愁的样子。最令人吃惊的是,它是多么重啊,简直有半斤饼干那么重!要知道,这可不是普通的小镜子,它是铜做的!

刚好是正午的时候,太阳从舟红家的天窗那儿照进来,舟红手上的小圆镜子在阳光下泛出淡淡的金色,还有点儿毛茸茸的光;而那一个反射出来的小亮圈,就像是一小摊蜂蜜,亮晶晶的,晃来晃去。这使杨眯眯觉得脸上有些痒,她用手抓了抓,有一些细小的皮屑掉下来,她又用袖子蹭了蹭,觉得舒服了一点儿。

几乎在同时,舟红和杨眯眯还发现一个秘密,那就是镜子背面的一个字:桂。这是一个凹进去的字,那些横横竖竖里都有些灰尘了,但这个字写得非常漂亮,舟红和杨眯眯都承认这一点,她们把写得好的字,叫“有体”。

可是这个有体的“桂”是谁写的呢?而谁是“桂”呢?

最有可能的就是舟红的奶奶,可是她是不识字的,并且她叫爱民,刘爱民。她的印章就放在抽屉里面,那是用来取包裹用的。家里是没有人叫这个名字的。这个陌生的“桂”,在那个中午,一下子给两个女孩带来了一种奇异的感觉,这个有些年代的、忧愁的却又很显华丽的字,让人感到仿佛有人一直在这个屋子里,而你又从不曾察觉。

杨眯眯会突然地回头或蹲下去,看看门背后和床底下。她的眼睛瞪得很大,既兴奋又害怕。然而什么也没有,那些阳光依然像光柱一样照进来,即使收音机里突然传出的《东方红》的报时曲,也没让它们稍稍有所惊扰。

舟红最开始时,很小心地将小镜子放进了自己的背带裤里。后来,杨眯眯说:“你奶奶会发现的。”舟红这才又把镜子放回了原处。

现在,上班的人都陆续回来了,院子里和楼梯上慢慢响起了有些纷乱的脚步声,没有太多的时间留给这两个胡思乱想的女孩了,她们像以往的游戏一样,在大人的忙乱中草草收场。

外面的高音喇叭在不停地播送通知,下午居委会又要进行爱国卫生大检查了。

杨眯眯觉得舟红奶奶的眼睛一直盯着她,她的心怦怦直跳。直到下去吃中午饭时,杨眯眯还觉得舟红的奶奶一直在后面看她。并且最让杨眯眯感到可怕的是,她很快发现舟红的奶奶正在跟她的姥姥说些什么,还不停地朝她这个方向指指点点。杨眯眯想,完了,肯定是舟红的奶奶发现了镜子……

舟红的奶奶的确发现了什么,但不是镜子,而是杨眯眯的脸上那一块正在长大的癣——就是在杨眯眯看镜子的时候,用手抓过的那个地方。它和脸上其他地方的区别在于,它的颜色稍稍淡一些,起皮,并且有点儿痒。

现在,杨眯眯的姥姥对杨眯眯说:“眯眯,下午刘奶奶要给你看看脸上……的东西。”

杨眯眯往后退了一步,说:“我不看,她又不是医生。”

“可是,”杨眯眯的姥姥说,“刘奶奶懂中医,她有偏方呢。”

“我不要偏方,姥姥,我不要。”杨眯眯坚决地说。

说话的时候,舟红的奶奶已经到了,她的小脚像粽子一样,结结实实地立在门口,对杨眯眯的姥姥说:“好了。”

杨眯眯的姥姥将杨眯眯牵到了后院里,对她说:“听话,眯眯,一会儿就好,乖。”

杨眯眯和姥姥,以及舟红的奶奶在青石板那里停下来。现在,在青石板上有一小堆纸,是那种又粗糙又有点儿透明的纸。舟红的奶奶将它们点燃。

火,迅速烧起来又很快灭了。是舟红的奶奶拿手捂灭的。几乎就在这同时,舟红的奶奶将刚刚烧过的青石板上的烟灰,一下子抹到杨眯眯的脸上!

杨眯眯尖叫起来,油腻的烟灰夹杂着陌生而苍老的手指的味道,让她大声叫起来。就是这样——“啊——啊!”

可杨眯眯很快发现事情远比她想的还要有预谋,两个老太太一前一后将杨眯眯紧紧地围住,她即使像泥鳅那样使劲挣扎,也无济于事。而舟红赶到时,也只有呆呆地看着的份儿,她完全傻掉了。

就在杨眯眯挣扎的最后一下,突然发生了两件事情,让所有的人都出乎意料。其中一件就是,杨眯眯在舟红的奶奶凑近她的时候,突然大叫:“打倒!”

这让舟红的奶奶吓了一跳。接着在大家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有一样东西从杨眯眯的口袋里掉了出来,它顺着边滚了好几圈,最后停在舟红奶奶的脚边。

虽然已是下午了,但太阳还是将最后一抹余晖照在了这面精致的小铜镜上,它发出的那种柔和的金光使在场的人都怔住了。

舟红奶奶的脸立刻变得苍白起来,可谁也没有想到,杨眯眯的姥姥会最先走上前去,死死盯住这面镜子。她用哆哆嗦嗦的手捡起它,然后,说:“桂啊——”

她声音有点儿苍老和嘶哑,前面字的音节突然地拔高,然后慢慢地拖长、拖长,却又一点一点吞回到心里。

舟红捂着脸,呆呆地站着。

这时候,如果你仔细听,你会发觉那首叫作《浏阳河》的曲子被风刮了过来。该吃晚饭了,这是民乐直街多年的习惯,只要长孙的二胡一响,即使发生了天大的事,也是吃饭第一。

等杨眯眯想起来,她姥姥的名字里有一个“桂”字,那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那时候杨眯眯脸上的癣早已好了,她不再用袖子蹭脸了。杨眯眯就在民乐直街7号的拐角,用手指蘸着地上的泥巴,歪歪扭扭地写下:打倒青石板!

然后,脸上白白光光的杨眯眯该上二年级了,她再没有提起过镜子,舟红也没有,她们俩仍然是民乐直街7号最好的朋友。

至于“桂”到底是谁,那是舟红奶奶和杨眯眯姥姥的事情,她们照常在一起说话,有时候还笑和流眼泪。可那是大人们的事,而每个小孩都被告诉说,最好不要多问大人的事情。

只是,在很偶然的一天,放学的杨眯眯在民乐直街最有名的汀汀糕推车旁,一口气吃下了四块汀汀糕。她把细签签攥在手里,一抬眼,看见在冒着热气的推车上,有一面金黄色的小旗,上面有一个字:桂。

二 桂/长孙二胡

最有名的汀汀糕是桂的。

杨眯眯就把她的大眼睛眯起来,成一汪弯弯的湖,问:“你是桂吗?”

这句话杨眯眯并不像平时那样问,而是用不太熟的手势打出来,然后扬一扬眉。

桂在推车后面,抿着嘴笑。格子的围裙上印着草莓和一排小勺子。

桂是个很漂亮的女孩,黑黑的眼和眉,湿漉漉地望着你,望着你,然后一点点绽开笑容。很白的牙,像细碎的瓷那样紧密地排列着,它们只在桂大笑的时候,一闪一闪。

桂是不会说话的,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哑巴。桂指指小推车上的汀汀糕,然后又指指小旗子,最后她又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来,展开一看,是一个字:花。

桂拿着它,做了个很好玩的风吹落的动作,就笑起来。杨眯眯一下子就明白了,因为她是个聪明的女孩。杨眯眯想:哈,多有趣,原来“桂花”变成了桂,是风吹的呀!

杨眯眯想了一会儿,还是说:“我就叫你桂,好不好?”

桂迟疑了一下,又笑着点点头,眼睛里的光一跳一跳。不过,杨眯眯很快就发现,桂点头好像并不是专为回答她的问话。因为杨眯眯的身后站着一个人,他的左手提着折叠凳,右手拿着二胡,在风里面微微摆动。

桂难道是对他点头吗?这让杨眯眯感到奇怪,谁都能一眼发现,这个人脸上虽然带着笑容,但眼睛却很空洞地望着天,那里面什么也没有。因为,他是个瞎子。

“长孙。”杨眯眯叫了一声。

那个叫长孙的男人,一面大声地答应“唉”,一面十分熟练地打开他随身带的折叠凳子,坐下来。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小毛巾,垫在左腿上,把二胡架起来,然后开始试音,一扭一拉,二胡发出令人发笑的怪音来,他也跟着别人嘿嘿地笑出声来。

长孙,是一个男的máng人。谁也不知道他的年龄到底有多大,但他常常对我们说:我去年三十五岁。

长孙很胖,有很宽的脸、嘴巴和耳朵。他的鼻头很光也很圆,奇怪的是,它们在冬天也会冒汗,那些汗亮晶晶地立在圆鼻头上,就像是一群踮起脚尖的士兵,从来不会一不小心huá下来。

长孙最爱喝汤,他能喝出汤里面有几种调料,并且,只要闻一闻,就晓得辣子油是不是piāo在面上。

长孙会拉二胡。我觉得拉二胡是一件比较吃力的事情,因为长孙拉的时候总是用很大的力气,连牙齿都好像在用劲。不过,长孙从不灰心,也从不发脾气,他拉《东方红》时我们起床,拉《liú阳河》时我们就吃晚饭。

我觉得长孙多好啊,他虽然看不见,却快乐地生活在我们中间。

上面是杨眯眯写的一篇小作文,题目叫《记一个熟悉的人》。

杨眯眯在这篇文章中,除了四个字不会写用拼音代替以外,句子都很通顺。描写鼻子出汗的那一段尤其生动,语文老师用红笔在下面画了些小圈圈,表示精彩,这让杨眯眯十分得意。她就在放学后,高举着作文本子,直奔民乐直街。

在走着数着民乐直街的青石板的时候,杨眯眯想:今天只吃两块汀汀糕。不过要让长孙给我拉《北风吹》,还有《金达莱》,还有《北京的金山上》,连拉三首。

很好的太阳。就像书里面写的那样,“秋高气爽”。

在杨眯眯的那个时候,天总是很蓝,会有些特别不一样的光线,从头上照下来,很明亮很清洁地照射在民乐直街的青石板的路上。那些喧闹在空气中的人声和“嘚嘚”过去的马或驴,是现在的你和我都不可能听到和看到的。

长孙就坐在这样的好天气里,晒太阳和拉琴。

长孙的小折叠凳子换了新的,并且,他还穿了一双新鞋呢,是在民乐直街正流行的出边布鞋,雪白的塑料底的边边从黑色鞋面下露出来,非常引人注目。

所有经过民乐直街的人看见了,都好奇地停下来,问东问西。好天气里,人们往往容易心情好,并且喜欢聚在一起议论些什么。

“长孙,穿新鞋了,真标致啊。”

“谁给你买的?很阔气嘛。长孙,我还没穿过这鞋子呢。”

“长孙小伙子不错,只可惜是个……”

“什么喜事,啧啧,该不是你要相对象了吧?”

“长孙,你别听他们瞎扯,你就来一段《智取威虎山》吧,来来来……”

长孙像平时一样不怎么说话,面对这些人,还是安详地、近乎悠闲地坐在太阳里面,胖胖的脸上带一点点笑。

长孙的左手调着钮子耳朵,右手拉着弓,很吃力却很沉着地拉着曲子,拉完了一曲《智取威虎山》,就开始拉《东方红》,拉《大海航行靠舵手》,拉《山丹丹花开红艳艳》,拉《太阳出来闪金光》,拉《卖花姑娘》,拉《都有一颗红亮的心》《打靶归来》《红星照我去战斗》……还有《北京的金山上》。

现在,远远还没有到吃晚饭的时候,甚至还没到吃午饭的时间。长孙已经一口气将他所有会的歌全都拉了一遍,然后,他开始拉《浏阳河》。

这使得习惯于听《浏阳河》吃晚饭的民乐直街的居民,觉得稍稍有点儿怪。那从头顶上直射的阳光,和平时里听这首曲子时的黄昏的确有些什么不一样。这让大家安静了下来,就像长孙的新鞋子一样,似乎有些什么不同寻常。

杨眯眯就靠在汀汀糕推车上,她和桂离得很近。那些汀汀糕蒸出的热气和米香,在杨眯眯的眼前一点点飘散。杨眯眯吃完了她在路上计划好的两块汀汀糕。

桂一直都在注视着这些人,起初,桂是很高兴的。像往常长孙在她的旁边拉琴一样,她静静地注视长孙的二胡和用力揉弦的手指,脸上有一种微微的沉思和陶醉。

长孙要能看见就好了,杨眯眯想。不知为什么,杨眯眯总觉得长孙肯定知道桂的表情,就像杨眯眯觉得桂其实听得懂长孙的曲子一样。要不然,长孙为什么会选择在一个哑巴女孩边上拉琴呢?

桂后来就有点儿不安起来,她脸上渐渐显出焦急的神色,不停地站起来,又坐下去,在给别人找零钱的时候,不止一次出了差错。当别人用狐疑的眼光看她的时候,桂的脸就红了起来,鼻尖上沁出一层细小的汗珠。

在长孙拉完了《浏阳河》的时候,出现了一段短暂的空白。此时,没有人再大声要求长孙为他们拉上一曲,他们中甚至没有人说点什么,他们似乎就是在等着什么,期待着什么。结果,在长孙停顿了片刻后,他们终于听了一首民乐直街从未听到过的曲子。

很久以后,也就是当杨眯眯长大并不再叫杨眯眯的时候,她才知道,这首曾经在民乐直街演奏过的曲子,叫《江河水》。那时候,民乐直街早已经不在了,就像这首曲子的名字一样,民乐直街作为被拓宽与改建的河道,和那些它拥有过的声音一样永远都被长江淹没了。

所以,当时还在读二年级的杨眯眯在心底里发出——长孙真了不起——的感叹,该是多么具有远见卓识。

而事实上,长孙拉完了这首漫长而忧伤的曲子后,已是大汗淋漓。他不起身,将右手的弓交到左手,平静地说:“谢谢大家。长孙是吃民乐直街百家饭长大的,我不会忘记你们每一个人。”

长孙的眼睛好像“看”过他面前的每一个人,然后他说:“如果你们会在将来的某一天想起,我,瞎子长孙,和这把二胡,我会感激大家。”

长孙突然站起来,朝大家毕恭毕敬、深深地鞠了一躬。所有人都怔住了,他们并不像平常那样对长孙高声笑骂,而是用一种奇特的沉默,注视他。

长孙将琴握在左手,去收他的小凳。转过身的时候,他停了一下,对着汀汀糕推车说:“再见,桂花姑娘。”他说得很轻很轻,几乎只有杨眯眯可以听见。杨眯眯看见桂的眼泪涌上来,只是她不知道为什么。

长孙顺着街道越走越远,我说过的,民乐直街是一条笔直的街道,人们可以一直顺着视线看到青石板淹没长孙的身影。谁也说不出长孙去了哪里,为了什么,人们只能在那一刻发出一声感慨或者嘲笑,然后各自散去。

说实在的,让他们想起长孙的,或许只是吃晚饭前的《浏阳河》和起床时的《东方红》了。但不久,民乐直街就会有新的广播喇叭,那里面会自动播放这些曲子。

只有杨眯眯是民乐直街感到遗憾的人,她的手里还卷着作文本,那里面画着前所未有的红圈圈;并且,她现在才想起来,长孙没有拉《北风吹》,这首她最喜欢的曲子。

太阳下面,有谁的高跟鞋走过青石板,笃、笃、笃。

三 高跟鞋/艾儿的指甲

艾儿是很出名的,在民乐直街,却并不是因为她漂亮。

杨眯眯很自然地抬起头来,她就坐在门槛上,作业本随便地放在腿上,底下是一块淡蓝色的塑料垫板,今天的作业是把课文抄写三遍。

起初闻到的,是一阵很浓很浓的香,大老远就飘过来,就像是一团裹着香气的云,模糊而妖娆地缠着你的鼻子。唔,是上海的花露水呢。杨眯眯准确地判断出来,是那种细细的长玻璃瓶子,绿颜色的,上面有黑色的盖子。

在杨眯眯的经验中,这种花露水只有在洗澡后才用一点点搽脖子的,因为害怕生痱子嘛。而通常被蚊子咬了,杨眯眯是不用花露水的,用的是姥姥的土办法:用一小口唾沫抹在蚊子咬的红包上,连抹三小口。而且杨眯眯的姥姥会一边抹一边强调说:“要是过夜的唾沫就更好啦,最消毒了;人奶也好,蝎子蜇了也不怕的。”

姥姥说的人奶也就是母乳,据说那消毒的效果是没的说。当然了,没有刷过牙的唾沫和母乳相比,显然获得后者的难度更大些。所以,如果你洗完澡,又被蚊子咬了几个疙瘩,那么,你就会发现自己有檀香皂和花露水混合的香,还有一点点口水的臭。

可是,艾儿不同。

她的人,还有只属于她的尖尖的皮鞋,好像永远都是泡在花露水里头的,她就像是这街上的一朵香云,想什么时候飘出来就什么时候飘出来。那香气就这样又缥缈又结实地踩在青石板上,敲出清脆而引人注目的声音:

笃,笃,笃,笃。

每当这时候,杨眯眯总是很兴奋的。她的鼻子灵敏到艾儿还没有转过街道口,她就知道是谁来了。杨眯眯就立刻兴奋地期待起来,只是她又有些怕被人发现了这种兴奋感,所以她的耳朵是不动声色地张着的,眼睛呢,就像躲在书本最难的生字中间,扫来扫去,间或也向外一点点瞄过来。

一般来说,杨眯眯总是先看到艾儿的脚,看一千遍也不嫌多的。那双尖尖头的鞋子,浅口的,包裹着她小巧的脚,没有土气的边带和搭襻,而且那鞋面用杨眯眯姥姥的话说,就是用猪油泡过的,别提有多么的油光锃亮!鞋子的后跟居然又细又高,指甲盖那样的一点一点,轻盈地踏在你看得见的青石板上。

不过今天,杨眯眯最先看到的不是那双看过很多遍的鞋子,而是,艾儿的手指!她的指甲,是红的呀!杨眯眯抑制住快要叫出声的惊讶,多么奇特的红指甲!鲜艳得像月季花瓣,杨眯眯只看了一眼,就在心里赞叹着。她的眼睛就像是蜜蜂一样粘在那团红色的蜜上面,再也移不开了。

杨眯眯站在路边,屏住呼吸地看。在她的眼里,艾儿就像是一个好看而有毒的影子,在民乐直街的青石板上总是能踩出自己的节奏。但杨眯眯说不出来,为什么所有的大人都要她远离这个女孩,其实她并不像大人们说的那么可怕。要知道,她笑起来的时候还有酒窝呢。

这时候,艾儿看到了杨眯眯,她笑着招招手。艾儿一定是知道别人都在看她的,不光是杨眯眯一个人。“那些躲在窗户后面的眼睛多了去了——”有一回,艾儿突然这么对杨眯眯说,把她吓了一大跳。紧接着杨眯眯就转身逃走了。

可是现在杨眯眯还不想逃走,她真的很想凑上前,仔细地看看那红红的十个指甲,羡慕还有流连。

艾儿显然很知道杨眯眯在想些什么,她主动地把手指头竖起来,然后小声地对杨眯眯说:“眯眯,好看吗?”

杨眯眯正在痴迷地看着那十个鲜艳的指甲,听到艾儿的话后,突然就吃惊地抬起头来,胡乱点着头,然后就看到艾儿开心地“咯咯”大笑起来,一边举着手和胳臂,做了一个蒙古舞蹈中抖肩的动作,一边说:“喂,眯眯,看我呀!”

杨眯眯有些迷惑而惊奇地望着艾儿,这句“喂,眯眯,看我呀!”听起来是那么熟悉啊。杨眯眯看到艾儿笑盈盈地低头望着自己,高高耸起的头发像一座小山一样——稍微长大一点儿以后,杨眯眯才知道那叫“发髻”。而在杨眯眯看来,艾儿梳着高高的髻,那是她的标志,在所有的人都扎着小辫子、小刷子的时候,十五岁的艾儿高高的发髻是多么的特别。所以杨眯眯紧盯着艾儿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情绪,那里面有即刻逃走的念头,还有恋恋不舍的情感。要知道,这个眼前的艾儿,是杨眯眯和整个街道注视的焦点,杨眯眯一直听大人们隐秘地谈起“女阿飞”这样的词汇。大人们的眼神是那种躲躲闪闪的,可又是雪亮尖利的,就好像艾儿穿着她那著名的高跟鞋,“笃笃”地走过时,有些门会用力地关上,可当她走远一点点呢,那些门却又豁开一条很小的不被觉察的小缝缝。

关于艾儿的说法多种多样。可艾儿似乎一点儿也不在意,她还是那副高兴得意的样子。杨眯眯突然想到,这句听起来熟悉的话就是不久前艾儿对她说过的呀!

那次杨眯眯是去帮姥姥到酱园里买萝卜干和打醋,在路过民乐直街拐角的路灯旁一个小小的花坛边时,杨眯眯看到一伙人围在那里,不时发出尖叫和笑骂声。杨眯眯本能地瞥了一眼,因为她预先就嗅到了那种强烈的花露水的气味,果然是艾儿!此刻她正用尖尖的皮鞋去踢一个男人的屁股,还一边笑着说:“看老子不踢死你!”

那个男的一边逃一边笑一边转身来捉艾儿的胳臂,还使劲在她的大腿上拍打,而艾儿“咯咯”地笑得喘不过气来。这个画面给了杨眯眯强烈的震惊,她赶紧小跑着绕过了这群人,而艾儿似乎也在那一刻回过头来,看到了从旁边一溜烟走过的杨眯眯,她立刻就叫起来:“喂,眯眯,看我呀!”

……

“眯眯,作业写完了没?又在发么子呆啊?”

现在,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喊,把杨眯眯从幻觉中惊醒过来,她一边立刻答应着:“唉,还没呢。”一边把眼睛从艾儿鲜红的指甲上收回来,对她胡乱摇了摇头说:“不呢,我涂了,妈妈会骂我的。”

然后杨眯眯飞快地转身进了民乐直街7号的巷子。巷子最深处就是杨眯眯姥姥的家。

这是杨眯眯记忆中最后一次和艾儿对话。

如果不是一年后的某一天,杨眯眯和她的小伙伴去荆江大堤上玩,因为好奇而被蜜蜂蜇得鼻青脸肿,杨眯眯是不会见到艾儿的——杨眯眯的家人紧急敲响了艾儿的家门,他们想不出比艾儿更合适的人选来救哭天抢地的杨眯眯,因为民乐直街只有艾儿正在哺乳期,而只有把奶水涂到杨眯眯受伤的脸上,才能消去蜜蜂的报复。

是的,艾儿在十六岁就生下了一个小孩,这在民乐直街是一个莫大的丑闻。

可这桩丑事却帮助和挽救了杨眯眯,她至今记得那温热的、乳白色的液体怎样涂满了她的脸,那神奇的淡香让她突然止住了哭泣,目不转睛地看着在阴影处仍然是背过身子的艾儿。

那是她们最后一次见面。

在杨眯眯的脸痊愈以后,杨眯眯只听说艾儿已经不在民乐直街住了,她搬到什么地方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其实,在杨眯眯心里一直想知道的是,艾儿她生下的到底是个男孩还是女孩呢?

艾儿显然很知道杨眯眯在想些什么,

她主动地把手指头竖起来,

然后小声地对杨眯眯说:

“眯眯,好看吗?”

——杨眯眯和民乐直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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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懒人系列终回本:常言,偷得浮生半日懒。当不能偷得浮生又想懒时怎么办?当然是光明正大地懒啦!从小懒到大的庄书兰就是这样想的!当前世成为记忆时,庄书兰更是决定将这懒人做到底。管他冷嘲热讽也好,闲言碎语也罢,她庄书兰不会因此而改变!且看懒人如何笑傲官场沉浮,冷看朝野纷乱!————情景一:“美男,来,给本姑娘笑一个!”一手托起某男精致的下巴,拇指轻刮着脸颊,“啧啧,这肌肤,比姐姐我的还要好!哎!平日里用的是哪个牌子的保养品啊?”……某男呆状,第一次有种叫耻辱情绪袭上了心头——他居然被一个还未并笄的小女孩子给调戏了!情景二:“跟了本宫,他日你就是一国之母,光宗耀祖!”某男拦下某女,半带着威胁地喝着。“光宗耀祖这件事,不归臣管,你去找别人吧!”轻弹去不知何时落在肩膀上的树叶儿,微微一笑,“时辰不早了,臣得回府休息了!”情景三:“你想从这游戏中退出?”媚眼一抛,却让人不寒而颤。“我还有权力说不吗?”某女惨淡一笑,带着狡黠,“既然是你将我带入这游戏中,你怎么可以置身事外?所以,我们成亲吧!”情景四:“……新娘请下轿!”第一声,无人答应……“请新娘下轿!”第二声,还是无人答应……“请新娘子下轿!”直到第三声时,轿里忽地传来慵懒的声音,“呀!我怎么睡着了?四儿,现在什么时辰?为何迎亲的轿子还不来?”————〖精采多多,敬请期待。〗————懒人系列:总裁的懒妻帝君的懒后懒凰天下风流佳人系列:风流女画师新坑:轻松+现代+都市+网游+青梅+竹马=恋上恶男友情链接:逍遥王爷的穿越妃本色出演绝焰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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