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的事情陈铭已经知晓了，而且亲身经历了，磐石城遭到了来自四个方向的猛烈进攻，一波接着一波，没有任何停息，差别在于陈铭并不知道，帝国军队悍不畏死的进攻背后是帝国皇帝在亲自督战。
帝国皇帝督战又有谁敢有半点松懈？
连续几天的强攻，可谓惨烈来形容。沿着城池高墙，形成一道血色分明的绞肉磨盘，而帝国皇帝则毅然决然的把一队又一队帝国士兵往里面送。
说到这里，连冯邵锋都有些戚戚然，他也承受不了这样无脑似的硬攻，草原的损失巨大，作为进攻方帝国的损失更大，这简直就是拿士兵的生命去送死。
“我怀疑，这次近距离接触死神，让皇帝陛下受了不少刺激，或许已经让他开始考虑到身后的事情，我注意到那些分属于纯血派和混血派的贵族们被派遣到战斗最为激烈的前沿，而战斗力最高，可以一锤定音的皇帝近卫们，却只是督战，从不出动。”
冯邵锋说完这些，小妖也在旁边下意识的点了点头，冯邵锋是主力军，他麾下损失惨重，魔族身处其中自然也不能幸免，魔族本来就只有那么一丁点人口，经不起这样的消耗，这也是墨采薇火急火燎，突然下决心希望尽快结束战斗的理由之一，而盗马贼身死城破就是最好的结果。
“我需要时间考虑一下。”陈铭缓缓开口。虽然他加入盗马贼势力的初衷，仅仅是为了魔族复兴放置在草原势力的暗子。但和盗跖共事许久也经历了许多事情，从最初的不闻不问，到后来倾注自己的心血在里面，他一步一步看到这个出生贫寒的无名小子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成为天可汗；现如今难道要自己要无情的站到他的身后，给他一刀，然后宣告他死刑么？
听到陈铭的回答，冯邵锋没有多说什么。在他看来盗马贼身边必定保护重重，想要刺杀他并非易事，所以陈铭需要谨慎考虑，策划。
但是小妖不同，她明白，以陈铭现如今在盗马贼势力的地位，击杀盗马贼不过举手之劳，没有任何犹豫的理由。她凑到陈铭耳边，低声提醒道：“这是魔神大人墨采薇的意思。”
“不需要你提醒我！”一股没由来的怒气，在心底滋生，陈铭狠狠地回了墨小妖一句。
墨小妖脸上愕然，她没想明白，为何陈铭的反应是如此强烈。陈铭也感到自己有点情绪失控，他连忙道：“我出去想想，冯邵锋你暂且待在屋里，没人敢擅入我的房间，这里比较安全。”
陈铭说完，径直走了出去。为什么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事到如今，陈铭也不知该怎么办，或许去城墙上吹吹风，能让纷乱如麻的大脑冷静下来。
城楼上，两个守夜的士卒正在站岗。疲惫写满了他们的面容，连续几天的鏖战，他们的精神已经在崩溃的边缘，甲胄上血迹斑斑，手上的兵刃也满是缺口。看到陈铭，他们下意识的想要行个礼。
陈铭赶紧上前扶起。
其中一个年纪尚轻的小伙，嗫嚅着嘴唇，低声问道：“亡灵主宰大人，我们能赢吗？”
话一出口，便被一旁的老兵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教你别多嘴。长官，他还小，不懂事。”
陈铭表示自己并不介意，他盯着小伙的眼睛，开口道：“当然，帝国已经是强弩之末。只要再坚持，胜利必将属于草原。”
小伙听了，似乎从中感受到了莫大的信心。他满怀喜悦的朝陈铭鞠了一躬。继续站岗去了。
说完这句言不由衷的话语，陈铭逃也似的离开了城墙。他知道此刻的现状，比任何人都要清楚，磐石城已经危如累卵，城破只在朝夕之间。因此话一出口，那种欺骗与负罪的感觉便搅得他心头难安，原本想静静，现在陈铭的心更乱了。
还是回去吧。陈铭慢慢朝着住所走回去，但一想到回去还要面对墨小妖和冯邵锋，他又纠结起来，步子也越迈越短。他抬头，远远望见自己的住所内亮着光，突然陈铭的步子快了几分，他注意到本应只有两人的屋子里，窗上却倒影出了三个身影。
以陈铭在盗跖集团的地位，确实没有任何人敢擅闯自己的住所。一个人除外，那就是杜鹃，因为她还有“徒弟”这一重身份。
杜鹃来向陈铭禀告事情，直接推门而入，一进门就看见了墨小妖和她身边的一位陌生的草原侍卫。
冯邵锋那身普通草原士兵的服饰，能骗过多数人，却骗不过杜鹃；陈铭身边的侍卫杜鹃早就熟识，再加上冯邵锋这张脸，她和冯邵锋可是打过好几次交道，一眼就认了出来。不过冯邵锋比杜鹃反应更快，还没等对方呼喊，袖中的小刀已经按在了对方的脖颈之上。
陈铭闯进门时就看到一副剑拨弩张的情形。
“师傅。你背叛了盗跖吗？这就是你的选择吗？”杜鹃泪水涟涟，她知道陈铭背后暗藏着第三股势力，但也相信陈铭对她所说的，会尽力辅佐盗跖，帮他打下一个大大的疆土。
“我，我没有。”陈铭想辩驳，但声音是如此有气无力。
“那就杀掉他。他想要刺杀盗跖。”杜鹃捂着双眼痛哭，“难道这就是草原的命运吗？难道这个结果在一开始就已经注定好了。师傅对我所说的一切都是谎言吗？”
“陈铭这是怎么回事？杜鹃不是你的徒弟吗？为什么她会站在盗马贼那边？小妖，这和墨羽说得不一样。”冯邵锋看了看陈铭，又看了看墨小妖，满脸疑虑。
墨小妖：“墨羽没有骗你，是这样的……”
墨小妖还想解释，被陈铭歇斯底里地打断。
“闭嘴！你们都闭嘴。一个晚上，给我一个晚上。明天我给你们答复。”
一夜无眠，第二天清晨，陈铭揉着红肿的双眼。他整整想了一个晚上，却没想明白究竟该怎么办，满脑子里塞满了各种思绪；他看了看房间里的冯邵锋，小妖，还有杜鹃。
三个人代表三股势力，不约而同的望着自己，等待自己做出最后的决定。但是他脑子乱成一团浆糊，哪有什么决定。三个人望着自己的眼神，都像是在用刀子扎自己，事情拖延不得，陈铭只能硬着头皮，装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淡淡说道：“跟我来吧。”
从陈铭住所到议事大厅的路程很短，三个人跟在陈铭后面硬生生走了半个小时，陈铭多希望这条永远不要到头，但是该面对的事情，终究还是逃不过。
盗跖就坐在大厅中央，看到陈铭带着一行人走进了大厅。他认出了陈铭身边的两个女人，但却对旁边那个男人有点陌生。
“陈铭，有要事禀告？还有你身后的那个男人是谁，我怎么没印象？”
“他……”，面对盗跖的问话，陈铭艰难的张开了嘴，缓缓答道：“他是帝国派遣的使臣。”
陈铭一侧身，把冯邵锋拉了出来。
冯邵锋一直紧紧跟在陈铭背后，以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他已经隐隐感觉事情有点不对，背在身后的右手手心暗自攥着一把袖中剑，他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一旦有可乘之机就直接刺杀盗马贼，岂料被陈铭直接撂到了中间，一下子盗马贼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冯邵锋很不自然的看了陈铭一眼，但此时此刻，也只能硬着头皮顺着陈铭的话继续说下去。
“磐石城已经四面合围，城破只在弹指之间。希望盗马贼天可汗能顾忌到麾下草原士兵以及磐石城内十余万普通百姓的生死，引颈受戮，过多的抵抗只会产生无谓的流血和牺牲。我以帝国皇帝驸马的身份向你担保，一旦盗马贼你身死人亡，帝国大军必定止戈，停滞西进草原的步伐。一死以救天下百姓，何其壮哉。”
杜鹃站在一旁大声道：“不要听这个男人妖言蛊惑。他是帝国的贵族，是潜入磐石城的刺客；请天可汗速速下令，赐他一死。”
盗跖微微皱眉，转头看着站在一旁默然不语的陈铭，缓缓说道：“看来事情真的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了，陈铭，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我的意见？”陈铭看了一眼冯邵锋，看了一眼杜鹃，又看了一眼小妖，最终他的视线落到了盗跖身上。
究竟该如何抉择？从昨天一直考虑到现在，陈铭心中还是没有答案。
“迷惘的时候想想你的初衷。”陈铭心中忽然出现一个声音，这是密林中师傅说过的一句话。这是做人的道理，也是处世立身的原则。
“我的初衷？我加入盗马贼的初衷，当然是为了帮助墨采薇……”
“若是更早，比这个还要早，在自己本领学成踏出山林时，师傅对自己告诫，勿失本心。”
“没错，勿失本心，这才是我的初衷。那么此时此刻，我的本心，我内心最真实的想法究竟是什么？”
忽然之间，陈铭想通了。心中的一团乱麻被挥刀斩断，人生在世，沧海一粟，这一辈子的努力和作为在时间长河的维度看来是多么渺小和微不足道，根本无需考虑太多，只求自己不后悔，那就够了。
做出让自己不后悔的选择！
陈铭不再迷惘，顿时豁然开朗。
他从背后拍了拍冯邵锋的肩膀，顺势骨牢死死扣住了他的手腕。
“兄弟，对不住了，这次我站在盗跖这边，但我保证你会被安全的送出磐石城。”
突然发生的惊变，让所有人始料未及，冯邵锋看着陈铭的眼神，显得迷惘而愤怒；陈铭不希望老朋友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但他选择倘然接受。
小妖也察觉到了情况的变化，她已经顾不得小声和隐秘，大声喊道：“陈铭，想想墨采薇……”
“我为墨采薇已经做的够多了，魔族也从这场战争中得到的够多了。希望你能原谅我这次小小的任性。”
陈铭说完，最后看了眼杜鹃，摸了摸她的头，轻声安慰道：“别伤心，师傅不会让你失望的。”
酝酿了一番情绪，陈铭朗声道：
“正如冯邵锋所言，草原士兵疲劳不堪，磐石城破的命运已经难以挽回。这场战争已经要以帝国的胜利划上句号；但是天可汗，磐石城只是您领土的一部分，您真正的根基在草原西部，在溪水城。这次失败或许会给草原势力造成毁灭性的打击，但只要天可汗你不死，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甚至带着部下居无定所在草原流浪，终有一天您会积蓄力量重新站在这里。如今，磐石城被铁桶一般围得严实，但我愿以我一己之力，拼死也要将天可汗你送出突围。这是我对你的承诺。”
陈铭这番话振聋发聩。盗跖笑了，笑得很畅快。
“你这番话让我很感动。我不过是个默默无闻的穷小子罢了，能有今天的成就全赖兄弟们的辅佐。我也曾轻狂过，之前我拿下达幕斯大会，想称可汗，草原神殿有个老巫婆，她劝我要知足，我却不屑一顾。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错了，或许老巫婆是对的，若不是我执意要成为天可汗，也不会有引来帝国这样一个庞然大物，笑面杀神和姬大人也不会死……”
陈铭想要说些什么。盗跖抬手制止了他。
“听了你的话。我反倒是释怀了。错了便错了。我不后悔，人生就是要轰轰烈烈地来一场，输了就输了，我绝不苟且。”
“你说重头再来，若是十年前，我肯定欣然接受；但是如今，我累了，这辈子我觉得值了。姬大人曾说过，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加上你，我这辈子的知己有三个。我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何德何能让你们为我付出这么多，我也应该为你们做点什么了。如果我项上这颗人头能够保你安全离去，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盗跖话尽于此，陈铭站在台下已经听出不对，他看到盗跖拔出腰间长刀朝胸口刺去，想要出手阻止，又哪里来得及。
盗跖倒在地上，脸上却挂着笑容；陈铭飞扑到盗跖面前，死死地按住伤口，但是一切都是徒劳。盗跖从怀中颤颤巍巍掏出一个玉石制成的信物递到陈铭手中。
“姬大人建立了一套自上而下的管理运营体系，算是兵符，见此物如见天可汗。我一直觉得很没用，现在我把它交到你的手中，也算是起到了作用。”
“别伤心。我贱命一条，能救活磐石城千千万万的人，还有你这个好兄弟的性命。这笔买卖，不亏。”
盗马贼轻轻闭上眼睛，脸上带着一丝安详。
“不！”陈铭撕心裂肺的呐喊，响彻整个大厅，但是无论如何，逝去的生命永远无法挽回。
陈铭的手在颤抖，他忍不住想毁灭一切，他忍不住想自暴自弃，甚至他想担子一撂，一走了之。
但是不行，不能辜负盗跖，至少现在还不行！盗跖不能白死！
激动的情绪渐渐平息。陈铭环顾周围，墨小妖，冯邵锋，杜鹃都被盗跖自缢的一幕，惊讶的愣在原地。别人或许不理解，但陈铭知道，在铁憨死的那一刻起，盗跖估计就已经心存死志。
只不过当时他想和磐石城同生共死，而现在却是为自己而死。
陈铭走到还在发愣的冯邵锋跟前，指着盗跖的尸首说道：“把它带走，记住你的承诺。”
冯邵锋这才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急忙回答道：“带领磐石城的士兵从北方离开，我负责镇守北门。”
“别让我失望。”
“绝对不会，我用性命担保。”
陈铭径直走到墨小妖面前，面无表情地说道；“回去告诉墨采薇，我的任务完成了。”
两个人都急匆匆离开了，只剩下杜鹃留在最后，陈铭叹了口气，下达了最后的决定：“杜鹃，让狂信徒和残余的士兵们做好准备，我们从北门突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