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漫春光转瞬逝,风吹花笺寄别离。文人雅士总喜欢用山、河、珠、玉来形容人的坚定意志、雄伟抱负;同时,又常用脆弱的花叶形容人的命运际遇,所谓“生如夏花,死若秋叶”。这虽有故作矫情之嫌,却也是世间人情的真实写照。谁也不会想到,一如既往的狩猎,几个为主复仇的门客,就了结了江东一代霸主的性命。赶回吴县的路途,孙尚香不知自处,悲痛、怀疑、担忧?或许都有一些,聚在一起凝成了死灰一样的面色。等她一身缟素回家,看到遗体,严峻形势再没给她任何流泪伤心的时间,一场可能吞噬无数人命的暴风雨已酝酿完毕:
原来,孙策受重伤并未立即毙命,拼着全身气力,要把江东托付给二弟孙权。此举遭到一些老臣反对,他们以张昭为首,都想扶三弟孙翊上位。大哥虽受重伤,心仍和明镜一样。这些老臣无非喜欢孙翊好勇无谋,易于把控;而孙权谋略非凡,不是他们吃得消的。终于,孙策不改心意,把印绶、兵符给了孙权。当夜,为安抚一众大臣,大哥对张昭许下了“要是二弟不能担当大任,你就取代他”这样的诺言,撒手离去。张昭得此许诺,哪里肯放过机会,一心找由头把孙权换掉。孙权极其难堪。他明白,权力和性命是绑在一起的,自己一旦从这个位置下去,断然就无存活之理。没办法,他只能一心悲痛哭丧,谢绝政事,也不同大臣见面;同时,吩咐步练师外出求援,自己等待时机。
“三哥,你作何打算?”初见白布,孙尚香不自禁悲痛袭心,失神看了好一会儿。然而,没多久,她就接受了现实。毕竟,这并不是她第一次经历生离死别。如今,她已是个真真正正的大姑娘,事态容不得她多作哀伤,逼着她打起精神。
孙翊倚身廊柱,用袖口擦了擦眼角的泪痕。孙翊极少在家,行为放荡——孙策有周瑜和母亲约束,孙翊则是脱缰的野马,向来不问家政,只在战时,领几十兵卒冲锋陷阵而已。四方小院,在那两个女卫的清理下,只剩他和小妹。是啊,作何打算?孙翊愣神看着院中花木,他自然知道大哥的遗命是真的,大哥向来重视二哥。况且,自己确实不如,面前的小妹也比自己……不过,这大概也正是那些老臣要扶持自己的原因。那张昭第一时间就催自己回来,可终究没见到最后一面。好一会儿过去,孙翊嘴角全是苦笑,声音多少有些惨淡,完全不复寻常英勇姿态:“小妹,你放心。我会请命驻守他处。”
孙尚香不忍多看三哥神情,放弃争夺就相当于把自己的性命交给了二哥。不论之前关系如何姣好,一旦面临顶峰权力,同室操戈也是寻常事。谁也难保二哥日后不会……“我会说服二哥——”孙尚香心生愧疚,无论从现实,还是情谊,她和大哥一样,都认为二哥更为合适。这番密谈也是在母亲安排之下,让三哥弃了夺权之意,不然……
“不必了。我只惯冲阵征伐。况且,江东各方势力虽经大哥剪裁,仍纷乱繁杂,不能因为我引起动乱。至于——”
“你都这样做了,二哥他必定不会。”孙尚香急忙上前,却被孙翊打断。一向大大咧咧的孙翊轻拂着面前人儿的脸,柔声安慰:“不会,我也相信不会。却是无所谓了,生死无常……”
院口传来脚步声,女卫退了下去,原来,是周瑜来了。周瑜已数天未合眼,憔悴得紧,一近前便问:“如何?”
“谨遵大哥遗命!”孙翊没有丝毫犹豫,拜跪在地。
周瑜赶忙扶起:“多谢。事态紧急,你马上向张昭传信表决心意。”又对孙尚香下令:“整备所有女卫,随我一齐入殿。”
“诺!”
厅堂内室,大乔的哭泣全然成了陪衬,没有人真心理会她的丧夫之痛。这种时候,她除了表达悲痛,再不能做任何其他事。在外,一众跪倒的臣子各怀心意,像白烛火一样精神抖擞,却又脆弱至极。得了下人的口信,张昭身子有些瘫软,没法跪得庄重,毕竟他已经是四十五岁的人,精力开始衰减。他以博学为名,一向是世家大族的代表,因而深受孙策重用,几乎掌管了所有内政。在他看来,孙家最大的命门就是统治法理缺失:放眼中原,袁绍出身汝南名门,“四世三公”,天下闻名;曹操虽是宦官养子,但其养祖父侍奉四代天子,人脉深厚;就连那破落刘备也是汉室宗亲,祖父曾当过县令……孙家有什么呢?出身寒微,自孙坚往前便不知家世,所辖领土尽皆武力征伐,遭不少世家贵族诟病。虽然一直着意平衡各方势力,终非长远之计,必须早些选边站队,得到朝廷许可,入职宫廷才是。否则,必有一日像那吕布一样城破人亡!然而现在,孙翊已决意离去,自己只能把希望托付在孙权身上了。院外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张昭挤了挤老眉提一下精神,应该是那个人!
“中护军周瑜,请见周将军!”
周瑜与孙尚香都着素装,佩剑入内,拂手,外面兵卒狠狠止步,瞬时寂静无声。随即,周瑜和孙尚香重重跪下。
张昭掩袖长叹:果然不负周郎之名。之前,自己和同僚轻慢孙权;如今,周瑜带兵在旁,又以君臣之礼请见,明确表示对孙权继承大业的支持。自己再不应允,不仅无礼,怕不得周全,走不出这门。也罢,孙策待自己不薄,就从了他遗命吧。好一会儿过去,仍未得孙权回应,满堂静得可怕,内室的痛哭也变成了细声抽泣。张昭直摇头,心中暗想:“孙权这小子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啊。事情到如此地步,全是我有意违命所致。唉,我系的铃,还得我去解才是。”张昭忽地起身,有些头晕,幸有周瑜相扶才未跌倒。转身,远远看了看院里院外肃穆的兵卒,张昭径直走入内室。孙权的哭嚎声骤起,外面的周瑜和孙尚香长舒了一口气。
张昭深知眼前人的城府和心思。孙权,是要自己表示忠心,才肯出门啊!张昭摇了摇头,上前安慰:“公子身为继承人,应该承先启后,自立自强,撑起家业。如今天下大乱,烽烟四起,公子哪有时间悲伤哭泣呢?”
“万谢老师教诲,是权儿失态了。”当即,孙权跪拜行礼。这怎生使得,张昭忙扶起孙权,两人相扶而出。
“二哥,马匹已准备妥当,请您检阅军队!”孙尚香字字铿声,只行军礼。连日赶路,周大哥只带了部分亲卫,加上女卫,也只能勉强凑个仪仗。这并不是为了检阅,而是防止意外,或者说,制造意外。看来,事情进展极为顺利,不必刀兵相见。
孙权满怀感激,扶起二人,颔首致谢,又望向张昭。张昭当即会意,对着孙权行跪拜之礼,向在场众人示意孙权为新主人。随即,张昭与孙权同出院门,张昭又亲自扶孙权上马,以示忠心……
夕阳西下,吴县春景逐渐暗淡、飘忽。不过,没什么可惜,时间已是春末,该开的花早开过,散了就散了。夜,又无月,悠然的烛火在内堂闪烁,外面的枝枝丫丫只能看到些轮廓。素来热闹的孙府寂寞得很。吴夫人在偏房与小乔安慰大乔,嘱她保重身体;三哥孙翊为避嫌,在外居住……整个厅堂,只剩三人,相守顾盼。
“伯符他还说了什么吗?”周瑜眼神空落落的,是看着什么呢?大概他自己也不清楚。
孙权不禁抽噎,又强忍住:“大哥说,举江东之众,决战于两阵之间,与群雄争夺天下,我不如他。举贤任能,各尽其心,人尽其才,以保江东,他不……”
周瑜默然不语。孙尚香一听此话,也明白大哥所指。
“我,我还是,把位置让给孙绍吧。”犹豫了好一会,孙权轻声轻语,怕惹怒了周瑜。
孙绍是大哥唯一的儿子,妾室所生,如今,仅三岁余,哪里能当此重任。二哥这样讲,无非是逼……孙尚香怒上眉间,当即起身反驳:“二哥!大哥刚过世,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周瑜示意孙尚香坐下,转而直盯着孙权,喃喃良久,终于摇头苦笑:“孙绍年幼,无法承担大任;再者,伯符在时,虽然掌管江东,仍是汉廷臣子,私相授受,将位置传给幼子,只会遗人口实。这些道理,你不会不明白。不过,你能出此一问,也正是伯符选择你的原因。”
孙权长跪拜谢。一旁的孙尚香怒意稍解,转而又惊又怕,短短两三日,旁边的这个人怎如何陌生,是她的二哥,又不是她的二哥……
“伯符的子女妾婢,我会叮嘱大乔全部迁入外县,你不必忧心。”周瑜起身,费力将孙权扶起。他不知自己多久没有休息,整个人单凭那点信念吊着,也能在沙场披挂冲锋的自己,扶一个人也要尽全力:“那张昭为政保守,确是有识之士。你不能因为他的怠慢而轻视他,要予以重用。”
孙权并不看两人,只低头作揖:“谨遵教诲。”
周瑜摆了摆手,直向门口走去,眼前一黑,身体不听使唤的倒下。两人连忙搀扶,同时,孙权刻意避过小妹的目光,将头扭向一边。
“小妹送我就好,你抓紧熟悉政务。”
“诺。”
回营的路太长,也许是走得慢,每到一段,似乎还能听见上一段的喘息。“小妹,权弟所为有其道理。你不必生气。”
“我知道,除去隐患。”孙尚香忿忿然,一块石子被她一脚踢开,转瞬消失在夜色中。
“远了一些啊。”周瑜的眼睛不知望向何处,声音甚是遗憾:“小妹,答应我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