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油江口,远远近近都是促织的叫嚷。满城的欢庆留下许多缎带,挂在树叉,悬在屋檐,时而在月亮和微风的照拂下闪着皎洁的光。城里正中的府院,酒宴早已经完毕,除了零散两三个还在收拾的仆人,再没有其他人打扰。
门外,刘备拿不准心思,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进去:里间的烛火还看不见,透出的光已经很漂亮,但也很危险。这种感觉极少,那年听曹操坐谈“方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尔”;几天前在京口,孙权狠声“江东甲兵十万,都难抵舍妹英姿,万要好好照顾”;还有现在,这样瘆人的静——刘备额头不禁出了许多虚汗,明明已经快速离开了孙权的势力范围,回到属地,却连面对一个女子都这样不自觉地谨慎。
至少,还是见一下。刘备定了定神,吱呀——门开的一刹那,噌噌噌!扑面而来的是暴风骤雨般的金属声,明晃晃的光一时间照得刘备睁不开眼睛。好不容易恢复一些,只见十数女卫戎装整齐,利刀出鞘,分列床榻两旁;床正中,坐着一人,翘着二郎腿,一只手撑着脑袋,满是欣赏意味地看着自己。是她?!刘备有些心慌,一口气没喘上来,自然说不出话。好一会儿过去,他终于看得清楚,确实是她,只能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夫人这是何意?”
“没什么意思,我不喜欢和生人住。”孙尚香站起身来,取下床榻框柱挂着的长弓,电光火石间,又以霹雳之势抽出一根羽箭,搭在弦上,直直瞄准刘备。刘备慌忙退了一步,终于逞强站定。见此情状,孙尚香邪魅一笑,忽转个方向,一松手,羽箭撕裂空气,闷声射入梁柱之内。
“那夫人早些休息,我,我就不打扰了。”刘备缓步后退,一关上门就急急走开,再不敢回头,更不在意仆人惊讶的神情。刚出府门,就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刘备急忙忙上前:“先生又料到了?”
诸葛亮看着刘备慌张之相(额头的汗都没干),忍不住朗声大笑:“‘江东弓腰姬,戎装驭烈驹。孙家兵百万,女子称第一。’孙家大小姐果然名不虚传,把堂堂荆州牧刘玄德大人惊吓得如此仓皇,哈哈。”
“先生!”刘备老脸一红,忙用长袖掩住:“莫再取笑。”
诸葛亮走上前,拨开刘备的手,认真道:“主公不必忧心。我在江东时,也曾听得孙家这位大小姐的许多英名。她不是跋扈无谋之辈,因而断然不会贸然加害主公。”
可刘备心有余悸:“此事我也知晓,只是——还有禅儿。”
诸葛亮知刘备所虑:主公老来得子,十分不易,禅儿未满三岁,正是需要人照顾的时候,以前有仆人,现在……诸葛亮轻拍了几下刘备的背,两人随即在月色下慢慢巡察起油江口的街巷。伴着脚步声的拍子,诸葛亮不紧不慢地分析开来:“不论她有怎样行径,始终是主公明媒正娶的夫人,因此,禅儿必须由她照料,不然就会给孙权口实。”
“这个我能理解。可就她刚才模样,不只是禅儿,她在哪我都不能安心。”
“主公且放宽些心,世上哪里有白白借到东西的道理,况且还是那么重要的南郡。”诸葛亮停下脚步,思忖片刻:“我们大可这样……”
翌日,孙尚香正率人在场院操练,一板一眼,杀声不停。城里涌出不少人围观,觉得娘子军实在稀奇,不停指指点点。孙尚香不以为意,继续操练,忽然闹腾心思起来,一声令下,羽箭齐发,纷纷准确落在围观者面前,把人群惊得四散而逃。看来,油江口的安静是一去不复返了。
“夫人!”一位老妇人带着刘禅走近。见到小孩,众人蓦地停了挥舞。孙尚香一时间都有些忘了自己的处境,一会儿捏捏刘禅的手,一会儿挤挤刘禅的嘴,一会儿又抱在怀中揣上揣下,把旁边的老妇人吓得够呛。女卫们也觉得胖嘟嘟的刘禅十分可爱,围了一圈又一圈,不停地与他做着游戏。这刘禅倒不怕生,点着小腿,在大姐姐们中间晃来晃去,好不快活。这样不知不觉打闹到正午饭时,刘禅已经和女卫们混得熟悉,偏偏不愿老妇人喂他,这个姐姐碗前看看,那个姐姐碗前瞅瞅,逗得满屋子笑声。孙尚香还小心翼翼地给他喂起米粥,看着小脸一鼓一鼓,别提多欢喜了。这时,李若曦走了进来,与孙尚香耳语几句。孙尚香一边听,一边喂,不改颜色,轻描淡写道:“嗯,知道了。”再示意孙影接上,继续照顾刘禅,她则和李若曦急忙忙走出了门。
纵使骑着骏马,到郊外已是一个时辰后的事,再到那人身后,吁——两人翻身下马,让刘备躲也没地方躲:“夫人,你?”
孙尚香不搭刘备的话,见李若曦有些疲惫,从马鞍解下袋干粮递过去。李若曦倒也不避讳,故意站在一旁吃起来,不给孙尚香和刘备一点空间。看着不远处拿着罗盘走来走去丈量土地的工匠们,孙尚香笑道:“这个地方确实不错。”
“我想仿照吴县模样,起一座小城作为礼物送给夫人。”刘备拱手弯腰,不停解释。
“吴县啊。”孙尚香嘴角全是轻蔑的笑,就知道这人不老实,名为建城,实则想画地为牢:“挺好挺好,不必多说,你调查得很清楚,费心思了。”
“谢夫人体谅。”
孙尚香往前慢走十几步,蹲下身子;脚尖前,一条约二尺宽的小溪汩汩流淌,几条小鱼飞也似闪过,不让人捉摸。孙尚香托着脑袋,看了好一会儿,缓缓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工匠们忙碌得紧,不时写下几笔,看来刘备的工期催得很紧。再远处,大片林子寂寞久了,在轻风的抚弄下发出如海浪一般的涛声。确实,景色极好,也极为偏僻;没人往来的话,到夜间,可能比牢房还要静吧。孙尚香并不转身,嬉笑大嚷:“既然是我的,那名字就叫,孙夫人城。”
“是。”刘备满脸惭愧,自己堂堂男儿,竟对一女子做如此防备,实在是难为情。
眼看在油江口的时光一日日地少了,孙尚香照旧操练、同刘禅玩耍,不作一点反抗,也没有半声抱怨,更不派人向江东求助。刘备满腹狐疑:难道她认命了?莫非是自己过于谨慎?不,万全起见,还是得依先生之计。
孙夫人城就快完工,这天,孙尚香正给刘禅喂小米粥,没几口就听见门口迟疑的脚步,一顿一顿地来来去去:“若曦,进来吧。”
李若曦心神不安,蹑步走入。看着孙尚香和刘禅的亲密氛围,李若曦脸色更加难看,欲言又止:“那个——”
“去找老嬷喂,乖~”孙尚香陡然紧张,可刘禅不舍得就要粘着她。没办法,孙尚香只能唤来老仆将刘禅抱走。房间只剩李若曦和自己,看着她那慌张模样,孙尚香深吸一口气,认真道:“说吧,我没事。”
“周,周都督病去了。”李若曦硬生生挤出字,却见孙尚香忽地失了重心,就要倒下,赶忙上前扶住:“姐姐!姐姐!”
好一会儿过去,孙尚香恢复了些神志,勉强站住,脸色惨淡无比:“怎么,怎么就……哎。”苦笑几声,到底没有半滴眼泪,打起精神问道:“二哥那边,还有什么消息?”
李若曦照实回禀:原来,孙权叮嘱孙尚香暂时先不要为难刘备,他想继续周瑜的战略方针,邀请刘备一起攻取益州,此事若成,再取蜀地,以图北上。
孙尚香听完直摇头,心中笃定:“先西进,再北伐。周大哥已经故去,他的这般战略听着简单,现在没人能够付诸实施,二哥也不例外。”恐怕,连第一步都不可能!孙尚香连连叹气。这些日子,她虽不让刘备亲近,却让人对刘备及其手下多加观察,深谙刘备为人。刘备仁德是真,抱负更是不小,如今地盘稳固,未必肯遵从二哥的邀请。此外,刘备还有诸葛亮这个旷世谋臣为伴,定能看穿二哥的心思。
李若曦满眼关切地看着倔强的孙尚香,眼神满满担忧。她知道孙尚香一直把周瑜当作亲哥哥,闻此噩耗,却碾碎了咽下,个中苦楚实非常人能忍。
孙尚香拼着力气,缓步靠近屋柱,将身子倚了上去:“二哥的想法怕是要落空了。哎,周大哥……”
李若曦看不下去,轻声建议:“要不要回去送一程周都督?”
孙尚香使劲瞪了瞪屋顶,不敢低头:“不用了,逝者已矣。你且代我给二哥修一封信。”
“是。”
终于到了乔迁的日子,油江口再次被孙尚香好生惊诧了。孙尚香携女卫着素衣白纱,队列整齐地慢步在城中街道;前排的几十男兵也是丧礼装扮,壮实些的四个还擎着巨大接天的白幡;一众人肃穆非常,每步尽力,落地有声。这般虽无丝竹管弦伴奏哀乐,气氛却压得人喘不过气。围观的百姓指指点点,私语不停。若不是刘备就在前引路,旁人大概还以为是刘备过世了。然而,回看缓缓行进的队伍,刘备毫不介意,他对孙尚香畏惧之余,更多了些敬佩:是个至情至义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