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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诃额仑母子被本族人完全抛弃以后,在不儿罕岳北麓的狭小幕舍里,不觉度过了两年的悲惨岁月。铁木真十六岁了。他的身躯比起去世的父亲也速该的壮年期还要高大,骨骼也结实得多。只要没有要紧事,他总是沉默寡言,好像有些讷于言辞,但全家人都能很好地团结在他的周围,过着太平无事的生活。不论是工作还是家务,铁木真都具有绝对的权力,是一切的主宰。有些事经过考虑,一个人无法决定,他就同十四岁的弟弟合撒儿商量。合撒儿是铁木真委任的、全家仅次于自己的实权派。

合撒儿仍然继续保持幼年时代那种稳健的性格,他对所有的事都非常慎重,是哥哥铁木真得力的助手。合撒儿逢到哥哥来商量事情,自己又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他不马上答复铁木真,而是去找和自己同年的异母弟弟别里古台商量,两人取得一致意见之后,再告诉哥哥。别里古台身体比铁木真更加魁梧,他虽然多少有点粗野,但是不拘小节,有时对人也很和善。因此,十二岁的哈赤温、十岁的铁木哥以及最年少的八岁的妹妹帖木仑,都像对待亲哥哥一般尊敬他。总之,诃额仑母子一家虽说清贫、孤苦,但全家七口以铁木真为中心,过着平静的日子。

全家人中,只有母亲诃额仑的地位特殊。铁木真不管什么事都不和诃额仑商量,一切都是自己独断专行。有时,诃额仑插嘴表述自己的看法,铁木真总是仔细倾听母亲的发言,但并不因此而改变自己的主意。作为一种意见,听过就算完了。铁木真并不是轻视母亲,他最疼爱母亲,总是用最上等的鸟兽肉孝敬母亲。只要一弄到铺盖、衣服和贵重物品,他总是先满足母亲的需要。唯独在关系到工作和家计的问题上,他完全不承认母亲的发言权。因此,不管在什么场合,诃额仑对铁木真来说,仅仅是一名忠告者或批评者。即使自己想做什么,不征得铁木真的同意,她连一张床也无法搬动。

不过,铁木真采取的这种办法倒是很英明的。如果容许母亲对所有的事情都插嘴,哪怕凭她的意志少许改变一点做法,那么,家中就不会这样太平无事了。别里古台是异母弟弟,诃额仑尽管对他像对其他孩子一样疼爱,但两人的特殊关系总不能一概抹杀:别里古台是诃额仑的庶子,诃额仑不是别里古台的嫡母。很难说在任何情况下诃额仑对别里古台的疼爱都不会有什么不公平的地方。即使没有这种情况,别里古台对待诃额仑也很难说不抱什么疑心生暗鬼的念头。

兄弟之间的复杂关系,不仅表现在这里。铁木真自己也完全处于和别里古台相同的立场。在他心中,自己是不是也速该的儿子这个疑虑绝没有消灭。这个疑虑是被他杀死的弟弟别克帖儿向他投掷过来的,它将终生压在铁木真的心上,一直到死。他同合撒儿、哈赤温、铁木哥、帖木仑四个弟妹一样,都是从诃额仑的肚子里生出来的,这肯定无疑。但不敢说父亲都是同一个人。作为母亲,虽然都是自己亲生的儿女,但在感情表达的程度上也许有些不同。这是铁木真难以想象的微妙而复杂的问题。铁木真自己也不愿意因为这些事而自寻烦恼。由于从母亲诃额仑那里夺取了支配一切的条件,因此所有的事情都进行得很顺利。

诃额仑对铁木真的这种做法,丝毫不感到有什么不满。孩子们是那样尊敬她、爱她,作为母亲,一切由铁木真掌管,反而使她感到高兴。在诃额仑眼里,六个孩子都是完全可以信赖的人。

就像铁木真时时躲在幕舍的一隅独自沉思一样,诃额仑也有属于自己的时间,她独自在想自己的心事,不让任何人知道。这样的时间并不长,是极其短暂的。但是她可以很快潜入这种神秘的心境里:铁木真究竟像谁?也速该?还是其勒德?其勒德是蔑儿乞部族一个男人的名字。

诃额仑弄不清楚铁木真是这两个人中谁的儿子。等他长大了,究竟像哪一个,也许更容易判别。不过,铁木真直到现在还和幼年时代一样,看不出有哪些特征同这两个人相似。如果硬说有的话,那么他猫着高大的身躯走进幕舍入口的那个时刻,看上去倒很像也速该的身影。还有唯一的一次体验:那天夜里,暴风雨袭来,为了不遭受暴风雨的破坏,铁木真顶风冒雨,指挥弟弟们拼命加固幕舍。听到他那喊叫声,诃额仑想,这不正是也速该站在外头吗?诃额仑躲在门口,漠然地凝望着暗夜里狂暴的风雨,铁木真的呼喊声断断续续传进她的耳朵。

然而,铁木真的性格没有一点像也速该的地方。作为一个勇士,也速该不怕死,但在他那刚强的性格里包含着温和与宽慈。他甚至有些优柔,有时会收回自己的主张而向对方让步。正是这种优柔的性格,使得也速该赢得了本部族的敬仰,在他生前能够维持一个庞大的家族而没有发生纠纷。但从铁木真的性格里,却找不到也速该的这个特点。铁木真具有也速该所没有的冷静,甚至可以说是冷酷。他十分倔强,一旦拿定主意,不论在什么情况下,决不向对方让步。

铁木真也不像蔑儿乞人,大凡蔑儿乞的男子,个子虽然矮小,但容貌和身材都表现出聪敏的样子来。而铁木真个头高大,脸型不像,身段和性格也没有相似的地方。

但是就在那一次,铁木真射死异母弟弟别克帖儿的时候,受到诃额仑严厉的斥责,他一言未发,默然站立着。当时的诃额仑,无意中感觉到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蔑儿乞的青年,这个青年不是别人,正是其勒德。那个蔑儿乞青年,一夜间像旋风般袭来,从斡勒忽讷部族把自己抢走,一句话没有说就糟蹋了她的身子,而后连日殴打她,继续强占着她。如今,他不正站在这儿吗?这样的人有一种欲望,自己想得到的东西一定要得到。为了贯彻自己的主张,可以不择手段,为所欲为。

铁木真杀死别克帖儿,诃额仑自然是怒不可遏,然而,她之所以会满口喷射着那样激烈的言辞,以致最后昏倒,是因为她看到那里站着一个蔑儿乞青年。在她的面前和自己对峙的仿佛不是铁木真,而是其勒德。

当诃额仑从兴奋中清醒过来时,一个可怕的念头涌上她的心间:铁木真的体内真的流贯着蔑儿乞的血液吗?作为铁木真的母亲,诃额仑立即推翻这个恶念。那时候的事,在她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痕,这倒是事实。

铁木真十六岁那年夏天,发生了一个事件,从根本上打乱了原孛儿只斤氏族可汗的遗属们的生活。泰赤乌氏族的指挥者塔儿忽台,率领三百多部众,突如其来地袭击了铁木真的幕舍。

铁木真早已预料会有这么一天。出事前一个月,在泰赤乌氏族那边过着悲惨生活的孛儿只斤氏族的一个汉子,突然来到铁木真的幕舍,他好像是在附近打猎,想起诃额仑母子不知过着怎样的生活,出于对旧知的一片怀念之情特来看看的。本来,对于这些丢弃自己全家、变为仇敌的同伙,铁木真是满怀怨恨的。如今,这个汉子仍然惦念着他们,特地赶来探望,这使铁木真全家顿时消除了对他的怒气。那汉子把猎物的三分之一留下,旋即回去了。在这次短暂的访问里,他告诉铁木真,泰赤乌的实权派塔儿忽台对铁木真怀有歹心。这年新年,在部族的一次集会上,塔儿忽台一边饮酒一边说道:

“雏鹰生出了翅膀,羊羔也长成了小羊。也速该的那帮孩子,现在不除更待何时!等到他们能在高空自由飞翔、在沙漠里随便奔跑时,事情就麻烦啦。”

听到这件事之后,铁木真做好准备,以防敌人随时来袭。他在附近的林子里用树枝设置鹿砦,夜里把羊和马散在幕舍的四周,这样可以尽早得知敌人的动静。

初夏的一个月明之夜,诃额仑母子听到了牲畜不寻常的叫喊,一齐离开床铺。刚出幕舍,就看到箭矢飞落到牧群里。铁木真带领全家穿过广场向设有鹿砦的林子跑去。他们看到泰赤乌人骑在马背上一边放箭,一边从遥远而广阔的山坡下奔驰而来。

铁木真没有料到这样的大部队来袭,而自己一方只有几个人。他原以为最多有五六十人持刀来犯,所以一时完全没了主意。铁木真先把母亲诃额仑和缺乏战斗能力的三个弟妹——哈赤温、铁木哥、帖木仑藏在森林的岩缝里,然后同合撒儿、别里古台三人,凭借鹿砦用弓箭狙击敌人。

但是,胜败从一开始就决定了。他们把仅有的几支箭射光以后,铁木真命令两个弟弟带着母亲和幼小的弟妹逃往密林保全生命。

“他们这么多人来犯,无非是想夺回这片草原,要保全生命,就得躲到不儿罕岳北麓,不要接近这个地方。”铁木真说。

为了让母亲和弟妹们逃命,他一人躲进鹿砦放箭,等到放完最后一支,自己翻身上马,逃往名为台儿古奈岳的山麓一带的密林里去了。

铁木真在森林里过了三天,泰赤乌一伙人想必是在寻找逃跑者吧,三天里他有好几回听到马嘶。第四天,铁木真打算牵着马走出森林,这时不知为什么,马鞍连着肚带儿滑脱下来掉在地上。铁木真认为这是不吉的征兆,又在山里呆了三天。当他再度想出森林时,一块像幕舍一般白色的巨石阻塞住道路,于是他又打消了出去的念头,继续又在山里躲藏了三天。最后,食物吃完了,饥饿难熬,铁木真第三次决心走出森林。那块白色巨石依然阻挡着去路,他想绕过去,谁知石头周围的地面也塌陷了。

铁木真虽然觉得这次也不吉利,但留在这儿只会饿死。他下定决心,沿着断崖走出了林子。铁木真刚刚离开森林,就被守候在那儿的泰赤乌氏族的人逮住了。

铁木真被绑了起来,送往离此处不远的泰赤乌的新住地——斡难河畔。

铁木真肩上扛着一搂多粗的木枷,两手被绑在上面,从分布着几百座幕舍的聚落里走过。人群中有许多是铁木真熟悉的面孔,他们都是孛儿只斤氏族的人,男男女女带着一副复杂的表情,目送着铁木真光着膀子的身影。他们原来的可汗也速该的儿子已经长大成人,看上去浑身的筋肉坚如岩石。没有人和他搭话。铁木真曾经从见到的一两个人的口中,得知本族的人一点也不幸福,今天才知道此话不假。幕舍简陋,站在门前的男男女女,个个表情暗淡。

铁木真感到泰赤乌首领没有杀害自己的意思。如果要杀死他,就不会在本族人面前示众了。这对铁木真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铁木真思忖:这几天恐怕要备受责罚,然后捆绑着拖到塔儿忽台那里,被迫向他尽忠。

当夜,铁木真被带到聚落旁边的广场上,看守他的只有一个人。聚落的全体居民,都集中在头领幕舍前的广场上举行酒宴。铁木真用背在肩头的木枷梢,向看守的脑袋撞去,看到对方昏倒在地上,他立即逃走了。这是一个月光明亮的夜晚,铁木真一面瞧着地面上自己背着木枷的奇异的影子,一面拼命沿着斡难河岸奔跑。累了以后,就把身子和肩上的木枷一同藏进河岸的草木里。

不久,铁木真听到许多人的喊叫,知道泰赤乌人发现自己逃跑之后正在四处搜寻。声音传遍了河岸和附近广大的草原。人声和脚步声不断从铁木真躲藏的地方经过。有好几次,为了不被人发现,铁木真将身子滑进水中的草丛里。

突然一个声音在他的头上响起:

“你那眼睛里有火,脸上发光。正为你这般有见识,泰赤乌的头领嫉妒你、害怕你。沉住气,我谁也不会告诉的。”

铁木真听到这沙哑的声音觉得耳熟。他把下半身浸在水里,屏住了呼吸。他想,刚才说话的那人肯定是锁儿罕失剌。也速该在世时,他经常来家中拜访。他是不苟言笑的严肃的汉子,因此孩子们对他都没有什么好感。

铁木真又在原地方躲了好久,等搜索的人全部撤回以后,才肩负着大木枷从水中爬上来。两只手长时间被水平地捆绑着,麻痹了,完全失去了知觉。铁木真想,这样怎能够逃往远处呢?又不能渡过斡难河,要是连夜赶路,走不多远天就会亮的。

铁木真想潜回放走自己的锁儿罕失剌的幕舍,他认为这是最上策。这样做多少有些危险,但他决心已定。铁木真小心翼翼地躲避着人们的耳目,向泰赤乌聚落走去。

也速该失势之前,锁儿罕失剌家以酿造马奶酒为业。铁木真还记得,锁儿罕失剌整夜里忙碌着,他把鲜马奶倒在大瓮里搅拌。铁木真想,他眼下肯定还是照操旧业。于是深夜里便围着聚落转悠,寻找搅拌马奶酒的声音。就这样,他终于找到了锁儿罕失剌的幕舍。

锁儿罕失剌光着膀子,使唤着同铁木真同年的沈白和小两岁的赤老温两个儿子,用木板插进大瓮的液体里搅拌着。铁木真走进幕舍,锁儿罕失剌大吃一惊。

“你怎么又回来啦?我不是叫你快去寻找母亲和弟妹们吗?”

说罢,他显然不知如何是好。这时,个子矮小、却长个斗大脑壳的哥哥沈白,十分老成地提醒父亲:

“他已经来啦,还说那些干什么!我们只有救他才是。”

那个斜眼弟弟赤老温,睁着两只焦点无法合在一处的大眼珠。他告诉父亲和哥哥,他从前得到过铁木真送的小鹿的指甲,说罢径直向铁木真身旁走来。他比铁木真小两岁,个头只到铁木真的肩膀,弟兄俩的身材都很矮小。

铁木真一开始不明白他要干什么,后来才知道他是来解开自己胳膊上的绳索的。赤老温使铁木真全身完全获得了自由。这当儿,锁儿罕失剌带着一副为难的样子,一直伫立在大瓮旁边。

铁木真身上卸下的木枷,被沈白投到火里烧了。这时,一个名叫合答安的十岁的小女孩,不知从哪里出现了。妹妹和两个哥哥一样,个子也非常矮小。

“聪明的姑娘呀,可不能把这件事告诉活着的人,呶,快去照顾这位也速该头领的儿子吧。”

锁儿罕失剌瞧着女儿稚气的脸蛋,吩咐她。看她那副表情,心里可能想事到如今没办法啦。合答安马上端来吃的东西送给铁木真,一言未发,催促他到外面。铁木真跟着合答安走出了幕舍。她领着铁木真绕到幕舍的后边,来到满载羊毛的车子旁,然后指给他看。父亲夸奖合答安是个聪明的姑娘,看来她确实是个伶俐的孩子。

铁木真立即钻进羊毛堆里,只把脸和手暴露在夜间空气里。他吃完东西,将身子缩进羊毛堆里,外面一点不露痕迹。羊毛包裹着铁木真的全身,一团热气向他侵来,极度的疲劳使他很快进入熟睡之中。

翌日,铁木真在那里又躲了一天。夜色来临,在沈白的暗示下,他钻了出来。一匹甘草黄黑鬃骒马早已备好了。马背上没有装鞍子,一只大皮桶披挂在两边,里面盛满了煮有羊羔肉的干粮。

“这匹马不生驹儿,就不用还回来啦。”

沈白说着,把一张弓和两支箭交给铁木真。他正要启程时,锁儿罕失剌走出来说:

“你给我们父子带来了灾祸。长命的小菩萨呀,不管出什么事,都不要把我们讲出来啊。快走吧!”

铁木真未出聚落之前,小心地让马慢慢行走,等一离开聚落,便跃马扬鞭疾驰起来。他想,自己九死一生脱离了险境,如今又捡了第二条生命,然而,他在马上想得更多的却是:把孛儿只斤氏族争取过来,像父亲在世时那样重新置于自己的支配之下,这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此后的几天,铁木真在不儿罕岳北麓一带,到处寻找母亲和弟妹们的踪影。他在泰赤乌聚落时,未曾听说他们被捕,所以他判断他们一定藏在不儿罕岳山麓的某个地方了。

一天,铁木真沿斡难河上行,渡过同乞沐儿合河的汇合点,登上了连接着别帖儿山脉的豁儿出恢丘陵。他在丘陵的南坡上发现一座小小的幕舍,走到跟前向里一望,铁木真看到诃额仑、铁木哥和帖木仑三个。原来合撒儿、别里古台和哈赤温,从早晨就进山寻找食物去了。幕舍附近只拴着八匹马,这是全家仅有的财产。

第二天,铁木真收起幕舍,走了三天的路程,移居到合剌只鲁格丘陵下的青水湖畔。这里是高原地带的一角,桑沽儿河流经附近。这地方有很多兔子、野鼠,河湖里生长着很多鱼类。对于一无所有的诃额仑母子来说,这里是最好的生活场所。

在这所新居里,铁木真必须建立新的生活。每天,铁木真同合撒儿、别里古台一起去挖洞捕获土拨鼠,吃完肉,皮就用来做裘。不光要供自家穿用,还得积攒好多,拿它作为换取羊的资本。

这样生活了三个多月,有一天,铁木真兄弟照例去捕土拨鼠,傍晚用秃尾巴的枣红马驮着猎物回到幕舍。到家一看,八匹马全被强盗抢走了,诃额仑和幼小的弟妹进山找食物,一点不知道失窃的事。

“我去追!”别里古台说。

因为只剩下一匹枣红马,所以只能去一个人。

“你不行,我去吧。”合撒儿说。

他干力气活虽说抵不上别里古台,但骑马要比别里古台熟练。

“你也不行,我去。”这回铁木真又冲着合撒儿说。

他把干粮装好,带着弓箭,跨上马迅速离开了幕舍。

铁木真星夜驰驱,翌日,寻遍了高原上所有的聚落。他决心不管怎样都要把八匹马追回来。这是铁木真全家的无价之宝。铁木真在高原转悠了三天,第四天早晨,他看到一位少年在牧场上挤马奶。铁木真问他见没见到过八匹菊花青马。

“今早出太阳之前,我看到八匹菊花青马从这条道上跑过去。要是被偷了,我和你一起追回来!”

少年说罢,牵出一匹黑马给铁木真骑上,他自己跨上一匹看来跑得快的淡黄马。那少年气宇轩昂,像大人一样自信,他没有告诉家人一声,就同铁木真一起出发了。

铁木真从来没有看到过这般敏捷的少年。他转眼之间整好行装,带上弓箭,拿起火石,把盛干粮的皮口袋装在两匹马背上。皮口袋没有盖子,他在路上薅了一把野草,十分灵巧地扎了一个代用盖子。看着他那一举一动,着实叫人高兴。少年是这个小聚落之长纳忽伯颜(长者纳忽)的儿子,名叫孛斡儿出。

铁木真和孛斡儿出又纵马跑了三天,第四天傍晚,进入泰赤乌氏族的一个聚落。两人看到牧场上醒目地拴着八匹马。入夜,他俩把马赶出来,带着踏上归途。

翌日拂晓,两人发现十几条汉子骑马追来了。孛斡儿出看到这种情况,对铁木真说:

“朋友,你带着马匹赶快逃走,我来对付这帮家伙。”

铁木真回答道:

“我怎能为了自己让你送死,我来同他们战斗!”

说罢,转身射出一箭。这支箭正中领头一匹白马上的人的前胸,那人当时正想抛出套马竿来呢。那个人从马背上栽下来,其余的随从跑到他的跟前默默地看着。两个少年立即策马疾驰,那帮汉子没有继续追赶。

铁木真来到纳忽伯颜的幕舍,在那里借住一宿,谢过孛斡儿出就回家了。铁木真夺回八匹马固然高兴,但更高兴的是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分文不要、挺身而出的人,并且和自己同年。过去,铁木真做梦都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人存在。

铁木真回到自己的幕舍,好几回念叨着那位少年的名字。孛斡儿出!——这个孛斡儿出不是孛儿只斤氏族,也不是泰赤乌氏族,但它确实属于蒙古的某一个氏族。铁木真深切地感到,孛斡儿出这位少年的体内,才真正充溢着从西方而来的苍狼的热血。孛斡儿出给他的印象是总有一副狼一般剽悍的躯体。他虽然不算特别强健,个子也不高大,属于瘦骨型;但筋肉丰厚、饱满,行动机敏,毫无迟滞之感。

这年,孛斡儿出的父亲纳忽伯颜送来了十只羊。他为自己的独生子孛斡儿出能够找到铁木真这样一位朋友,感到十分高兴。

为了在新建的幕舍旁边开辟牧场,铁木真和兄弟们整整忙了一个秋天。

第二年,铁木真十七岁。母亲诃额仑劝他到翁吉剌部落迎娶未婚妻孛儿帖姑娘。以往,诃额仑督促过铁木真好几回,然而每一次他都把母亲的话顶了回去。因为他想到,那样只能给这一贫如洗、孤立无援的幕舍增加一个吃闲饭的人。

但是,十七岁的铁木真现在的想法稍稍不同了。他认为,幕舍里哪怕增加一个成员也是必要的。自己的幕舍只要人多,力量强,肯定会引动那些毫无幸福可言的孛儿只斤氏族的人心。他们将思念聚集于在也速该汗身边的往昔生活,巴望那样的时代再次来临。对铁木真来说,他遭受泰赤乌的袭击、逮捕,被带往他们的聚落中示众,这反倒是好事,因为这样他才会有今天这种认识。锁儿罕失剌,以及他的三个矮小的孩子,不都对自己表示好感吗?锁儿罕失剌父子们的心情,必然代表着孛儿只斤全体部民的心情。

铁木真遵照母亲的吩咐,打算把孛儿帖接到自家的幕舍里。他想,随从孛儿帖一道来的还会有一些翁吉剌的男女,这些人哪怕是些孱弱的老人和婢女,他都一概欢迎。

铁木真主意已定,便带着弟弟别里古台向翁吉剌的聚落出发了。两人沿怯绿连河的流向走了好几天。眼前都是铁木真看到过的风景。但对于别里古台来说,面前展现的完全是新鲜的高原、森林、溪谷和草地。几次露宿的夜晚,别里古台抑制不住兴奋,喋喋不休地讲个没完,不像是平时沉默寡言的人了。他说的全是这里的天地如何广大、如何看不见人烟啦;为什么好多牧民不到这片广阔的土地上建立众多的聚落啦,等等。

铁木真像欣赏优美的音乐一样,倾听着异母弟弟漫无边际的谈吐。正像别里古台说的一样,铁木真想起几天来纵马而过的广袤的蒙古高原,想起那无人问津的、马和羊吃了就会膘肥体壮的连绵的牧草。这里的草地容易营造幕舍,这里湖泊、河流随处可见,住在这样的地方,心情该有多么舒畅啊!人们为何不在这里扯起帐幕呢?铁木真认为原因只有一个:各部族互相争夺,聚落和聚落之间需要保持一段距离,以便使彼此走上几天也不会互相接近。像神明划定的一般,每个部族游牧的范围,很早就这样自然地形成了。每个部族都不越出自己的范围,一旦走出来侵犯了缓冲地带,相邻的部族马上就会觉察受到威胁。

假如散居在蒙古高原的几个部族或氏族,彼此抛弃敌意,自由开拓新的放牧地,那么,现在的游牧民的生活就会完全两样。在这广阔的蒙古高原上,一个旅行者不论走到哪里,自己的视野里都会出现帐幕,都能看到羊群和马群。帐幕遍布于蒙古高原的每个地方,成群的羊和马就像天空的行云一般,在高原的山坡和溪谷上缓缓游动。啊!这是多么美丽的幻想!他真想大叫一声哩。这幻想什么时候才能实现呢?这未必是不可能的事啊!只要消灭泰赤乌,收回塔塔儿,这梦想就一定能实现!

兄弟俩走进翁吉剌的聚落,德薛禅高兴地迎接他们。德薛禅风闻铁木真受到泰赤乌迫害的消息,认为他早已不在人世了。而今,四年前的铁木真突然英姿勃勃地出现在他的面前,这使他乍一见面简直不敢相信。

当晚,德薛禅在幕舍中大摆酒宴。

“原蒙古可汗的儿子,克服了难以置信的逆境,成长为一个勇武的男子汉。他今天按照约定来迎娶我的女儿。我不能毁约退婚,我就把女儿孛儿帖送给这个不死的青年人。我还要派几个男女陪伴女儿到西方的孛儿只斤的幕舍去,然后在那里多建造几座幕舍。只有一个幕舍,女儿孛儿帖会觉得孤单的。”

德薛禅对自己帐幕中的臣民发表演说。铁木真兄弟听起来,他的声音抑扬顿挫,带有一种独特而奇妙的调子。宴会一直继续到深夜。铁木真来到之后,尚未看到孛儿帖的姿影,她一直没有在酒席上露面。

宴会结束后,铁木真被领入另一座幕舍,这里和德薛禅那座不同,一走进去,铁木真就看到明亮的灯火之下,孛儿帖衣饰华美,端坐在一把金国式的椅子上。四年的岁月使铁木真判若两人,同时也使这位成熟期的少女完全改变了模样。孛儿帖有着一副孛儿只斤氏族女人罕见的高大身躯,胸脯和腰肢肌肉丰满。在铁木真眼里,孛儿帖的整个身体都闪耀着光辉。这样的光辉来自孛儿帖那略略呈现棕褐色光亮的头发,来自她那脸面和脖颈洁白而细腻的皮肤,而不是那羊油灯发出的光芒使然。

过去,铁木真从不把女人和自己这些男人们同等看待,因为女人软弱无力,一切都抵不过男人。如今,他眼望着孛儿帖,却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心情,他不能不推翻先前的看法。他感到自己第一次看到了真正女性的姿影。铁木真伫立在门口附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孛儿帖,他的内心产生了一种从来未有的困惑的情绪。眼前这位女性是如此端丽,丝毫不显得柔弱无力。看到她那款款的腰肢,并不能认为她一定逊于男子。

少顷,孛儿帖从椅子上站起来,胸前蓝色的项链随着腰身的摆动叮咚作响。孛儿帖默然沉静地站立着,将自己全部的身姿都展现在丈夫的眼前了。她那挺着饱满的胸脯的身影,显露着女人的威仪和骄矜。

铁木真想走上前去,但双脚却未能挪动一步。眼前的这个人儿,自己想亲近她,同时又犯着踌躇,这种事儿对铁木真来说倒是第一次。有什么东西能叫这个无所畏惧、从来不知道优柔寡断的人裹足不前呢?而今,站在他面前的这个花团锦簇、光彩夺目的人儿,究竟属于何物呢?

这当儿,孛儿帖微微动了动身子,向铁木真这边走近一两步,与此同时,她嘴里说了一句简短的话。铁木真却顾不得听。对方走过来多少,他就后退多少。两个人的距离同他刚进入这座幕舍时没有变化。铁木真看到孛儿帖的嘴唇又在动,这回听真切了,她在呼唤自己的名字。

“铁木真,父亲说你是像狼一般勇猛的青年,狼一般勇猛的青年啊!”

铁木真依然默不作声,他嘴里一时想不起要说些什么。不一会儿,铁木真就像面对着强敌一般,回敬了几句激烈的言辞:

“我是蒙古人,你父亲说得对,我的躯体内流贯着狼的血液,蒙古人个个都具有狼的血液。”

孛儿帖说:

“我是翁吉剌的女儿,我的体内没有流贯狼的血液。可是,我可以生下无数具有狼血统的子孙后代。父亲对我说啦,要我多多为狼养育子孙,这是为了咬死泰赤乌人,咬死塔塔儿人,也是为了一个不剩地咬死翁吉剌人。”

铁木真听着孛儿帖说出这些话,仿佛神明借助她宣示命令一样,他简直不敢想象这是从一个人,而且是一个年轻姑娘的口中说出来的。

铁木真热血奔涌,心潮起伏,浑身充满了勇气。翁吉剌一族之长德薛禅,割断父女情爱,将这位美貌的姑娘送给了他。铁木真终于向她跨近了一步。

“孛儿帖!”

铁木真的心底涌起一股爱情的暖流,他不由得喊了一声对方的名字。

“铁木真!”

孛儿帖响应般地也喊了一声铁木真的名字。他感到孛儿帖的语调里充满了无限的柔情蜜意。铁木真又跨近了一步,这回孛儿帖向后退了退。铁木真再也不犯踌躇了,为了把对方抱在自己的怀里,他直奔退缩的孛儿帖而去。

铁木真在翁吉剌部落住了三宿。三天里,不论白天黑夜都大张筵席。生活环境的急剧变化,弄得别里古台目瞪口呆,只要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他总是一言不发。酒宴上的豪华景象自不必说,从部落民的服饰到幕舍中的生活用品,其丰富多彩更使别里古台目不暇接。

第四天,铁木真和别里古台领着孛儿帖和她的三十名随从,离开了翁吉剌部落。孛儿帖的父亲德薛禅、母亲搠坛也一道送行。同来时完全两样,归途上非常热闹。

分布在蒙古高原的所有部族里,翁吉剌在地理上同金国最为接近,受到金国文化的熏陶是最为明显的,他们的服饰十分华美。每当他们打其他部族的聚落旁边经过,总有好多人跑来看热闹。

德薛禅劝铁木真稍稍绕个弯儿,尽量经过别的部族的聚落附近。他认为,这样可以叫其他部族知道,孤立无援的铁木真现在仍然有他的帐幕所在地。铁木真听从了德薛禅的建议。

德薛禅送到怯绿连河畔,便同一行人告别返回自己的帐幕。母亲搠坛本来也想同丈夫一道回家,谁知她一时舍不得女儿,决定一直送到合剌只鲁格丘陵青水湖畔的铁木真幕舍里。她在这里住了十多天才回翁吉剌聚落。

这样一来,铁木真仅有的一座幕舍显得太狭窄了。铁木真从母亲和弟妹那里搬出来,另建一座幕舍和孛儿帖住在里面,周围又一连建了五座幕舍供随从孛儿帖而来的翁吉剌男女居住。这样,聚落虽然人数不多,但一到晚上,每座幕舍灯火熠熠,把四周的暗夜照得通明。天一亮,男男女女从幕舍里走出来,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铁木真的新生活安顿好了之后,他和合撒儿、别里古台商量,打算把帮助自己夺回八匹菊花青马的孛斡儿出接到帐幕里来。铁木真想,孛斡儿出肯定会答应他的邀请的。合撒儿和别里古台当然不会有不同的意见。于是,别里古台充当了派往孛斡儿出那里的使者。

别里古台出发以后的第五天早晨,铁木真看到一匹眼熟的拱脊黄马,上面骑着一位青年,他把青毛袄子披在马背上,和别里古台并肩从草原对面走来。铁木真彬彬有礼地把这位和自己同庚的风流少年迎进自己的小聚落。孛斡儿出来铁木真幕舍的事,没有同父亲纳忽伯颜商量,所以纳忽伯颜派使者追赶他,这时也来到了。使者传达了纳忽伯颜的意思。他说,年轻人有年轻人的志趣,只要两个人能互相照应,互相救助,那就叫孛斡儿出自便好了。接着,这位长者又派人送来了几十只羊。

铁木真和合撒儿、别里古台、孛斡儿出等人商量,把住地迁移到不儿罕岳中部广阔的斜坡上。这里面临广阔的草原,便于营建牧场,也便于使幕舍每年免遭风雨的侵袭。

铁木真将孛斡儿出和诃额仑的幕舍建筑在新聚落的中央,其他人的幕舍围绕在这两座幕舍的四周。

铁木真还打算把住在泰赤乌聚落的锁儿罕失剌的两个儿子沈白和赤老温接到自己的帐幕来。这两个恩人曾为自己卸掉枷锁,把他藏在家中。把他们接来,可以充当自己可靠的部下。因为对方住在泰赤乌聚落内,办这种交涉既危险,又麻烦,便命合撒儿充任使者。合撒儿办得十分出色,他把那个小个子、大脑袋的哥哥和小个子、斜睖眼儿的弟弟驮在两匹高头大马上领回来了。

铁木真把两位少年从马背上接下来,说:

“决心真大呀,想必是遭到了父亲的反对?”

“父亲一边搅拌大瓮里的马奶酒,一边思索。我说了,既然人家来请,那也只得答应。于是便同合撒儿一起出了家门。”沈白说。

他没对自己的行动附加上多大理由成意义。不管什么,只要别人仰仗于他,拜托于他,这个少年总是不顾性命,在所不辞。正因为这样,铁木真才会得到他的救助,并且才能将这位少年接到自己的阵营里来。

“赤老温!”

铁木真冲着弟弟喊了一声。赤老温把没有焦点的眼睛转向铁木真。

“你以前送过我小鹿的指甲。”

他只这么回答了一句。因为得到了这块小鹿的指甲,赤老温为铁木真打开手枷,现在又为了铁木真而弃家来到这里。看样子,今后不管铁木真提出什么要求,赤老温都会毫不犹豫地一桩桩接受下来。铁木真自有铁木真的主意,他对这两位少年虽然没有表白,但在内心里暗暗立下了誓言,一定想办法报答他们的恩情。

各地的商人渐次来到铁木真的帐幕。他们虽然人数不多,但铁木真的生活因此变得宽裕了。最可庆幸的是,蒙古高原各个部族的动静都能传进铁木真的耳朵里。

铁木真得知,现在蒙古高原最有势力的是克烈部族之长王罕,在他的指挥下,克烈部族臣民时常进行训练,以便随时可以参加战斗。铁木真曾经住在妻子孛儿帖的娘家翁吉剌,那时经常看到少数青年在练兵。而克烈部族三万名男子全都在练兵。他们平时牧马放羊,一旦有事,立即脱掉牧服换上戎装,拿起武器加入预先编好的部队。翁吉剌有保护牧场和帐幕的组织,这使铁木真很感兴趣。一听克烈部族的介绍,翁吉剌简直同它无法相比。克烈一族之长王罕的盛名,从各方面传进了铁木真的耳朵。他得知这个人物有平定蒙古高原各个部族、独揽大权的野心。

铁木真想见一见王罕,很明显,同这样的人结识是有利的。不管自己聚落多小,铁木真总是一个首领,只要竭诚求他帮助,王罕总不至于太冷淡吧。何况父亲也速该同他有一段时间是至交好友。也速该晚年,忙于解决本部族的内部问题,同王罕的往来不那么频繁了,然而,两人年轻时订立的盟约依然存在,至今没有改变。

铁木真同周围的人一一商量,向克烈部族之长寻求友谊这件事是否可行。合撒儿和别里古台自不用说,又征求了孛斡儿出、沈白、赤老温的意见,最后又同母亲诃额仑、妻子孛儿帖谈了,当然没有一个人反对他。

当时诃额仑提议,要把自家现有财产中最高贵的东西作为见面礼献给王罕。但除了羊和马之外,铁木真的帐幕中再没有别的什么了。这时,一直沉默的孛儿帖开了口:

“我有一件黑色貂鼠裘,是母亲给我做陪嫁的。”

铁木真立表赞成,这件貂鼠裘可以抵得目前铁木真帐幕中的全部财富。

铁木真和弟弟合撒儿、别里古台一起,带着那件貂鼠裘,来到坐落于图拉河畔森林中的克烈部族的帐幕访问王罕。同翁吉剌相比,克烈的聚落十分简朴,总体上给人一种暗淡的印象,这说明他们的财产并不十分丰富。羊和马遍布在广大的草原上,以此为生的部族民众的幕舍也为数不少。铁木真似乎感到,这个部族虽然有众多的臣民和优胜的战斗力,但王罕似乎不大喜欢同别的部族联合共事。

铁木真兄弟在一座宽大的幕舍内,会见了身材瘦削、前额和双眼闪着冷峻光芒的王罕。这人五十岁光景。

“我的父亲也速该称您是安达(盟友),因此,您就是我们的父辈。我的妻子带来一件貂鼠裘,这是岳母献给亲家的礼物。父亲已经死了,就把这送给相当于父亲的您吧。”

说罢,就将礼品捧到王罕面前。王罕十分高兴,看起来以前从未有人送过他这样豪华的礼物。同他兴奋的神情相反,他的话却非常严峻:

“你们这些气魄宏大、失掉父亲的野小子!”

在王罕的眼里,铁木真等人仍然是一些未成年的孩子。

“黑色的貂鼠……裘,为了报答你们,只要时机一到,我就把离开你们的那些部众集合起来送还你们那儿。我说到做到,决不失约。今后你们更要吃苦啦!小鹰们,快快长大吧,可怜的孩子们啊!”

铁木真终于没有得到应有的礼遇,只好辞别了王罕的帐幕。但是铁木真对他并不感觉有什么不快。这位登高一呼就能立即动员三万名大军的王罕,把十八岁的铁木真等兄弟三人看成野小子、小鹰、孩子们,是没有什么奇怪的。

三兄弟在被称为黑色森林的克烈聚落的森林地带纵马巡游。这里到处充满着寂寥、冷清的气氛,不苟言笑的克烈部青年在默然地砍伐森林,每人的脸上都和首领王罕一样,有着坚毅的前额和冷峻的目光。铁木真想,这个部族的人们生下来就有一副沉静的性格。

铁木真回到自己的聚落后,心想自己部族的男女也应当具有克烈青年的神情。铁木真带头早出晚归在牧场劳动,夜里就练习骑马射箭,舞弄刀枪。合撒儿、别里古台,还有逐渐成人的哈赤温、铁木哥也都照着他的样子做。孛斡儿出、沈白、赤老温,还有十几名翁吉剌的男子都学着铁木真行动起来。

论起跑马,没有人超过合撒儿;论起骑射,没有人敌得过孛斡儿出。别里古台最善于挥舞大刀;斜眼儿赤老温最长于射箭。沈白虽然不懂武术,但在追寻人迹、探听其他部族的动静方面,却显示出非凡的才能。

诃额仑每日同铁木真的这帮青年部下接触,她仔细地观察了一番,深为没有一个青年人能把奴婢、下人很好地统领起来而叹息。诃额仑对帐幕的生活有两点不满足,一是没有刚才所说的那样的青年;二是孛儿帖没有生孩子。照诃额仑的话说,不生孩子的女人不算女人。为此,孛儿帖感到抬不起头来。她多么想像她父亲德薛禅说过的那样,接连不断地养育具有狼的血统的孩子,一个不剩地咬死泰赤乌,咬死塔塔儿,也一个不剩地咬死翁吉剌啊!

诃额仑的第一个苦恼不久便得到了解决,终于找到了一个能够关照各方、具有管领用人才能的青年人。一天,札儿赤兀歹老人,扛着一只打铁的风箱,领着一个青年来到了帐幕。诃额仑认识这位老人,铁木真在幼小的心灵里就记住了这位老人。不知什么原因,在铁木真五六岁时,他离开帐幕,进入不儿罕岳深山坳里,营建小屋,一直过着孤苦的生活。

老人对铁木真说:

“你出生的时候,我赠送一件毛皮襁褓作为贺礼,当时也把这个者勒蔑送给了你。打那时起,你和他就是主仆关系,只是他当时年仅三岁,便留在我身边养到了今天。者勒蔑已长大成人了。你随意使唤他吧,让他为你备鞍、开门[9]吧。”

说罢,就让那青年拜见铁木真。

从那天起,这青年就成了铁木真帐幕的一员。他比铁木真年长三岁,肤色黧黑而缺乏风采,但朴实、忠诚,干起活来人前人后一样卖力。而且,他虽说不算出众,但心眼儿和善,能够照顾奴婢、用人,不久就成为帐幕中不可缺少的人物了。者勒蔑正是诃额仑所希望的那种青年。

铁木真帐幕的生活日渐宽裕起来。为了使自己的帐幕像妻子的娘家翁吉剌部族一样富足,并且具有克烈部族那样由神情冷峻的首领指挥的军事力,还有众多的工作等待他去一项一项完成。

铁木真二十四岁之前经过苦心经营,聚落里幕舍的数目年年都略有增加。除了妻子孛儿帖不生孩子以外,他对自己的帐幕生活没有什么太大的不满意。诃额仑母子消灭泰赤乌和塔塔儿的夙愿虽然尚未实现,但铁木真一朝一夕都在考虑。他自己是刚过二十的青年,凭着这样的年纪,还不能实现这个愿望。铁木真年轻,他的幕僚也都还年轻。

铁木真目前的生活,再不像和孛儿帖结婚时那样时刻担心敌人的进犯了。泰赤乌人已经不打算把也速该的这群已成年的孩子从地面上抹消,他们即使想这样做,也不能如愿以偿了。

然而,一场灾难出乎意料地向铁木真卷来。不久,高原上严冬降临,一天早晨,诃额仑的幕舍里发生了骚动。

“大家快起来,远处传来了马蹄声和吵嚷声,想必是泰赤乌之流打过来啦!”

喊叫的是诃额仑忠实的老奴婢豁阿黑臣。诃额仑闻声第一个飞身下床。

喧闹声渐次传进了其他幕舍。铁木真来到帐幕前面的广场上的时候,人们全都从幕舍里跑了出来。天没有完全放亮,大地笼罩在拂晓前的黑暗里,马蹄震荡着清冷的夜间空气,渐近渐高,呼喊声也越发听得清晰了。

铁木真命令全体人员乘马逃往不儿罕岳。敌方人数不明,单凭帐幕迎击敌人显然是不利的。铁木真一边拉着自己的马,一边望着大家跨上马背。母亲诃额仑上马了。合撒儿和铁木哥上马了。别里古台、孛斡儿出和者勒蔑也跨上了马鞍。帖木仑骑在诃额仑的马上。孛儿帖也上了马,豁阿黑臣为她牵着马缰绳。其他的男男女女也都上了马。没有马的人都拽着马缰绳。

者勒蔑走在一群人的最前头,铁木真像赶着羊群似的压在最后。为了弄清偷袭者是什么人,具有多大的兵力,孛斡儿出、合撒儿和别里古台三人离开人群,向斜对面策马而去。

逃难的人群刚刚跨出聚落外围的木栅栏门口,就发生了混乱。因为幕舍右前方出现了几个骑兵的黑影。铁木真把逃难的人群委托给者勒蔑,自己立即调转马头向孛斡儿出、合撒儿、别里古台三人的方向赶去。他们正沿着聚落外围木栅栏的对面,向敌人方面奔驰。铁木真越过障碍,一溜烟向他们追去。

不多会儿,铁木真同孛斡儿出等人汇合,借斜坡一角的几棵大树迎击敌人。敌人不像预想的那样多,大概有三十到四十骑的样子。他们顺着斜坡的下方,一窝蜂似的东蹿一头、西蹿一头地乱跑。正面没有什么敌人上来。从那里不断射来冷箭。敌人的身影看不清楚,一个个都像皮影戏一般奇幻莫测。

正在这当儿,敌营射来的箭越来越多,突然,喊叫声从另一方向响起。这声音来自北方,是落在后头的女孩子们的声音。铁木真四人旋即返回聚落,跨过木栅栏进入聚落内部,这时一群刚走出木栅栏外的女孩子又蜂拥地折回来。马蹄声和吵闹声中,可以听见者勒蔑沙哑着嗓子在呼喊什么。

铁木真命令者勒蔑带领折返回来的一群人从后门逃出,自己向北方的木栅栏走去。他本来想叫女人们从这里突围的。箭如雨下。铁木真、别里古台、合撒儿、孛斡儿出四个人,各自以幕舍为据点,对着敌箭飞来的方向还击。栅栏外面是一段陡峭的斜坡,从这里看不见敌兵陆续进犯过来的身影。不一会儿,栅栏外边有一两个敌方的骑兵时隐时现,但好像没有越过栅栏的意图。铁木真等人在这里坚持了好长时间,同那些迫近聚落、又不马上突击的顽敌展开激战,估摸着者勒蔑带领女眷们走远了,这才撤离开来。

“是蔑儿乞人!”

孛斡儿出打马过来喊了一声。这时,铁木真才明白对手不是泰赤乌而是蔑儿乞部族。

箭从四面八方飞射过来,铁木真看到这情景,命令三个青年放弃聚落逃往山里。再呆下去不但无济于事,而且也很危险。孛斡儿出率先撤回后面的木栅栏门,铁木真、合撒儿、别里古台相继跟了过去。出了栅栏,到处看不到女眷们的影子,他们想,有者勒蔑跟着她们,想必是早已远走高飞了。

合撒儿刚走出栅栏就大喊一声:

“散开!”

一伙人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调转了马头。铁木真顺着草原地带向西奔驰,途中拐了个弯儿,登上不儿罕岳山麓广阔而平缓的斜坡。这儿再没有一支敌箭飞来。他望见合撒儿和别里古台豆粒一般大的身影,正分别沿着不儿罕岳山坡纵马飞奔,越登越高。铁木真唯独没有看到孛斡儿出,他有些担心。不一会儿,孛斡儿出那副骑在马背上的小巧而敏捷的身影,在铁木真完全没有预料的方向出现了。

当天午后,铁木真和合撒儿、别里古台先后碰了面。到了晚上,又同者勒蔑率领的女眷的队伍汇合了。

者勒蔑一看到铁木真等人,立即问道:

“见到孛儿帖没有?”

听者勒蔑说,孛儿帖走出木栅栏门不久,就丢下马,乘上停放在晒场旁的一辆黑油包车,豁阿黑臣老太让一匹花牛拉着,比大伙晚些时候离开了聚落。为了蒙混袭击者的眼睛,她们故意沿耕地行进。因为坐马负伤了,孛儿帖不得不这样做。

铁木真为大家选定好露营场地之后,从当夜到第二天,便骑着马在不儿罕森林和草原地带以及岩石裸露的山坡上,寻觅孛儿帖的去向,但是到处看不到孛儿帖的踪影。

铁木真进山第四天,派孛斡儿出、别里古台、者勒蔑三人到山麓上侦察,当得知蔑儿乞人全部撤离山麓一带草原的时候,自己便率领部族下了不儿罕岳。后来才知道,袭击者分别是由三个不同姓氏的蔑儿乞人带领的一队蔑儿乞人马。孛儿帖和豁阿黑臣老太依然杳无信息。过了一个月,铁木真才得知,孛儿帖和豁阿黑臣老太两个被蔑儿乞人劫掠,带往他们的聚落后就留下了。

铁木真思念孛儿帖,几乎到了发狂的地步。但是其他人员都没有牺牲,大家全都回到了自己的聚落,这又不能不使他感到高兴。铁木真认为,大伙之所以能够躲避过这场战祸,全凭不儿罕岳的庇护,他要举行一次酬谢不儿罕岳的祭典。

由于孛儿帖被掳,铁木真的幕舍里没有一星灯火。他把部族里的人们召集到幕舍前边建造祭坛。铁木真向大伙说道:

“因为受到不儿罕岳的保护,我们才摆脱蔑儿乞的欺凌而得以生存。因为有了不儿罕岳,我们蚁虱般微小的生命才得到拯救。我们每个早晨都要祭祀不儿罕!每一天都要面向不儿罕祈祷!要把这项活动传给孛儿只斤的子子孙孙!”

接着,铁木真面向不儿罕岳伫立,脖子上盘着带子,手中拿着帽子,另一只手放在胸前[10],跪下来用马奶酒祭酹大地。然后,他又将这一动作重复九次,做了祈祷。

铁木真迎来了痛苦的日子。孛儿帖被蔑儿乞抢走了,铁木真觉得周遭的大自然也黯然失去了光彩。眼下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把孛儿帖夺回来。为了完成这个任务,为了铁木真本人,他的部下们死而无悔。然而铁木真又想,他们不足十人,要袭击蔑儿乞的大聚落,一时无法取胜。

大脑袋沈白好几次自动跑到蔑儿乞部落侦察,他回来时总是报告着同样的情况:

“蔑儿乞人的聚落外面有五十名卫士防守。要想进入他们的帐幕又不被发觉,连野耗子也办不到啊!”

从沈白的汇报里,铁木真意识到,蔑儿乞预料自己要进行报复,所以警戒十分森严。

沈白似乎已经给自己规定好了任务,他侦察回来过后两三天,又到蔑儿乞聚落去了。沈白每次回来,都报告他从蔑儿乞部落里摸来的各种情况。铁木真根据他的汇报,掌握了蔑儿乞马匹增减的情况。

从沈白报告的情况里,铁木真最大的收获是了解到蔑儿乞之流的突然袭击,对他们来说决非一时的心血来潮。也速该曾经从蔑儿乞青年手里抢来了诃额仑,二十年后的今日,他们决不会忘记。诃额仑被抢,他们要报复,才把铁木真的娇妻掳走了。打从铁木真把孛儿帖接到自己的聚落,他们就订下计划,一直窥伺时机准备行动。

孛儿帖从幕舍里消失后又过了几个月,第二年春天,铁木真二十五岁了。这期间,他天天盼望着复仇的日子,就像蔑儿乞之流从前那样。但铁木真不能像蔑儿乞那样熬过二十多年的岁月,只要看到对方有机可乘,哪怕是今天或明天,他随时都想采取行动。

铁木真决定不去想孛儿帖光亮的头发和雪白的颈项。一旦想起这些,内心就充满了强烈的愤怒,他实在难以忍受这样的痛苦。

沈白每次完成侦察任务回到帐幕,铁木真总是听任他诉说,自己决不主动发问。铁木真本来就很少言语,这回更加沉默了。他总是木然毫无表情,使别人无法窥探他的内心活动。

铁木真也有过例外,一次,他听罢沈白的汇报,嘴角微微动了动。沈白没有听见铁木真在说什么,他请他再讲一遍,铁木真低声说:

“孛儿帖怎么样啦?”

沈白好容易听清了这句话。对铁木真的这个问题,他没有马上回答。

“孛儿帖怎么样啦?”

铁木真以比刚才更加低沉、清晰的声音发问。他锐利的目光一直盯着沈白的眼睛,沈白只得下决心说了简短的一句话:

“她做了青年赤勒格儿的妻子。”

铁木真听到沈白的回答,骤然改变了神色,旋即转过身子离开了他的身旁。

这是第一次由铁木真和沈白两人之口提起孛儿帖的名字。自从听到这个消息之后,铁木真比以前更加沉默,神情更加严峻,他再也没有笑容了。

出事之后,孛儿帖的名字成为聚落人人谈话的忌讳。诃额仑不提她,合撒儿不提她,最小的妹妹帖木仑不提她,就连奴婢们也决不再提她了。

沈白回答铁木真的追问,谈到了关于孛儿帖的事情。又过了一个月,铁木真经过一段卜昼卜夜的深思熟虑,同合撒儿、别里古台、孛斡儿出三人商量,打算袭击蔑儿乞部落,夺回孛儿帖。这次奇袭,聚落所有男子全部参加,守护聚落的任务由妇女们担当。从前,没有一个部落把软弱无力的妇女单独留在聚落里。然而,铁木真却把她们武装起来,男人外出时由她们留守。因为他要尽量使每一个男人都能参加突击作战。

合撒儿、别里古台和孛斡儿出都表示赞成。大凡铁木真说出口的,都是铁木真已经打定的主意,年轻的幕僚们都很清楚。不管这个主意考虑得成熟与否,眼下就得诉诸实施。全聚落的男子,包括年老的,不足三十人。

铁木真把进攻的日子定在二十天之后,一个月色最暗的夜晚。蔑儿乞聚落位于贝加尔湖之南、鄂尔浑河和色楞格河的汇合处附近,骑马要走好几天的路程,沈白经常从这条道上往返,所以他很清楚。

从此以后,诃额仑和十七岁的帖木仑等十几个女眷都拿起了武器,接受保卫聚落的训练。铁木真把训练妇女的工作交给孛斡儿出,自己同合撒儿、别里古台一起,牵着几匹骒马,前往克烈部落访问首领王罕。铁木真想从他手里借一些优良的武器。由于自己是不到三十组人马的小部队,所以武器要力求更好。光有能够经受战斗考验的良马,没有精锐的武器相配合,也是不行的。而且还要给守卫聚落的妇女留下一部分,数量上也显得很不够。铁木真一心想用最精良的兵械器具把青年们装备起来。这些青年都是为了自己敢于舍生忘死的人。

铁木真一行沿鄂尔浑河溯流而上,一连走了好几天,终于抵达图拉河畔黑色森林里的克烈部族的帐幕。

铁木真见到王罕,一五一十说明了事情的经过。王罕仍然用一副冷峻的目光看着三个来访者,他考虑了片刻,突然改变神情,果断地说:

“也速该的孤儿们哪!还记得我以前同你们相约的事吗?我得到你们赠送的黑貂鼠裘,曾经答应为你们把逃散的部众集合起来。现在时机到啦。为了你们这些也速该的孤苦的孩子,我要动员我的军马、我将调动军队把驻屯在贝加尔湖南岸的蔑儿乞人统统杀光,给你把妻子孛儿帖夺回来!”

王罕说到这里停住,忽闪了一下他那冷峻的眼睛,然后用缓慢的口吻继续说:

“翅膀渐渐坚硬的小鹰们哪!我这就报答你们送我的黑色貂鼠裘。我先率领两万军队从这里向敌人右方出击,你们到豁儿豁纳黑河滩[11]找驻在那里的札答阑部长札木合,传达我的意思:为了帮助也速该的孩子们,王罕决定率领两万军队将蔑儿乞人杀光。札木合啊,你从左手出兵吧。会师的地点和时间,由札木合自己决定……”

铁木真痴痴地凝视着王罕的面孔。铁木真未曾见过这种人物,顷刻间就能决定一桩大事。他那冷峻的风貌,同他的这种果断的性格颇为相称。

铁木真走出王罕的帐幕,完成了此行借用武器的任务,立即策马回到自己的聚落。兄弟三人路上几乎一刻也没有停歇。

他们回到聚落之后,铁木真一人留下,合撒儿和别里古台重新将粮袋装上马背,直奔札答阑部长札木合的住处。

札木合是蒙古部族第一代汗合不勒兄弟的后裔,所以他属于孛儿只斤氏族,比铁木真年长五岁。铁木真认识札木合。铁木真六七岁时,少年札木合曾经和父亲到也速该的帐幕里来过,当时铁木真同他一道玩。铁木真至少还留下这样的印象:这少年的体格圆圆阔阔,性情温婉,对谁也不认生。虽说他只年长几岁,但却显示出惊人的早熟,说出来的话让周围的大人们无不感到惊讶。

从那时起,札木合的家离开同一血统的泰赤乌,离开铁木真的孛儿只斤,独自建立了幕舍,号称札答阑族。从札木合这一代起,帐幕迅速扩展,现在上升为蒙古部族中远远超过泰赤乌的最强大的一支力量。这件事铁木真早有所闻。札木合和克烈的王罕结成盟友,是王罕的结拜弟弟。

出使札木合驻地的合撒儿和别里古台两个,第五天早上,疲惫不堪地回到铁木真幕舍前边停下了马。他们向铁木真汇报了会见札木合的情形。

“札木合说,他听到铁木真受到泰赤乌的迫害,非常痛心。他还说,采纳王罕的建议,调动军队为铁木真尽力是自己的本愿。他将立即杀到乞沐儿合河,砍青草编筏子,在蔑儿乞驻屯的草原上从天而降,摧毁他们的帐幕,掳走他们的妻儿子女,把蔑儿乞族统统杀光!”

合撒儿一口气说到这里,别里古台马上接过他的话头:

“札木合还说,一旦出师,就用马奶酒祭酹大地,敲响黑牛皮鼓以壮军威,着便衣,乘黑马,执铁枪,使桃皮矢[12]。十天后,在包头干包尔吉等待王罕的军队。我们军力两万,即使风暴雪狂也决不爽约;大地动摇也要定时赴会,我的安达王罕啊!”

合撒儿和别里古台汇报的内容马上又传达给孛斡儿出,由他前往黑色森林向王罕报告。

一切事情都比铁木真预料的要好得多。四万精兵为铁木真行动起来了。这件事简直像做梦一样。两股兵力就像铁木真的两只臂膀,顺着高原的一角,向鄂尔浑河和色楞格河汇合处附近的蔑儿乞帐幕步步进逼。

铁木真按照约定日期,带领三十名男子奔向指定地点,同王罕和札木合的军力相比,他们显得实在可怜。札木合的两万军队如期抵达,王罕的两万军队却未能固守约定的日期,他们迟到了三天。

相隔十余年,铁木真又和札木合会面了。札木合少年时代的面影没有消失。他和王罕不同,脸上始终浮现着温和的笑意,健壮的躯体充满了壮年时期旺盛的精力,浑身似乎有一股使不完的力量。人们很难想象,合撒儿和别里古台传达的那种激昂慷慨的出师宣言,竟然出自这位温文尔雅的人物之口。

侵入蔑儿乞草原的行动是从第二天拂晓开始的。四万人马陆续乘着青草筏子渡过鄂尔浑河,编成队列,洪水一般向蔑儿乞部族势力范围内的草原进发,一个接一个地吞噬了它的小聚落。

蔑儿乞动员一万部众在自己帐幕四周布下阵势。然而,决战一天便告结束。铁木真接受王罕之托,指挥数百名士兵追击败阵逃回自己聚落的蔑儿乞人。这批人不久便放弃了抵抗,龟缩在聚落内不动声息。铁木真逐一搜查他们的帐幕。

没有费多大力气,就找到了孛儿帖和豁阿黑臣老太两个人。她们不知道这次战争是铁木真专为夺回自己而发动的突袭,一直躲在帐幕的角落里避难。铁木真走进来,孛儿帖看见他便低声惊叫起来。

铁木真没有跟孛儿帖说一句话,便把她交给弟弟合撒儿,自己径直回到王罕和札木合设立在草原上的营地。铁木真衷心感谢两位恩人对自己的援助。

王罕和札木合在距营地一里路的地方,分别驻扎了部队,两个人都不愿意离开那块地方。铁木真看到,他们的行动和作战前的情景全然不同,好像都在牵制对方。

这期间,一方面对蔑儿乞部众实行大屠杀,所有的男子,不管老人还是幼儿,统统遭到杀戮。被绑赴沙碛刑场的蔑儿乞男子,每天成群结队从草原上经过。另外,所有的女人都集中在王罕和札木合驻地中间的平地上,全部的家具财产在这里堆积如山,羊和马也集中到一起了。

铁木真和少数几个部下,在空荡荡的蔑儿乞聚落附近,搭起三座幕舍驻屯下来。遍地的尸臭从早到晚不断飘进铁木真的幕舍。

一天,铁木真收到王罕的通知,叫他去领取分得的女人和战利品。他觉得,自己既无分享的权利,也没有这份欲望。铁木真到王罕那里表明想法,这位老克烈部长说什么也不答应。札木合也是这个主张,他说,调动军队作战是他们干的,但铁木真也参加了实际的战斗,当然有权受领。然而铁木真没有听从他俩的意见,他固辞不受。

几千名妇女和战利品,由众多的士兵统一分配停当以后,一部分被带往王罕驻地,其余被带往札木合驻地。遮蔽着半里草原的羊群和马群也都分光了。当然,有的是无法处理的,那就是草原、山野、溪谷。这些地方同克烈族的帐幕,同札木合的帐幕相去遥远。这座高原距离铁木真的小小聚落倒是最近。

铁木真想等王罕和札木合撤离之后,把这片广大的土地划为己有。当然,即使眼下就算是他的,也无能为力,只有等到自己的部众不断增加,才能在这座广大高原上建立无数个居住点。

铁木真把三十多名部下中的半数交给孛斡儿出,由他带领回到妇女们留守的本聚落去。这样,他就可以在蔑儿乞人空荡荡的帐幕近旁一直驻扎下来。合撒儿和别里古台都想回自己的聚落去。唯独铁木真却不肯离开。在王罕和札木合的军队没有撤回之前,自己先走,这不合礼仪。再说,铁木真内心里还有一件事使他举棋不定。

这就是如何对待孛儿帖。当他找到孛儿帖的时候,只是看了她一眼。铁木真的眼前时时都在浮现着孛儿帖的身影,但是他眼前的孛儿帖同在不儿罕岳帐幕中看到的孛儿帖有些异样。她全身裹着蓝色的衣服,棕褐的头发和雪白的肌肤还像从前一样光艳夺目,然而身子却不同了,裙子肥大得出奇。铁木真是在屠戮蔑儿乞的夜晚见到她的,他绝不会看错。孛儿帖准是怀孕了。

铁木真把孛儿帖托付给合撒儿,此后他再没有问过合撒儿孛儿帖怎么样了。合撒儿呢,打从哥哥手里把嫂嫂领过来之后,也从未提过嫂嫂一句。这就越发证明,铁木真的眼睛没有看错。

一天,铁木真喊住进入自己幕舍的沈白。当他看见沈白那一瞬间,便下定了决心。如果铁木真征求沈白的意见,也许他会这样作答:既然生米已成熟饭,也没有好办法了,再说,孛儿帖也并非出自情愿啊。

“告诉合撒儿,把孛儿帖带到这里来。”

铁木真对沈白说。沈白转身出去,不一会儿,合撒儿进来了。

“孛儿帖就在相隔两座幕舍前边的一座幕舍里。”

合撒儿表情僵硬地只说了这么一句。铁木真从合撒儿的话里感到有些反常,便独自出了幕舍,来到孛儿帖的那座幕舍。孛儿帖躺在床上,阳光从天窗里射进来,斜映着她的身子。铁木真一眼就看到旁边的婴儿,看到豁阿黑臣老太躬着腰窥伺婴儿的模样。

铁木真走近床边,孛儿帖抬起虚弱的面颜仰望着铁木真,孛儿帖看到他默不作声,用眼神朝婴儿示意了一下,温柔的脸孔浮现出笑意,向铁木真说了一句什么。

“请给他取个名吧。”那句话听起来确实如此。

“叫我取名?”他问。

“是你的孩子嘛。”孛儿帖出人意料而又十分明确地说道。

“谁能知道他是我的孩子?”铁木真反问。

“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不是你的孩子?”孛儿帖说。

她的语气十分果决。铁木真在幕舍里身不由己地转悠了一会儿,眼下再也沉不住气了,他要思考的事情太多了。

“谁能够证明他不是你的孩子呢?我不能,你也不能!”

孛儿帖的声音又一次传到铁木真的耳朵,然而铁木真绝没有听信她的话,他心里顾不得这些。

铁木真心烦意乱,他未来得及整理一下思绪,便停下脚步,用稍稍沙哑的声音说道:

“叫术赤。”

“术赤?!”孛儿帖反问了一句。

“术赤”这个词儿,在他们这里是“客人”的意思。铁木真的心境陷入了烦乱和苦痛之中,和自己一样,孛儿帖生下的孩子,无法判断谁是他真正的父亲。他只好为这个婴儿选择了这样的名字。

铁木真答应孛儿帖的请求,为她生下的婴儿取了名字,这件事意味着铁木真饶恕了孛儿帖所做的一切。要是他不愿饶恕她,他是绝不会花费脑筋给一个弄不清是自己还是别的部族的孩子取名儿的。铁木真决心在漫长的生涯中,把妻子孛儿帖生下的婴孩当作自己幕舍里的客人对待。

铁木真久久凝视着躺在孛儿帖身边的婴儿的脸蛋。自己一直为着有没有蒙古血统这个问题而苦恼,将来这婴儿也会落入同样的命运。正如自己必须变成狼以证明自己的躯体里流贯着蒙古人的血液一样,术赤的命运也同样必须成为一只狼(至少要有这样的志向)。

“我会成为狼,你也要成为狼!”

铁木真心中嘀咕道。这是他对自己的长子术赤说的第一句话。对于处在这种关系下的父子来说,再没有比这样的话语更加充满无法想象的深厚的感情了。

孛儿帖闷声不响。自己忍受阵痛生下的婴儿被取名为术赤,她对此不表示任何意见。是满意,还是委屈?从她的表情上无法窥知她的内心。不久,她把脸沉静地转向铁木真。她的脸面虽然显得虚弱,但却流露出一般产妇所没有的明朗的光彩。在这张明朗的面孔上,泪水从眼睛里流溢出来,在腮边划出两条泪痕,不住地滴落。

铁木真的目光离开婴儿,从上到下久久打量着这张朝思暮想的美丽的面孔,第一次用温存的话语对妻子说道:

“派人到翁吉剌报信去,父亲德薛禅和母亲搠坛不知该有多高兴哩!”

不过,此时在铁木真心里,他的对于女人的看法已经形成了一个固定的观念,这个观念在他的一生中都没有改变。女人的姿色、爱情和赤诚,固然是可以承认的,但他并不相信这些是永恒不变的。无论什么高贵的东西,一旦属于女人所有,总是不安全的。妻子孛儿帖和母亲诃额仑都不例外。她们软弱的性格正是为了能够随时生产这样的“客人”。如果说自己的妻子和母亲可以生育出具有蒙古血统的子孙来,那么,她们也能生育蔑儿乞人、塔塔儿人和克烈人。她们是奇妙的、庞大的、可以生育具有任何民族血统的子孙的皮囊。这位热爱自己同时也为自己所热爱的妻子,竟然生下了具有仇敌血统的孩子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铁木真信赖自己部下的忠诚、勇敢和牺牲精神,但他不能这样信赖女人,因为没有可以信赖的基础。一个女人,只是在属于你之后,也仅仅是在属于你的期间,她的姿色、爱情和赤诚才能归你所有。别的民族的男子,只要把他征服过来,加以开导,他就会永远成为你的部下而至死不渝。然而,女人就麻烦多了,除了在床上搂着的时候,她的一切是属于你的,其余时候你便无法将她化为己有。

铁木真决心使妻子孛儿帖永远属于自己所有。为此,他要把她变成任何人都抢夺不走的强者。

“从今后我不让你离开我一步,我要使你永远都是美丽的、贞洁的……”铁木真说。

他没有这样表白:他依然喜欢她,或者说依然爱她。这样的话是无力的,毫无价值的。铁木真只是宣布,孛儿帖是属于他的。然而这几句话正表现了铁木真对孛儿帖的一片情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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