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调查署里,忙碌的探员们像打了兴奋剂的白鼠一样上蹿下跳。
走廊上,署长的脚步又急又碎,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灵动,他那倒锥子似的双腿支撑着圆桶般的身体,在工作人员中穿来插去,一下子就袭到了橙警司的办公室门口。
他上下伸缩了一下脑袋,从百叶窗的缝隙里确认他的得力副手在办公室里,他急不可耐地推开门,然后在门板上重重敲了两下,冲橙警司问道:“老伙计,案子弄得怎么样了?”
“哪一桩?”橙警司坐在座位上回答。
“你知道我说的哪一桩。”
“噢,待会还有一场询问。”
“还问?都一周了。”署长就这么站在门口说话,没有打算坐下慢慢聊的样子。
“目前实在没有发现他杀的迹象。”橙警司摊开两只手,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那就对了,可以定案了,不是吗?”署长的问话中显然带有催促的意思。
橙警司巴巴望着他,有点犹豫。
署长便接着补充:“根据惯例,三天没有新线索就应该定性为意外死亡,难道不是吗?”
“我知道,但是……咱们也知道,死的这个人非同小可,不应该谨慎点吗?”橙警司惴惴不安地说。
署长走近两步,把声音放低了一点,语气却更加迫切:“伙计,现在外面猜得很凶,什么乱七八糟的说法都有,拖下去怕是要出乱子。”
听了署长的话,橙警司的脸上显得颇为为难。
署长又凑近了一些:“你给我交个底,你的直觉,他杀的可能性有几成?”
橙警司吞吞吐吐地说:“微乎其微。”
“那就成了,定案吧,右政官的家人还等着尸体下葬,我们不能让这么一个体面人腐烂在我们调查署里。”
“好吧……我知道了。”橙警司虽然有些不甘,但还是接受了署长的指示。
*
问询室里只有一张冰冷的长方形桌子和两张硬得像石板的椅子,四周没有窗户,空气像火车的车厢里一样浑闷,桌子的一侧是一整面墙的玻璃镜子,悬在桌子上方的灯光死白死白的,没有一点亲民的感觉。虽然被请进这里的人不一定是犯罪嫌疑人,但总会让人有一种罪不可恕的惶恐感。
约娜却表现得很镇定,她背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搭在自己腰前,脸上没有任何喜怒之色。作为都城检察院的助理检察官,她曾经多次进到这样的房间里和案件关联人谈话,获取她想要的资讯,只不过,今天她坐到的是桌子的另一边。
“白小姐,很抱歉再次把你请到这里,我们想请你再回忆一下案发当晚的一些细节。”年轻的探员坐在她对面,向她问话道。探员穿着笔挺的西服,手上拿着笔,边说边记录着些什么。
“你们不应该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你们该去盘问那些和我爸爸有利害关系的人。”约娜用不那么客气的语气说道。在这一周内,中央调查署已经多次传唤她和她的家政们来这里问话了,但始终问不出什么蹊跷。约娜则认为这些人完全搞错了方向。
探员用手指摆弄起手上的圆子笔:“你似乎很确信这是一起他杀事件?”
“是谋杀!”约娜义正词严地说。
“可是据我们掌握的证据,尸体上没有任何被谋杀的痕迹,他的死因是明明确确的溺亡。”
约娜冷笑了一声,不太认可这些人草率的判断,她说道:“是吗?溺亡就是自杀?把一个醉得不省人事的老头扔进泳池淹死很容易,能有什么痕迹?”
“你认为有人趁着你父亲醉酒,把他扔进水里让他自己淹死了?”探员微微一笑,他觉得这个谈话的方向有点合乎他的心意,这个设想他们早想到过,可是没有找到任何证据来支撑,他们非常仔细地在宅子周边勘察过,没有发现外人闯入的迹象,而且外人怎么会那么巧就知道右政官当晚会在自己家的宅子里喝醉?所以探员们的思路比较明朗了:除非宅子里的人干的,不然便只能是死者自己意外跌落了。
抱着顺藤摸瓜的态度,探员问道:“那你知道凶手是谁吗?”
“如果我知道,我就不会在这里跟你们费这么久唇舌了。”约娜没好气地告诉他。
探员鼓了鼓嘴,接着问道:“你对你父亲的事情了解得多吗?是什么让你坚信有人会谋害他?”
“我不清楚,他是一个张狂的人,有人怀恨他我一点也不奇怪。”说到这里,约娜有点怨恨父亲的人生态度终于给他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
“你认为你的父亲很‘张狂’?”
“是的。”虽然她不愿用那个措辞,但她认为那是一个形容他父亲比较贴切的用语。
“你似乎对你父亲不太崇敬。”探员疑疑地望向她。
“这和你的案子有什么关系?”约娜反问道。
探员换了个缓和的语气:“如果要你猜想一下,你认为什么人最有可能谋害他?”
“我再说一次,我不知道,也许你们去从那些被他惩处过的人、和他有过节的人、还有他那些政治对手中找线索,就能揪出凶手!”
“告诉我,白小姐,你怎么能那么肯定凶手就是外部的人?”
“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们家里可住着好几号人,管家、保姆,什么的,如果按照你的思路,得先从你们的家人查起。”
“他们不会做那种事!”
“你这么肯定?”
“他们有什么理由?老天。”
“比如说,见财起意、对东家不满,或者……被收买?”探员漫不经心列举了一些说辞。
“不,我相信他们。”约娜将后背朝椅子上一靠,把脑袋歪向了一侧。她觉得这些探员愚不可及,完全搞不清东南西北。
事实上,通过一周的层层盘问和取证,调查署早就排除了那些佣人作案的嫌疑,年轻探员之所以这么问,是为了将话题引向他的最后一个排查目标。
那年轻探员很自满地点了点头,说道:“白小姐,从我刚才和你的对话来看,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和你父亲的关系不太融洽?”
“他是个倔老头,谁都不会和他太融洽。”约娜继续扭着头,懒得用正眼瞧他。
“据你们的佣人所说,案发那天晚上,你和你父亲吵得很厉害?”这时探员用他那双眼睛牢牢地盯住了约娜。
“你什么意思?”约娜隐隐感觉对方的问话有点味道不对。
探员开始劈里啪啦展开他的分析:“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们家的楼梯在西侧,也就是你父亲房间这头,而你就住在你父亲楼上,你们的保姆和管家全都住在一楼东侧,也就是说,你上下楼时,熟睡的佣人们完全是有可能察觉不到的,而你父亲的房间里有一扇房门直通向户外的泳池……”
“等一下,你在胡扯些什么?”约娜的眉头不禁紧锁在一起。
探员接着说道:“白小姐,我记得你是在……都城检察院工作?”他一边说,一边翻看了下手上的资料夹。
“是的。”
探员有点得意起来:“噢,我们和检察院来往密切,我们算得上半个同事哩,不过我们合作得更多的是中央监察院,你知道的,我们调查署的那些案子……”
中央检察院是都城检察院的上级单位,自然和中央调查署打交道更多,探员这么说,意思仿佛就是:嘿,我的层次可比你高,你别想着糊弄我。
“请你说重点!”约娜有点不耐烦。
“作为一个检察官,想必……”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隔着桌子点了点约娜。
“助理检察官。”约娜纠正他道。
“作为一个助理检察官,想必你对法规机制颇为熟悉,那么你自然明白案场证据对案情性质判定的重要性。”探员一步一步把他的对手引向自己的圈套,就像猎人在诱捕猎物。
“当然。”
“那么想必你也对消除、隐匿证据的手段非常了解。”
约娜猛地将双手拍在桌子上,说道:“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探员没有立马作声,在他看来,被询人的反应完全在他的预料之内。
“你们怀疑我杀了自己的爸爸?”约娜朝他吼了起来。
“别激动,白小姐,我们只是在做一些探索性的讨论。”
怒火爬上了约娜那副白皙的面容,她指责道:“你们是怎么回事?不去抓真正的凶手,却在死者的家人身上大费周章!”
探员仍然没有作声,他细细地观看着约娜脸上的表情,试图用他的专业经验来分析嫌疑人的心理活动。
而约娜此时心里只有气愤,她受够了这些调查员的无力和愚昧,她站了起来,双手撑在桌子上:“你没有权力浪费我的时间,如果你认为是我干的,请你拿出证据来。不过我请求你,办案稍微用点脑子,谋害我爸爸的人,也许正躲在某个议政院里偷笑呢。”
“噢噢噢,白小姐,没有证据的话可不能乱说。”探员紧张起来,他可不想从他这儿传出什么毫无根据的谣言来。
“你也知道没有证据不能乱说?你不敢拿怀疑我的那股勇气来怀疑那些真正可疑的人吗?”约娜反问道。
探员有些尴尬,他因自己的一次试探性询问把气氛弄得很沉重。他想,对方是个检察官,而自己只是毫无证据的揣测,万一真弄错人了,对方可以有很多法子让他难受。他开始有礼貌地安抚约娜坐下好好谈。
*
问询间的玻璃墙外,监听人员们乏味地听取着这场没有结果的争论。
橙警司端着咖啡走了进来,望了望玻璃窗里的情景。
“有什么收获吗?”橙警司问道。
监听的探员摇了摇头,一副困乏的脸色。
旁边另一个探员问道:“还需要再传唤一次佣人们吗?”
橙警司一口把杯子里咖啡喝光,思索了两秒,说道:“不用了,让她走。”
探员们望了望他们的上司,确认没有听错,然后纷纷舒了一口气。
“这案子结了!把报告递上去,署长发话了。”橙警司把精致的空咖啡杯搁到他们的监听桌上,转身离开了问询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