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迈步继续往前走,路北还有几户人家,路南可就一幅户户萧疏的景象,不是院门落锁、蛛丝厚尘,就是断壁残垣、草木幽深,人们都到村口的马路两旁去住了,这里成了“空心村”。
“牛叔,在放羊哩?”几只羊在一个空院里悠闲地吃着草,我的一个远本家叔叔在一旁拆下来的青石条上坐着,“回来了,小桐?”他喊着我的小名。“现在羊肉几十块钱一斤,一只羊能卖上千块钱哪?”“年龄大了,不能出去打工了,弄几只羊,有个零花钱!”牛叔今年有七十多岁了,早年和一个商丘籍的女人成了家,生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本来是很幸福的,可不知怎么了,那一阵两个人老是吵架,有时还动起手来,后来有一天牛叔去煤窑拉煤,那个女人带着最小的女孩走了!
街的中间,路北有一个井台,上边有一个辘辘架子,这是一口老井,曾经,它是这大半道街人的生活用水,不光如此,它靠水面的一侧有一个洞,据说是红毛(太平军)造反时,村里的红枪会挖的,咸丰年间太平军打到了怀庆府,围攻了四十五天,这里的人大部分都跑了,少数留下来的白天就藏在洞里。日本人来的时候,国民党四十军的伤员曾在里边躲过。如今已经干涸了!井台的里边是一个早年旧房子拆除后的空地,方方正正的,我们叫北圪台,它四周摆放了几个青石条。井台的东边有一个电线杆,上边悬挂着一个长长的钢板,那是生产队的钟,显然这个地方是一个很热闹的活动中心,井台旁哗哗的洗衣服的女人们,井台上叽里呱啦的辘辘的响声,北圪台上小伙伴们弹琉璃蛋、对拐拐,老鹰抓小鸡,热闹的不得了!可如今,井台上的辘辘没了,几个条石遮住了井口,北圪台上也长满了荒草。
这个地方在我的身上留下了岁月的刻痕,黄斑牙!这是我们长期饮用这井水人共有的特征!我的下巴上有一道疤痕,那是在北给台的石条上玩单腿跳时给磕的,碰掉了一块肉,流了很多血,我很害怕,长那么大第一次,恰好县里的医疗队在我们村,一个月后伤口才长好!
那个岁月,这个地方的故事太多了,还是要说一下会。白天的钟声响起,那是社员们要上工,晚上的钟声那是要开会。
公元一九六五年,我十岁,二月二刚过,村里的贫下中农都到和庄开会了。两天后,大队部也就是于家祠堂里贴满了漫画,四川大地主刘文彩,他不喝牛奶或羊奶,而是喝人奶,那么大的人还专门有奶妈,奶妈都是刚生下孩子年轻的母亲,抛下自己嗷嗷待哺的孩子,被圈养在刘家,每天都必须先把奶挤出供给刘文彩,为了镇压百姓们的反抗,他凶残的手段令人毛骨悚然,他家还专门建有水牢。我们村地主于百川残酷剥削贫下中农,民国三十二年天旱无雨,蝗灾肆虐,庄稼颗粒无收,他还照例收租,逼得租户卖儿卖女,挖野草、剥树皮,而他家楼房院里的粮仓一囤囤的就不外借。
忆苦思甜开始了,“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大队部的大喇叭一遍又一遍的播唱着,这是文革的前奏,北圪台我们生产队忆苦大会正在召开,后街十队的队长王石磙、三队大蛋他妈作为典型代表到每个队哭诉。王石磙痛哭流涕讲述着民国三十二年他的母亲吃榆树皮面拉不出屎,幼小的他给母亲一点点往外掏的悲惨情景,大蛋他妈讲述着她男人快要饿死,她去于百川家讨饭被暴打遭狗咬的情景,他们讲着哭着,我们听着哭着,会场哭声一片,“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千万不能忘记阶级斗争!”“打到地主恶霸!”大队书记旁一个文质彬彬的男青年领着大家呼喊着口号。接着就是贫下中农诉苦伸冤,白氏奶奶是我家近本家,她哭诉着她的儿子饿死、闺女卖掉的悲惨家境,一个接一个,苦在诉着、泪在留着。
“孙氏奶奶,你不说说?”一个梳着两个小辫,大眼浓眉,脸稍长的姑娘说,她叫梅花,是队里的青年积极分子,刚被发展为青年团员。她的声音揪紧了我家人的心。
孙氏也叫佟孙氏,她的男人和我曾祖父一辈份,我们喊她老奶,她还有一闺女,我们叫梅姑,出嫁邻村。她独自住在我家后院一个草房里,后院原来是她家的,民国三十二年饿死人的时候,她男人央求我祖父,买下他家的院子,救他全家。祖父把我家不多的粮食挖了两斗,说你们先吃吧!后来她男人得了大病,在临终时,叫了中人,写下了卖据,交待了他全家,说什么时候都不能忘记我祖父的救命之恩,只是请求让孙氏在草房里住到她老。前几天大队支书把我父亲叫到大队,说忆苦思甜要办漫画展,有人说佟孙氏家的宅子在解放前卖给了你家,是你家逼的,我父亲就一五一十的把当时的经过说了一遍,还拿出了建国后政府颁发的土地证。支书又问了老奶和梅姑,漫画上就没有再提及此事。
老奶控诉了去于百川家要饭时,梅姑遭狗咬的事情,没有提及卖房子的事情,梅花有点失望。
三哥他妈站了起来,呜呜咽咽说着他家大儿子被饿死的事,“你不要说了,今天咱们说的是旧社会,解放前!”队长马上阻止,她的大儿子是六零年被饿死的。
那时文革的风声已经四起,原来能看到的老戏,不让唱了,大花脸、老恶将看不到了,听说西官庄的老梁靴唱戏的蟒袍玉带都被公社给收走了!老梁靴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怀邦戏班子的老板,他最拿手的是寇准背靴,姓梁,所以乡里的大人小孩都叫他老梁靴。
那是个夏日,刚吃过饭钟声就响起来了,大人小孩就往北圪台聚。“***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哪里需要那里去,哪里艰苦哪安家……”。阵阵歌声在井台上空响起,一个长的挺像朝阳沟里拴宝的年轻人,挥动着双臂,引领者大家激情亢奋的歌唱着,他是大队的团支书,年前刚从县一中毕业,谢绝了一些公家单位的招用,非要回村,在农村这个广阔天地里展翅飞翔!队长说:”今天晚上我们要开一个革命的会,革谁的命呢?下边请大队青年支书赵克礼给我们讲一讲。”
一阵噼里啪啦的掌声后,赵克礼站起来了,白净、端庄的脸庞,上扬的眉毛显得有几分英气,可就是那脸上的几粒麻子,让人有点叹惜!“革谁的命?革封、资、修的命!今天我们是帮助迷途的阶级兄弟,把他拉回到革命的阳关大道上!下边请刘立同志检讨一下自己!”刘立是刘街的,那一道街姓刘的多,平日里经常见他拿本书,很多小孩都爱听他讲故事,什么聊斋鬼狐、七侠五义,三国、水浒,头头是道,还会掐八字,看命相,平日里有时谁家丢了东西,就去找他给掐算掐算。刘立满脸通红、低垂着头,“我应该看革命的书,不应该看封建的书,应该做一个革命青年......”接着几个青年积极分子发了言,会开到了半夜。这是一个批判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