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被引到中军帐前。
“密泽王马上就来。”带他们来的军士把他们留在了原地，当然，他指的密泽王是原先的木丞相。
他们并没有被当成阶下囚对待，木年提前吩咐人在两侧摆下了桌子，桌子前放有垫子，桌上有酒水。这算不上豪华，可却像老友来访那样郑重。他们便正坐在桌前，因为等了很久，木丞相还没过来，林毅便拍着桌子，哼起调子，曲调原本来自俄罗斯，据说是作者在听到海豚的声音时创作出来的。虽然这种情况下歌唱有些不合时宜，可他并不想让人看穿自己的心事。处在双重时间的他，连他自己都无法真正的理解自己。
“还真是从容，你不怕我杀了你吗。”
突然响起的声音引起了众人的注意，木年提着豪迈的步伐，坐在了主位上。
“几乎没人知道，我是属于极少数。”林毅回答道，“知道他去向的人。”
“为了自己活命，打算出卖朋友吗。”
“严格意义上，我和他算不上朋友，只是交易伙伴。阁下，我对你的英勇毫无置疑，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做。”
“为什么发动政变？”他倒是比他还要直言不讳，“我曾听闻你在一座监狱里实行改革，把里面的人都迷住了，陷入一个奇怪的状态无法自拔。那是三弟让你去做的，他虽然博学，却过于顽固。总是把志向放在一些虚无缥缈的梦想上，却不看看我们实际所处的环境。如今虽然海内生平，可四周依旧大敌环伺，纷争不断，狼烟四起。天下群雄割据，可总有一天是要统一的，不着眼当下，未来的大战我们又该如何应对。”
“即便如此……”
“即便如此，你也认为我没有必要这样做？你错了，我曾也如此想，只是他要做的事要让更多的人受苦，他要改变这里，让这里变成人之领，而不是密泽国。固执于历史的辉煌，却疏忽了现在的环境。以前也许是好，可现在的人过的难道就不好吗，现在的人过的不好，难道回到过去就能过的好了吗。”
“看来你很清楚他的心里在想什么，你知道他内心真正的愿望吗。”
木年哈哈大笑。
“我又不是他，我怎么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只是有一点我很明确，他有时很疯狂，没有理由让这样人继续待在王位上。好了，你现在该告诉我，他人去哪了。”
林毅招呼人给自己一份地图，指着盘江一路向上，直到月牙湾。
“那里曾发生过什么吗。”他问。
木丞相突然蹦了起来，大声问：“你是说他去了这。”
“这里有什么人之领留下的宝藏吗，留着什么能改变人的东西。能令人升华，能令人强大，能令人善良，能令人真实，能令人美好，就是没有使人不好的东西。你们曾去过那里，那里发生过什么吗。”
“没什么，一座破败的神庙而已。只是常有人在那里挖掘前时代留下的东西，那里的人都以此为生。年少的我们，曾路过那个地方，随着挖掘越来越深入，偶尔也会发生一些奇怪的事情，于是传闻不胫而走，又是前时代的战场，又是名流仙宗会谈的地点，又是死而复生的奇迹景观，诸如此类的东西。不过我们曾因好奇偷偷潜下水，在探险者头灯的照射下，我们的确见过那里的冰山一角，一开始倒没什么，只是随着下潜深度的增加，有什么东西深深吸引着我们。我告诫过他们，是选择原路返回，还是继续下潜。结果，我们选择了继续下潜。在几百米以下的深度，我们看到了那些东西，网状的金色编织物连绵不绝，绝对柔软，你摸不到它们，可却能很明显的感受到它们的存在。仅仅只是触摸的一瞬间，我们就像掉入了一个巨大的世界。那是一个巨大的城市，每个人都在高歌，述说着有趣的故事，我们能知道每个与我们交流的人的想法，就是那会，我才知道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我们想知道出去的方法，乘上了电车，询问一名坐在我们旁边的小姑娘。她说：待在里面比待在外面更幸福，为什么不选择留在这里。起初，我们是反对的，可在那边待的时间久了，我们也沉迷在里面，我们都抱有同一个想法，待在这里很幸福。那里能让我们放松，不用再刻苦的修炼仙术，让自己受苦，也不用再为了情呀爱呀之类的，限制自己，忍耐自己的感情。”
“直到红舟说，红舟当时是我们的同伴之一，她和你一样不是仙宗。”
“我知道她，我听他提起过，休眠舱里醒过来的人。”林毅接着他的话说。
“她说，如果我们继续待在这里，时间一长，等氧气消耗完，我们外部的身体会憋死在水里。到那会，我们就永远都不能离开那里。我问她，那怎么才能出去呢，她说只有不断的制造痛苦，让自己痛苦，让世界痛苦，才能让身体恢复知觉。所以我和她开始制造混乱，用炸药炸毁了半栋大楼，点燃了大火，弄出许多车祸，又放出一些专门吃人的野兽。直到我们和人群展开战斗，他们用剑刺进我们的身体里。岩三弟说，我们不该这样，把这里弄的一团糟。可已经来不及了，城市开始崩塌，我们掉了出去，回到了水里。我们知道了那是虚假的世界，可离开的时候还是怀念不已，他颇有兴趣的问，如何能把虚假的东西变为现实。”
“有得必有失，那要付出代价。把每个人融合成一个人的代价。”林毅捏着额头说，好像回想起了什么不好的记忆。
“红舟一开始不言语，因为她也不知道。直到有一次她说起类似的东西，用丝线把每个人的想法绑在一起，能让人互相理解，她的父母兼老师曾教过她，如何成为一名优秀的互相理解员。”他颇为担忧的说，“我得去阻止他，我们需要稳定，不能让那样的东西祸乱我们的家园。”他说的时候多看了林毅一眼。
他转身要走，他叫住了他。急忙喊道：“如果你要去，也请带我们一起去。”
“为什么，就算你们突然要站在我这一边，也要先通过审议会的审议。士大夫们可没那么容易相处。”
“并不是做为你部下的身份去，这是一项交易。”
木年又哈哈大笑。
“可你们能拿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来交易呢。”
“你是打算乘船追过去吗，那要14小时的行程，你觉得这速度足够快，能追上淡水鲸？”
“你有更快的方法能追上他。”
林毅拉着翼语走出来，“虬云龙可以做到，只要不到两小时。如果我们不磨蹭的话，甚至可以比他更早到目的地。”
“那你们的要求是什么。”他饶有兴趣的问。
“让我们一起去，但不能绑着我们。”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他略微点点头，算是同意了这件事。翼语站在一片空地前，吹响了口哨，很快，一道黑影划破云霄，笔直的降落在她的身旁。
木年只带了些侍卫就准备出发，从天空飞过去的航线与地面上的稍微不一样。这里又没有航空交通管制塔，可以笔直的飞过去，穿过幽暗森林，越过七都峡谷，之后是低矮的灌木丛，大面积的草原，红斑羚羊悠闲的在草场上游荡，偶尔会有狩猎者出没。离开神秘莫测的雨林，大草原的一望无际令人神往。有些许人群汇聚在一起，他们站在移动的土地上，回到自己的家乡。轮流交接班的仙宗驱动大地前行，这是真正意义上的人力高铁。也许他们听说战事已经结束了，所以准备回去。
不过等待他们的并没什么太好的消息，是炸毁的房屋，再度引燃的森林，以及驻扎在镇里的士兵。仙宗的能力虽然强大，破坏力也同样不低。
“可接下来我们怎么做，我们马上就要到目的地了。”翼语悄悄的问他。
他看向木丞相，他粗犷的面容豪放般的笑了笑。要说他在防备着自己，可也不像，但也不是那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着抓住的小兔子自己找机会偷跑的大善人。他有办法让她们安全，可现在不能说，因为有两重风险。被他看穿的风险，被她们拒绝的风险。
“走一步看一步，”他向她回答道，用所有人都能听得见的声音，“我们每天都在问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可哪有人那么按部就班。我曾写过多少计划，可真正能实行的有多少？当人，最好就是随遇而安，无为而治。”
“无为而治！无为而治，无为而治……好啊。”木年接着他的话说，“可谁又能达到那种境界呢，一旦放纵不管，人就会变懒，不仅迷失自我，还会消极悲观。如果仅仅是对自己也就罢了，可不能对自己的子民，自己的国家消极悲观，无所作为，像我三弟那样。”
“顺从自己的本心也能称得上过错吗，更何况是人人都有的。”
“当然。”他喊道，“我们又不知道别人心里在想什么。”
在经过土泽镇的时候，他们便停了下来。他们听到了几声异样的响动，那声音来自内心，不得不让人警惕。木丞相先去了府衙，向那里的镇长要求搜捕岩武，不过却遭到了委婉的拒绝。密泽国除了中央的人事任命由审议会裁定之外，地方的任命全部由当地百姓投票决定，就是国王也没有任免权，想出自己削弱自己权利的人，除了岩武还能有谁呢。当地镇长为了维护本地民心，让自己在位置上待的更久，断然拒绝了这么劳师动众的事情。
“为什么，你们也想维护他吗。”他朝他喊道。
镇长有些为难，如果能做到的，他一定尽量去做，惹恼上面的人，就算自己有百姓撑腰，也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只是他真的办不到，他尴尬的说：“您先息怒，尊贵的明公阁下，可我们这里最近发生了一些大事，真的忙不过来。因为您发动的内战，金泽镇的人都跑我这里来了，本来说好的体育祭也因为这个原因延期，我们这里可真拿不出什么多余的人来帮你做这些事。”
“你是想说这些都是我造成的吗！”他咬着牙，“我早该这样做的，他就不该把权利丢给你们，现在王不像王，国不像国。”
“不不不，”镇长低着头，有点不知所措。
木年没有理会他的处境，立马准备离开这里。镇长只好拦住他，“您真的非走不可，可时间还早呢，不在我这里多留一会……招待所的饭菜都已经准备好了，希望您能够谅解……”
“年轻的管理者啊，”他用严厉的声音说，“让我给你一句忠告，人无敬畏，必然消亡，人无权威，必然迷茫。我又能依靠你们什么呢。”
“可外面现在很乱，我才接到巡逻警卫们的报告，人们突然像是发了疯一般，攻击别人。只是暴力伤人案件，仅仅一天，我这里就收到了去年一整年的份。”镇长忧愁的说，“恕我直言，如果你真想找岩明公的话，不如直接调情报局和骑士堂的人去找，而不是从我这里调走忙碌不堪的人。”
“哼，你难道不清楚时间的宝贵。”
林毅略微点头向木年示意，自己有话要说。他不耐烦的转过头，愤怒的表示许可。
“我说，这里发生什么了，为什么会突然增加那么多伤人案件。”
镇长不知道林毅什么身份，不过既然能站在明公的身旁，腰间还挂着王室的信物，估计来头不小，他毕恭毕敬的回答道，“已经是很早一阵的事情了，本地一向风调雨顺，民风淳朴，只是突然来了一群外地人，可闹出许多事来。他们买下了一块地，整日在里头鼓捣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本来商贸往来，互通有无，我觉得不错。只是他们常去浅滩和盘江里挖前时代的遗物，搞出不小的动静，偶尔传来嗡嗡的电鸣声，偶尔又是巨大的爆炸，震塌了周围的房屋。真是不厌其烦，递到我这里的投诉信都能把整个柴房塞满。”
“我曾令人把他们赶出我们的土地，可太迟了，这次的动荡早就传出来了，就是从那里来的。我去过那里，内心深处传来的心灵低语，会把一个人逼疯。”
林毅转而看向木年，也许他该问问他的意见。
“也许真的的跟他有关，我们要去看看吗。”
“就算无关，这种扰乱四方，危害地方的群体，也不能放着不管。顺道去看看吧。”
“我随你去，让翼语和木须在这里休息吧，那里对女士而言，兴许太过危险。”
木年犹豫了一会，只不过思量片刻之后，随即点点头，说道：“好，你随我去，武安君深明大义，令人敬佩。”
“得了吧，一点好事都没有。”
他们问了当地的向导，便准备往月牙湾的祭坛走去，木年在前面等他。在前行前，拓芙拉住了他，她露出一丝担忧的神色，毕竟这家伙有前科，她大概知道他要做什么，随即不高兴的问道：“你想了半天，就想出这个馊主意。牺牲自己，让我们逃跑吗。”
“能成功就已经不错了，我能怎么办呢，我也很绝望啊。”
“你这么做一点都不道德，在祖龙大门前，你也是这样，害我难过了好一阵。”
“相信我，我会没事的。我不是有不死这个特技吗，这件事别告诉翼语。这里的守备很松懈，只要你和她说，你们就能离开这里。当然，最好别回来了。”
“可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我很想骗你说我们会再见的，可实际上，我不知道。我写过很多计划，能实行的不过两三个，人生就是这样。抱歉，让你们陪我走了一段艰难的路程。见到翼语，也帮我道个歉，我现在没那个时间了。”
他转头就走，不干脆一点会给自己更大的痛苦。他在最近才明白分别的意义，因为之前他没有交到真正的朋友，对这种事情的观念比较淡薄。她们给了他友谊，即便他认识她们才不久，可跟她们却又一见如故，他不知道为什么能够放下心里的防备，即便是面对朝夕相处的玩伴，他也没能轻松的放下戒备。起初，他把这样的原因归结为性格的相似，可后来证明这个结论是错误的，三个人的性格几乎没什么相似的地方，甚至截然相反，一个顽固，一个虚伪，一个浮躁，没闹出矛盾来已经很不容易了。之后他又觉得，友谊相通源于自身的聪慧，能够轻松的理解别人的感受，并能有所行动。以前他没有感受到真正的友谊，只是因为周围的人脑子比较迟钝。可这个并不能完全说服他，因为他周围没几人是真的愚蠢，明明脑子都很聪明，可都从骨子里显露出一副独特的孤独感，又冷又冰，无法触碰。
真实的情况到底怎么样，连他自己都无法认清了。以前他还觉得足够了解自己，现在看来完全是错的。
一路上，他都没怎么说话。直到木年先开口了，一路沉默可不是他的风格，而且他也看出林毅的表现有些古怪。
“你对牺牲自己，保全他人这种事怎么看。”
“对自己而言很愚蠢。”
“真是标准的利己主义发言，所以，我想你不是那么愚蠢的人。”
“怎么能一概而论，利己主义者偶尔也会有另一面的。”
“哪里是另一面，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真正的利己主义者是不会做这些事的，就算面对家人，也会思考得失问题。”
他突然来了兴趣，便问他：“如果你真的抓到他会怎么做，你们不是共患难的兄弟吗。果然也要思考得失问题。”
“我知道，站在我这么高的位置，一般都没什么选择。如果他不是那么一意孤行的话，事情倒好办了。可你不想想，有多少王公贵族想要他死，他们曾想着派刺客暗杀，可他即便在仙宗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存在，根本就没有暗杀这条路给他们选。所以他们才会选择支持我，说来说去，结果还是他自己的问题。”
“可我记得在法律条文里有一条能规避这个问题。”
“哪一条？”
“贵族豁免权，其中有一些特权条款。如果你能让他签署退位诏书，同时保留国王的称号，就能以流放的方式监禁他。”
说是流放，但其实也可能是最好的保护措施，这就看当权者怎么处置了。说实话，拥有爵位，就如同拥有一道免死金牌，这种东西他原先是鄙视的，特权中的典范，罪恶的代表，可也令人向往。
“那本法典已经被人遗忘在角落，没想到还有人记得。不久前，我还和他讨论要不要废除这本法典。”
“遗忘又不代表废弃，关键时刻，能使用的力量为什么不用呢。”
“我听说你是从相昭国来的，来到本国还没多久，为什么会对这里的法律条文这么清楚？你是法家的人吗。”因为知道事情的缘由，他反倒显的轻松了些，“我现在有点理解，为什么他要封你武安君这个爵位了。如果你有志向的话，我想你能不能留在本国，让自己的前途有个保障，当然，武安君这个爵位我可以给你保留。”
“这又不是什么好事。”
“怎么不是好事呢，你瞧，你的好事已经找上你了。”
他回头看，可后面什么都没有。他以为他在和自己开玩笑，只是很快，他就感受到一股猛烈的风压从自己的背后靠近。他好不容易抓住马鞍不让自己掉下去，就看到虬云龙的身影降落在他的前面。两道身影从龙背上跳下来。
拓芙朝他说：“道歉这种事，还是你自己来。你看我像那种替别人道歉的人吗。”
“你们怎么到这来了，我知道了，一定是镇长让你们来的，对吧。还是说，你们原本要做别的事，不小心走错方向了。”他有些不知所措，这是在上演哪一出啊，智障队友坑害友军？操作没秀出来，还把自己送了。
“你违反了和我最初的约定。”翼语对他说，“不仅连喜欢我这句话是骗人的，就连要让我逃离苦海这句话也是骗人的。”
“不是……我上辈子欠你们的吗，你们也太过分了。”
“没信义。”
“懦夫。”
“落荒而逃的小人。”
“胆小鬼。”
……
她们越骂越过分，到最后林毅受不了，摆出手势喊停。他看向木年，事情已经摆到明面上了，他不可能是连这都看不懂的白痴，但他似乎没有追究责任的意思，他才稍微安下心来问：“有话好好说，禁止人身攻击，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经过慎重的讨论决定，我们要和你们一起去。”拓芙站出来说。
“吃饱了撑的，不嫌腰疼啊。”
“欸，这也是一份心意。”木年像看戏一般忍不住的发笑，连他自己都没有料想到事情会这么发展，他有心放翼语走，烫手的山芋谁爱拿谁拿，可没想到她们又自己跑回来了，“既然她们这么说，就一起走吧。”
“可……”
“没什么可是的，你也知道，我们没有多余的时间。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不会想着从我眼皮底下逃走吧，我放了你们，别人要怎么看我。”
“没有，当然没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