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家军做不到，见过王爷身死那日的秦家军更做不到。
等云青走到宣武门的时候，阶下跪着的将士已经寥寥无几了，他们也很是尴尬，犹犹豫豫不知该不该跟着云青离开。
忠王爷不容易他们知道，但是奋战数月不就是为了今日殿前封赏，如果离开，那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皇帝看着眼前这滑天下之大稽的场景，长袖一拂，愤然朝殿后走去，原本想要惩治云青，可是现在几乎全军跟着他忤逆，难道要惩治全军，把他们都关进大牢？
待天下传言他是一个昏庸无道的君主，把凯旋而归的所有将士都关进大牢，这才是天大的笑话，如此只好生生受下这口气。
今日的庆功宴定是办不成了，底下跪着的将士们面面相觑，这可真是两面都不讨好了。
那臣子依然在殿前气得跺脚，捏着嗓子叫道：“反了，全都反了！你们站住！”
可此时的一众将士全都走出了宣武门，再不见踪影了，只有他的声音飘荡在皇城上空，听起来格外寂寥。
国公府，清风苑。
容香急急忙忙的跑进来：“夫人，云青回来了！”
听到云青回来，梅若华放下手中的帕子，由容香扶着向外走去，这也是一件喜事了，虽然秦敛没有归来，但是好歹云青平安。
云青此时已经冲到清风苑门前了，看梅若华往外走，连忙奔进门去，跪倒在她面前：“夫人。”
除此之外再说不出话，方才在殿前尖牙利齿滔滔不绝的硬汉，此刻竟然在门前的青石板上哭得抬不起头。
梅若华听他哭，自己也哭，云青见她伤心，连忙用手在脸上胡乱一抹：“云青该死，云青不该惹得夫人难过，夫人现在有孕在身，千万不要动气。”
一旁的容香也抹眼泪，埋怨道：“你是怎么回事啊，夫人这阵子好不容易才好些，你一回来又惹夫人哭，还不快进去，让夫人站着同你说话嘛。”
云青心思终究不同女儿家细腻，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说道：“对对，夫人快进屋子，别受了风。”
说罢和容香一起扶着梅若华往里面走去，到了清风苑内堂，梅若华让容香奉上了茶，叫云青落座。
云青连称不敢，憨直的笑道：“我是粗人，站着说话就行了。”
梅若华知道他觉得自己是下人，这样做与理不符，笑着摇摇头：“这里没外人，你一路奔波，快坐下吧。”
“叫你坐就快坐！”容香在他耳侧喊了一声，云青吓得立刻坐了下来。
梅若华掩着手绢笑，其他二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主仆二人说了许多岭南的见闻，听得容香在一旁都眨巴着眼睛，一愣一愣的，那是她们这些女儿家从来没有到过的地方，听说山峦叠翠，风光秀丽，直教人心驰神往。
良久，梅若华才问道：“云青，你此番回京怎么这么快就回府了，听说皇上在紫禁城里设了庆功宴，你怎么没去。”
云青有些踌躇，只能堪堪的摇了摇头。
“皇上也太过分了，云青好歹是王爷的副将，大梁的功臣，这次好歹也应该赏个将军当当，怎么如此小气。”容香愤愤不满。
“容香，不得胡言，”梅若华看了看窗外，担心隔墙有耳，皇家是非岂是他们可以随意议论的，“云青，究竟是怎么回事？”
云青一看瞒不过，只能把方才在登云阶下发生的一切如实告诉了梅若华。
说到全军将士几乎全都放弃封赏，跟着云青朝外走去，梅若华神色凛然，仰头看着上空，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半晌，她也没有开口说话，云青捏着袖甲，有些不知所措，担心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夫人不快。
良久梅若华才露出一个哀怜的笑容，道：“你这是何苦，这是你应得的，若王爷在天有知，也不会高兴的。”
说起秦敛，云青的脸上掩不住的悲伤，他别过头去，不愿意叫梅若华看见。
“我只愿意一辈子做王爷和夫人的侍卫，不愿意做什么盛骑将军，如今王爷没了，我要替王爷伺候夫人。”云青的声音倔强而坚定。
梅若华垂下眸子，掩盖住神色，再她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声音就几乎听不出悲喜了：“云青，再同我讲讲那夜的事吧。”
那夜指的当然是秦敛率领火舰冲向敌军的那一夜，云青努力摆出高兴的姿态：“那天晚上我在帐中养伤，只听得外面锣鼓喧天，乍一看亮如白昼，才知道是我们打了胜仗。”
“据当时亲眼看见的将士说，王爷带着几个随从，只身一人上了一艘快舰，前方是十艘布满火油的蒙汗船，王爷威风凛凛，从容如斯，只好似天神下凡，手握火箭射向了十艘大船，一时间火光冲天，吓得敌军慌忙逃窜。”
“只记得那把火整整烧了一夜，敌军铁索连舟不攻自破，就连岸上的边角连营也系数殆尽，我军将士大受鼓舞，一鼓作气擒获了逃窜中的尘国首领，大家高呼‘王爷万岁’，那夜亮如白昼，呼声震天，人称‘赤壁之战’。”
云青说得绘声绘色，将那夜在岭南祁水的战事娓娓道来，说得人仿佛亲临现场，见到了那位传说中英明神武的大将军。
只是听到“赤壁之战”的时候，梅若华再次忍不住笑出了声，她笑道：“你这个水平，不去说书真是可惜了。”
“啊？”云青不明白。
容香敲了一把他的头：“你这个榆木脑袋，夫人这是在夸你说得好呢。”
云青尴尬的笑道：“哪里是我啊，这个故事在南方都传遍了，正是个个茶馆秦楼说书的大热门呢，人人都传颂秦将军的英勇神武，我不过是照本宣科罢了。”
原来是这样，梅若华不由感慨，她沉吟道：“他走的时候，痛苦吗？”
原本还在笑闹中的两人听见梅若华这句话，脸上的笑都僵住了，空气仿佛也一瞬凝滞，让人连呼吸都好似不能。
良久没有听到云青的答案，梅若华又抬起头，脸上的笑容温柔而遥远，重复道：“他走的时候，痛苦吗？”连续两遍，终是不能不答，云青猛的跪在地上，哭嚎道：“是我该死，没有保护好王爷！”
“不，这不是我的意思，”梅若华起身去拦他，“知道他那日如此神武，此后还为人代代传颂，定遂了他心中所愿，我也为他满足，只是想知道，他走的时候如何，是一箭毙命，还是……”
云青不忍再听下去了，他不愿夫人再仔细回想，连忙说道：“王爷走的时候很安详，他看见敌军溃败，回来的时候满脸笑容，当时那一箭好似穿心，他当即便以身殉国投入水中，没有任何痛苦。”
这些都是安慰的话，其实那一箭并非穿心箭，云青清楚的记得，人人都说那一箭贯穿肩胛，王爷沉没水中的时候还在挣扎，不过很快就被祁水吞没，等将士们游过去的时候，王爷已经被暗涌带走了。
当消息传进帐中的时候，云青立刻跑出帐外跳入水中，再水中游了一天一夜，引发伤口溃烂，险些也命丧岭南，但直至班师回朝，却再无王爷的消息。
听了云青这些话，梅若华脸色煞白，虽然知道秦敛失踪，但她一直相信他还活在世上，随着日子天天过去，归来的希望愈发渺茫，她也渐渐无法再说服自己。
今日云青重复了当日的场景，也就是说秦敛当场殉国，绝无生还的可能了。
“夫人，您怎么了！”云青高喊道，生怕王爷生前最牵挂的人有何不测。
有一些事他隐瞒下来，怕如今再提引夫人伤心，其实那时候他们身在岭南，云青日日陪在秦敛身侧，看他帐中挂着王妃的肖像图，时常一进帐中就能看见王爷对着画像出神。
每逢战前，王爷都要泡一副雨前龙井，就连他要讨一杯都绝无可能，军中人人都知道，那是王爷最珍爱的东西了，据说是王妃临行前特意给王爷带上的。
如此种种，都是旧话，逝者已矣何苦再扰夫人不安，云青生生咽了下去，看着他们阴阳相隔，恨不得那日替王爷上快船的人是他。
梅若华缓过神来，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无事，一箭毙命就好，他最怕淹水了。”
看云青和容香更加哀伤，梅若华强撑起精神：“你们高兴点，今天是云青凯旋而归的日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要在清风苑为云青设宴。”
虽然梅若华满脸笑容，可他们都知道她不过是强颜欢笑，此时更不敢忤逆她，只能应下来。
当天晚上，清风苑为云青举行了庆功宴，碍于云青的身份，不能请国公爷和国公夫人前来，所以宴会由梅若华和小元宵主办。
小厨房拿出了珍藏数十年的陈年佳酿，光是糕点，就拿出了紫米糕，青龙卷等几十种式样，更不要说一桌陈列有致的主菜了，一看就知道不可能是一时兴起能完成的餐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