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已近百岁高龄,耳不聋,眼不花,思维意识清晰,足以与人正常正常交流偶尔会莫名其妙发脾气,大概是他心里头仍有未了的心愿。
我这次来,我的七十多岁的大嫂丽红,背着母亲给我出了个主意,让我花钱找几个和母亲相处过的老人家,让他们通过视频跟母亲聊聊天儿,夸夸母亲,再把品位埋汰一顿,只要能去掉母亲的心病,花多少钱都行。老人有时就像孩子,得哄一哄。
丽红的这个主意,我十分分认可。说起丽红,不禁想起她当年嫁给我大哥的故事,我记忆深刻。当年就在我们回到老家的第三天,全村人要在这一天在小学教室里大摆酒席,给母亲接风洗尘。这个不足一百五十多户人家的村子,以王姓李姓为两大家族,其他姓氏寥寥无几。
这个取名为小王村的村子,三面环水,祖上以打鱼为生,延续至今。可能长庄稼的土地,每户不足两亩。“水也穷,地也少,庄稼熟了喂野鸟,姑娘大了往外跑,儿子大了吃不饱,一帮光棍,光到老。”这串顺口溜,把这个村子说的,穷的不能再穷了。小王村也确实太穷了,但凡有点头脑的文化人,也都离开了这个村子。村书记这个差事,不好当,盼着村上哪天来个有能耐的人,帮助大家脱贫致富。
村书记李继祖听说母亲这次回来不走了,要在这儿扎根,他一高兴把鼻涕眼泪都笑了出来,哪能不庆祝一番。
李继祖咬了咬后槽牙,拍了板儿:大队负责出酒水,粮油和一头猪,并提供场所,剩下的每家出一斤干鱼,二斤豆腐,干菜一斤,花生一斤,另有贡献者,宴前给予表扬。村上的老少爷们都称母亲为大小姐。这个称呼,是早先从杨柳镇开始,一直相传至今。
村民们听到李继祖在大喇叭里广播,都毫不吝啬的行动起来。有的人额外拿了鸡蛋,还有人抓了一只鸡。村民们为了这场盛宴,整整准备了两天。
当时小学校长叫白玉婷,性格沉稳安静,长的肤色白净,圆通富足。这些长相特征,在当时可贵难得。她从县城开会回来,老远瞅见学校操场上支了好几大口大锅,又杀猪又宰鸡,挑水、担柴,一片沸沸扬扬。见状,她顿时上了脾气,高声喝道:“都给我停下,停下!干什么呀这是?”
好几十人都被她喝愣了。
民办教师小王赶紧跑了过来,向她说明了原因。她二话没说,转身去了大队部。
大队会计告诉她书记去了李继承家。很巧,李继祖跟母亲正说着品正的婚事,想把白玉婷说给品正,夸赞白玉婷如何的优秀。白玉亭愤然推门进了屋:“李继祖,你擅自占用我的学校大办宴席,还讲不讲原则了?”
李继祖以长辈不可侵犯的口气,说:“你这个丫头,有什么事不能去大队说,非要在这儿说。你知道她是谁吗?他是来帮咱村脱贫的贵人,也是你的长辈,说不准以后就是你的婆婆,你就是我的侄媳妇,以小犯上,成何体统。”
白玉婷看了一眼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的母亲,扭头冲李继祖愤愤的说:“李继祖,我给你当侄媳妇儿,做梦去吧!”
李继祖给白玉婷说了,不下十个村上的小伙儿,想把白玉停留在村上,可都被白玉婷撅了回去。白玉婷说:“宁可终身不嫁,也不嫁给本村。”此时,李继祖终于跟她翻了脸:“好,就冲你这句话,我也不会让我大侄子娶你,村上的好女娃不止你一个。大侄子,出来,让他看看啥叫不识抬举。”
在屋里给春花补课的品正,无可奈何的走了出来。四目相视,他和白玉婷都愣住了。白玉婷一下子被眼前这个英俊小伙儿搞昏了头,一转身差点撞到墙上。等他慌手麻脚的从正门跑了出去,李继祖几乎笑破了肚皮。
品正对白玉婷还算满意,他在白玉婷身上看到了一个女孩子的矜持,一个真正的中国传统女性,这样的人娶回家,才让人觉得踏实。
母亲也看好白玉婷,便让李继祖尽快把这门亲事定下来。
酒席定在中午十一准时开席,李继祖突发奇想,打算把这酒席改为品正和白玉婷的酒席,当晚洞房花烛。母亲巴不得快点儿抱个大孙子,可白家同不同意这门婚事,还不一定呢。
李继祖大包大揽,说了句:“包在我身上。”就立马去了白家。
白玉婷有两个哥哥,还打着光棍。父母就指望白玉婷能嫁给有钱人家,挣到一笔足够的聘金,来给儿子娶媳妇。
李继祖来到白家,白玉婷的父母开口就跟刘继祖要一千元聘金,没这个数,哪怕是天王老子来说媒也不应。
李继祖大包大揽却碰了一鼻子灰。在当时一千元对于普通家庭来说,那可不是小数目。母亲积攒的家底满打满算也不足百元。要不是品正省吃俭用,再加上挣了几个月的高工资,恐怕连这两百元的家底儿都没有。
母亲无奈,眼瞅着这门婚事泡了汤。母亲瞅了瞅一筹莫展的品正,说:“你要是后悔,回去还当你的副段长吧。我看了,丽红这孩子除去不会干家务,有点儿娇气之外,别的没什么不好。这人啊,到什么岁数得做什么岁数的事。上学工作,到了该成家的岁数,就得成个家,没什么可说的。人这一辈子,也就几十年好光景,咱耽搁不起。我知道你想撑起这个家,不想把我们娘四个扔在这受罪。你有这个孝心,我已经很知足了。你放心回去吧,那三年的饥荒我都挺过来了,这点儿坎儿难不倒我。不出三年,我保证让这个村子变个样,守着万亩水塘,我就不信脱不了贫。”
品正权衡了一下,叹了口气:“我本想在这娶个媳妇,一直陪着您,哪过不是过,没想到,这里竟然穷到这份上,娶个媳妇都这么难。”
我鼓足了勇气,想和品正一道返回芦村,刚要开口,丽红拎着个大皮箱推门进了屋。她站在门口呆愣着,突然哭着叫了一声“妈”,一头扑向母亲的怀里。
本来两个说好的,转天品正要去丽红家里,跟丽红的父母见个面儿的。丽红满心的喜悦,却看到了品正这里人去楼空。母亲看出来了,这纯粹是老天爷把媳妇送进了门,非娶不可。
母亲安抚道:“孩子,真是委屈你了。没事,你放心吧,你这个媳妇我要定了,今儿就让你们成亲。”
不用说,成了亲,俩人自然就要回到芦村,各自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在开宴前,母亲向村民说了一些鼓舞人心的话,深深的感动了两个人。因此品正和丽红毅然决然的留了下来,要和母亲一起并肩作战,脱贫致富。我深深记得当时母亲是这么说的:“乡亲们,我之所以要回来,一句话,我就是觉得还是咱家里暖和。我呢,这次回来也没给咱这个家带来什么,只带来一句话‘人心齐,泰山移’,我们拥有万亩水塘,我就不信咱这个家发不起来。大家都清楚,咱家的水塘塘底肥沃,并不穷,鱼虾肉质饱满,味道上乘,哪也比不了。只因为一直以来,缺乏计划性的捕捞,大鱼小鱼通杀,日积月累造成了如今的穷水。打今儿起,我们要拧成一股绳,外乡人一律禁止捕捞。我们要给鱼虾一个安静的生长期,科学的投入鱼苗养殖。我保证不出三年,外村的大姑娘非小王村的小伙儿不嫁。”
母亲不负众望,兑现了他的对父老乡亲们承诺,带领大家,通过苦干实干,过上了小康生活。丽红和品正也成了母亲的左膀右臂,帮助母亲料理重要业务。后来品德和春兰也陆续把家迁到了母亲身边,帮家里料理产业。
母亲有两件令他遗憾的事:一个是品位和她反目至今不肯和她相认;第二件就是被她亲手毁掉的那对翡翠娃娃。据从台湾回来的得子说,当时由于国民党节节败退,他不知自己能不能活着去台湾,于是就把这件宝贝托付给了他的一个把兄弟,名叫樊兵的古玩店老板。拜托他设法找到母亲,将宝物归还。
后来得子去了台湾。事隔多年,等他回到大陆,经过多方打听才知道,樊兵还没来得及寻找母亲的下落,全家人就被土匪杀光了,而宝物被盗走,下落不明。
母亲亲手毁了宝物,她难以原谅自己。她认为不但对不起九泉之下的义父刘西和,也对不起得子。后来远在台湾的得子,因病不幸因病去世,又给母亲留下了一笔财产。母亲按得子的遗嘱,把得子的骨灰安葬在了刘西和的坟旁。
雪儿没有再改嫁,一直侍奉我姥姥姥爷,等二老去世后,她又跟着我母亲料理家务,日子过得十分安逸。她去世后,母亲把她安葬在流溪河坟下,一字排列。这是雪儿生前的愿望:姥爷身边不能没有丫鬟。
我这次回芦村正是夏日炎炎的季节,我来芦村之前的当天早上,母亲突然做出个决定,她对我说:“我要去墓地瞅瞅你爸爸,跟他念叨一下,明天我要去陪他,冷不丁的可别惊着他。”丽红和春花也在她身边,两个人陪他刚吃过早点,春花说:“妈,就您这身子骨,壮实着呢,不得活过百岁,不许再胡说啦。”
我握着母亲的手,她的手指铁凉。我又摸了摸她的脉搏,弦而无力,时而蹦蹦跳跳,明显不均。我对他说了几句安慰话,她很淡定,似乎没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儿。只说了句:“春花,扶我到外头晒晒太阳。”
母亲晚年一直住在品正这座生活气息较浓的别墅里。院子里有个菜园,还养了几只芦花鸡。母亲的生活很平淡,粗茶淡饭,以觉快乐。她喜活动身体,这个小菜园一直由她打理。此时,有两个年轻的保姆帮春花把母亲搀到轮椅上,由春花推着,来到院子里。
春花背着母亲十万火急的冲我和丽红摆了个打电话的动作。春花好像被母亲那双冰冷的手吓着了,让我们赶紧通知所有家人赶回来。
等母亲走远些,丽红对我说:“你马上动身去芦村,就着咱妈还算明白,了了她的心病。我看了,咱妈也就这两天的事儿。”
我点了点头,去跟母亲打声招呼,母亲却出乎我预料的说:“你这次回去,把精力都放在正事上吧。我和品位那些恩怨你就别劳神了。我看了,卢村那边在世的老人也没几个了。我只在乎老辈人咋看我,现在和我相处过的老人都没了,什么念想不念想的,就由它去吧。再说了,品位不论咋埋汰我,他也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做老人的都是往下疼,哪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母亲努力的压了一下她的情绪,我看她眼里含着泪。她冲我挥了一下手,说:“去吧。”
大概下午两点钟,春花拿着手机,推开母亲那间充满阳光的卧室,兴高采烈的说:“妈,快看,四哥把视频发过来了,芦村的老人都想见您呢,妈……妈……妈……。”
听到春花声嘶力竭的喊叫,一家大家子人惊慌的跑了过去。
只见母亲仰面躺在床上,面容平和安祥。她就这样静静的走了,走的干干脆脆,一如她日常的行事,从不拖泥带水。
母亲寿终正寝的这一年,九十二岁。
第四部完请看第五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