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才有残疾,你脑子有病。”杨志毫不示弱地回敬着议论的人群,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也不知道面临的状况了。
“警察来了,警察来了。”孩子们又开始呼叫了。
看热闹的人群立刻给警察让出了一条通道,那时候还没有110警车,只有在抓坏人的时候才开警车出来,派出所的民警们在近距离办案的时候基本都是步行或者开摩托车的。
“安静,别闹了。”警察的声音很威严。
“我没闹,是他们在闹。”杨志很大声的回答,他已经不知道害怕了。
“你是谁?到这里开干嘛?”警察常规的询问着。
“我干嘛不能来这里,我又没有做什么?”杨志笑着反问警察。
“他是疯子,刚才还准备打我们呢。”孩子们对警察说。
“谁打你们了?你们才是疯子呢。”杨志不屑地回敬着孩子们的嘲笑。
“他就是疯子,就是疯子,哈哈哈,看警察抓疯子啰。”孩子们欢呼着。
“起来,跟我们去派出所。”警察不愿意看着市民都在一边围观。
“干嘛要去派出所,我又没做坏事,我自己回家去。”杨志努力站起来,可是脚痛的厉害,他又重重的摔了下去。
“他好像受伤了。”另一个警察对同伴说。
一个素质好点的警察将杨志搀扶起来,帮他拍打着衣服上的灰尘。
“谢谢你!”杨志咧开嘴,对警察报以感激的笑容。
“啊?”警察惊呆了;这个面容憔悴又白皙的年轻人,虽然身上有着不知名的伤痕,但是很有礼貌,好像真的不是疯子,这是警察没有想到的。
“你叫什么名字,到这里来干嘛?”警察看见杨志是清醒的,想快点把他处理了。
“我不想说,什么也不想说,我怎么知道到这里干嘛?”杨志似乎又进入了疯狂的世界。
“他好像是受了刺激才脑子不大好的。”警察回头对同事说。
“你家在哪里?我们送你回去吧。”警察好心的对杨志询问,语气缓和了很多。
“我家在……不,我不回去,我还有什么脸回家啊,呜呜呜”杨志忽然又蹲在地上哭起来了。
警察没有办法,只能将他架起来,强行拉进了派出所的大门。
杨志面对派出所的墙壁,他什么也不愿意说了,他只想有个安静的地方睡觉;在警察去准备笔录的时候,他居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民警还是有同情心的,他们等待了将近半小时后,叫醒了杨志,并给他端来了一杯水。
稍作休息又喝了点水的杨志,似乎平息了很多,眼神慢慢开始有些正常了。
“告诉我们你的姓名、年龄、籍贯?”警察开始做笔录了。那个年代的上海警察是非常排外的,只要不是本市的人口,他们很快就会将其送往收容所的。
“不说可以吗?我已经够丢人了,再说什么也没有意义了。”杨志垂下来头。
“你是哪里人?”一个警察似乎觉得杨志的脸有点熟悉。
“我是静安区的。”这个问题杨志还是愿意回答的。
“做什么工作?”警察惯用的手段就是步步紧逼的思维诱导方式,让你没有办法考虑回避他们的问话。
“拉小提琴的。”杨志本能的回答了一句。
“哦,我想起来了,我知道你是谁了。”一个民警听见杨志的回答后,似乎真的想到了杨志是谁了,他过去跟其他同事耳语了几句,其他民警立刻一脸的惊讶,一个民警转身出去打电话了。
88.没有距离
下班之前,民警给了杨志一个面包一杯热水,值班的民警没有理会杨志的存在,而是把他单独放在一个房间里。
杨志昏昏沉沉的睡着了,手上、脖子上被灌木从里的荆棘划伤的小口子在细菌的积累中,慢慢开始红肿了。
静安区的民警接到电话后,开始逐一排查档案,直到杨志的卷宗出现在眼前才确定下来,他们没有马上通知杨自强去派出所接人,而是先仔细地把杨志档案里的事情研究了一下,然后再根据新浦区派出所民警提供的情况,分析杨志有没有给社会带来危害;有没有在本市其他地方的犯罪记录后,才决定通知家属去接人。
杨自强也因为杨志的出走而没能正常的去单位上班;徐子昂也因为杨志的出走没有心思打理酒吧;唯有母亲痴痴地在家守着电话机,这是杨自强吩咐的,也是他母亲除了买菜、做饭后唯一能够做到的事情了。
接到电话的母亲,不知道去哪里找丈夫回家接儿子,她只能打徐子昂的电话,徐子昂既不在酒吧也不在家里;他除了自己满世界的寻找杨志,还分别跟丁晴晴、陶子烟联系过,让她们一起帮着找;谁也不知道杨志会在灌木丛、派出所度过了两个夜晚。
徐子昂是善良的,善良的他在寻找杨志的同时,也没有忘记打电话关心杨志的母亲。
徐子昂的电话在杨志母亲因为有了儿子的消息而找不到丈夫的时候响起了,这个可怜的女人几乎要自己出去接儿子的时候,徐子昂的电话正好打过来了。
“子昂啊,快,快点去啊,杨志在新浦的派出所里。”李秀兰一边擦着眼角的泪痕一边对徐子昂说话。
“阿姨,您别急,叔叔知道了吗?”徐子昂还是比较理智的。
“他不知道啊,昨晚到现在也没有打过电话回家,老杨不会也出事了吧。”丈夫和儿子都是李秀兰的命,她真的急死了。
“阿姨,这样吧,我过来接你一起去派出所接杨志,办手续是需要家属签字的。”徐子昂还是了解派出所的程序的。
“好,好。”李秀兰慌忙答应着。
徐子昂的脸色因为缺少睡眠而显得有些暗黄,两天没有刮胡子了,圆圆的脸上黑压压的都是胡子茬;很像那个年代大家都崇拜的伟人卡尔·马克思。
这两个夜晚很平常,这两个夜晚很不平静,只有徐子昂在汽车里睡了一会,杨志的父母几乎是整夜没有合起眼睛;更可怜的是杨志的母亲几乎无法呼吸了,她一会儿想到惨死的小儿子,一会儿想到大儿子的安危,还要担心丈夫的身体,这个家没有能给她带来多少欢乐与幸福,反而带给了她一生的操劳与担忧。
两个夜晚一个白天,杨志仅仅喝了两杯水吃了一个面包。当他看见母亲和徐子昂时,他一下子清醒了很多。
“儿子,你怎么了啊?怎么脏成这样了?发生什么事情了?为什么不回家告诉妈妈啊?”李秀兰不顾派出所警察在场,直接将杨志搂进怀里,那么多的疑问,她一口气带着哭腔地问出来。
徐子昂默默地看了杨志一眼,就忙着跟警察说明情况,并交了保证金。
杨志挣脱母亲的怀抱时,还想挣扎着诉点什么?徐子昂及时用手捂住了他的嘴巴,强行将他拖进汽车里。
“别管我,让我出去,让我出去。”杨志到了汽车里依然没有停息。
“兄弟,先回家再说吧。”徐子昂将汽车的门全部反锁上;汽车疾驰在回家的路上。
徐子昂知道,此刻杨志的父亲还在急切地寻找,还在漫无目的寻找杨志的踪影,自己送完杨志还要想办法去通知他的父亲。
母亲的眼泪也许是儿子最好的疗伤药,杨志在妈妈的哭声中短暂的平复了;他没有继续折腾,只是双眼空洞的看着车窗外的风景,像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子。
徐子昂跟李秀兰将杨志拖回家后,将杨志反锁在房间里,徐子昂嘱咐李秀兰不要轻易的打开房门,等自己去找回杨志的父亲在做决定。李秀兰含泪点头,她怎么忍心自己的儿子受苦,她情愿用自己的命去换回儿子和丈夫的平安。
徐子昂先打电话到爱乐乐团,办公室的人说:团长今天请加了。
徐子昂将杨自强能够想到的地方都找遍了,也没有看见那辆破旧的自行车的踪迹。
已经错过了午饭的时间,徐子昂将车子靠在浦江边停下,自己下车去买面包和水。
远处的角落里躺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徐子昂忽然觉得很熟悉。
徐子昂一边肯着面包喝着冰凉的水,一边张望着。
和平饭店的鸽子已经开始下午的放飞了,白色的羽毛在金色的阳光下非常的漂亮;浦江的外滩边等待游轮的人群依旧像往日那样拥挤;徐子昂的目光穿过拥挤的人群,看见台阶上那个蹒跚的身影了。
“杨叔叔,杨叔叔。”徐子昂大步朝着那个身影走去。
杨自强脸上的胡子比徐子昂的更长,他的眼圈深陷,眼袋像两个烧焦的茶叶蛋般挂在眼睑上,眼睛里没有一丝活人的生气,就像恐怖片里的僵尸一样,让人觉得可怕至极。
“杨叔叔,快跟我回家吧,杨志已经在家里。”徐子昂一边说一边把自己手里的面包递给杨自强。
“真的吗?”杨自强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我刚把他送回家就出来找你了。”徐子昂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
“走,我们赶紧回去。”杨自强似乎恢复了生气,他接过徐子昂手里的面包咀嚼起来。
杨志不会知道,父亲知道他跑出酒吧的那一刻就没有安宁过,也不会知道父亲从知道自己跑出酒吧的那一刻就再也没有吃过任何东西了。
“叔叔,给您水。”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杨自强跟徐子昂之间也没有了距离,他们可以吃着彼此啃过的食物,可以共饮一瓶水了。
89.没有心的躯壳
徐子昂将杨自强的自行车放在汽车的后备箱里后,杨自强已经自己坐到汽车里去了;他对这个富二代再也没有了偏见,而是多了一份感激,他完全放弃了自己以前对徐子昂那些不好的看法,从心底里接纳了这个憨厚的年轻人。
“子昂啊,辛苦你了!”杨自强由衷的感谢着徐子昂。
“叔叔,你不要客气了,我和杨志从小一起长大,这是我应该做的。”徐子昂一边小心开车一边礼貌的回答。
“杨志,杨志。”到家后的杨自强急忙呼唤着儿子。
“嘘,小声点,儿子睡着了。”李秀兰急忙制止丈夫的叫嚷。
“子昂啊,你休息一会,阿姨马上就做好饭菜了,吃了再走啊。”李秀兰小声的招呼着徐子昂说。
“杨志睡着了就让他休息吧,我明天再来看他,酒吧还有事,我先回去了。”徐子昂也非常的疲惫,只是他还放心不下酒吧的生意。
“子昂啊,还是吃了再走吧,累坏了吧。”杨自强也挽留着徐子昂说。
“不了,叔叔、阿姨,你们忙吧,明天我过来接杨志的时候在吃吧。”徐子昂的想法很简单,他以为杨志经过这一次的折腾后就恢复平静了,他可以像往常那样来接杨志去酒吧工作了。
徐子昂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他驱车赶往酒吧的路上已经昏昏欲睡了。
午后的落日很快就钻进云层,说变就变的天气让人类无法掌控。
杨志躺在自己的床上,耳边回荡着番茄脸的咒语:臭流氓、臭流氓,哈哈哈。
杨志一会将头深埋进被窝,一会又睁大眼睛看着空洞的房顶;就连杨宇那张黑白照片似乎也在嘲笑着:哥哥,你真丢脸。
“啊……”杨志嚎叫着,在床上翻滚着,他的头很痛,痛的让他无法安宁。
人的情绪是需要发泄的,特别是年轻人有着过剩的体力与思想;杨志从来没有彻底的发泄过一次情绪,因为他尽量控制,尽量不让妈妈担心;尽量不给徐子昂添麻烦;而这一次,他无法继续压抑了,他的内心,就像一个积满了不良液体的容器,轰然爆炸了;突入其来的爆炸,将所有的压抑一下子释放出来,那些点点滴滴都带着伤害的液体,流到哪里,哪里就是痛苦。杨志没有任何的反抗能力,也没有接受这些的准备,他以为进了父亲的乐团,自己很快就能举办个人演奏专场,那些失去的荣耀与光环,很快就会重新属于自己,可是他失望了,他心里的那些幻影完全消失了,就连酒吧也不能回去了;他最后的一点尊严与期待都落空了,而且是在那样的情景下,被那些市井小人给无情的揭开了伤疤,他就像一具失去了皮肤的野兽,自己在房间里哀嚎着……
妈妈忙着在厨房间做饭,爸爸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休息了,杨志的嘴唇被自己咬的全是血迹,他没有一点感觉。
母亲来叫他吃饭的时候,杨志傻傻的看着母亲由于过去担忧而蜡黄的脸,高声呼喊:“雕塑,雕塑啊!”
父亲已经悄悄地开到房间的门口,他不忍心看着儿子如此折磨自己:“儿子,起来吃饭吧,爸爸都知道了,你受委屈了。”
杨自强可怜巴巴的几乎是在祈求儿子,可是他的心里也在滴血,他恨不能劈头盖脸的给杨志几个耳光;但是他没有这样做,他知道儿子这个时候是脆弱的,是需要安慰的。
“走开,快滚啊,我不是疯子。”杨志看见父亲的脸时,突然变的很惊恐,他狂叫着拿被子捂住了自己的头,身体还有些颤抖。
“儿子,是爸爸妈妈啊?你别怕,别怕啊,你已经到家了。”母亲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想掀开儿子的被子。
“我不是疯子,不是,快滚,滚啊。”杨志突然自己掀开被子,手舞足蹈的乱挥一通,他伸开双腿,将坐在床沿的母亲一下就踢到了地上。
虽然杨志不是出生在大富大贵的人家,可父母给与他的是一份平静的生活和良好的教育;清高、孤傲的父亲更完全没有社会上的市井俗气;杨志就像大棚里的康乃馨一样,虽然不够名贵,却享受着没有风雨的生活。
那些可怕的人群,那些可怕的猜测;那些孩子们幼稚的嬉笑声;一夜间让杨志品尝到了社会最底层的生活状态和被人唾骂的,就连一条流浪狗都不如,根本没有做人的尊严的事实;杨志没有任何的抗御能力;尽管他已经早就成年了,可这些是他从未想过,也从未领略过的伤害。
“杨志,你清醒点,你必须面对现实,你已经是个男人了,要有男人的样子。”杨自强一边搀扶起地上的妻子,一边厉声呵斥着儿子。
“不,不要打我,不要打我了,我不是疯子。”杨志声嘶力竭的呼喊着,泪水模糊了妈妈的脸。
“老杨啊,我们带儿子去医院吧,他肯定是受了惊吓啊,你看他身上还有伤,一定是派出所的人打的吧。”母亲哭泣着跟父亲商量。
“去医院干嘛?到了医院别人会以为他真的疯了,等他闹够了自然会清醒的。”杨自强无奈地对妻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