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武在半山腰砍了些许干柴后,便直接回到城中。到家后,劈了干柴加在火炉之中,房中的温度顿时高了不少。
“你这孩子,不是让你不要冒雪上山吗?怎么又去了?”岳武的母亲姜仪披着棉衣,拖着孱弱的身子从里屋走了出来,看到岳武划破的衣衫眼中难掩关切之情,“你衣服怎么破了?是不是滑到了?伤到哪儿没?”
“娘,我没事,您不用担心我,就是不小心滑了一跤。”岳武原地蹦了两下,示意自己没事。
见母亲脸色苍白,身子也是勉力支撑,而且咳嗽不断,岳武连忙上前搀扶住母亲,“娘,您还是回到床上吧,天寒屋凉,您身子本就不好,小心染了风寒。”
“娘没事,偶尔活动活动也好,”姜仪欣慰地笑笑,拍了拍岳武的手,“都是娘这病啊,拖累了你和你爹,娘对不起你们啊!”
“娘,这是哪里话啊?照顾您是孩儿应该做的!”岳武将姜仪搀扶到木椅旁,“爹去哪儿了?”
“他啊,去了粱府。你爹说他会晚点回来,让我们自己好好吃饭。”
岳武点点头,让母亲好好歇着,而他则去准备晚饭。看着灶膛里火焰腾腾,锅盖四周散发出蒸汽,耳边又隐隐传来远去母亲夹杂的咳嗽声,他的心愈发难过。城中郎中的话犹在耳边——“夫人身染沉疴,病入膏肓,已是无药可医,恐怕活不过这个冬天了!若是想要她多活几日,只能用人参喂服续命了!”
岳武红了眼眶,他不想母亲看到自己这副模样,连忙揩拭眼角的泪水。
吃过晚饭,伺候母亲休息后,岳武便出了房门,去了隔壁柳瞎子的家。
柳瞎子与岳武一样,也是官窑中的杂役,平日负责风箱和炉火,不过因为双眼皆盲,手脚并不麻利,为此常被人欺负。岳武看不过去,便帮着柳瞎子干活,这也是二人忘年交的开始。
一来二去,柳瞎子与岳武的联系也扩展到了私下生活里。让岳武没想到的是,柳瞎子是柳林圣手,棋艺无双,他下棋的技艺之所以精进如斯便有柳瞎子的功劳。
岳武敲门后便听到柳瞎子的声音:“进来吧!”
岳武进门后,先泡了茶,又在炉膛里加了劈柴,这才与柳瞎子面对面坐下。
柳瞎子毫无仪态地斜靠在墙上,悠然道:“你一向准时,今天怎么迟了这么久?”
自从二人弈棋以来,每日雷打不动,一定要下上几盘。二人昨日约定了今日的下棋时间,可是岳武却因为临仙山的事耽搁了些许时辰。
柳瞎子听完岳武在临仙山遇到酒疯子的事,蹙眉长思,沉吟了许久才说:“你我相交已有数年,每日弈棋,乐趣颇多,受益颇多。最初,你有输无赢;一年后,你输多胜少;到如今,你我胜负之数近乎五五。你觉得自身棋艺如何啊?”
岳武见柳瞎子神态肃穆,不知他这话是何意。不过回忆这几年来棋艺的进步,真可谓一跃千里啊。父亲早已不是他的对手,城中弈棋高手也悉数为他手下败将,早年阅读的棋谱也能看透其中诸多不合理之处,他自度棋艺已经到了极为了得的地步。这皖城之中,除了柳瞎子他再无敌手!
柳瞎子听后哈哈大笑,啜了口茶后说道:“好,好,好!就是要有这个气魄。何止皖城,即便放眼楚国,你也可排上名号了!”
“岳武不敢如此妄自尊大!”
“有什么不敢的,老子天下第一,你与我不相伯仲,自然也是天下第一!”柳瞎子傲然说道,此刻身上的颓废之气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则是睥睨天下的傲气,这让岳武颇为惊诧,他还是首次见到柳瞎子这一面。
柳瞎子刚刚的气势再次消失,重新恢复那副萎靡的老态,他说道:“我们今天还是三局,若是你三局全胜,我便告诉你我的来历!”
岳武听了心中一动,颇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柳瞎子。早年间,他曾问过柳瞎子的来历,可是对方却缄默不言,拒人千里之外。此后,岳武还数次问询他来历如何,可是均以柳瞎子的沉默告终。岳武曾听柳瞎子言明,知道他的事并无好处。可是这却大大激发了岳武的好奇心。还有一件事让岳武不解,那就是柳瞎子曾告诫他为其保密精通围棋之事。因此纵观皖城,也只有他知道柳瞎子弈棋之事。
柳瞎子平日里鲜与人接触,私下更是离群索居,生活单调的很。若不是岳武经常来访,这破屋子里更显萧索。
二人弈棋,不置盘落子,而是盲棋,初时快些,越下越慢,等到最后,桌子上的茶凉了还未喝。第一局,岳武凭借黑子先行的优势胜了半子;第二局,岳武白子后手,却频频攻击,最后乱中取胜,胜了半子;最后一局,岳武愈发兴奋,落子如飞,然后待到收官之时,却落了下乘,最后堪堪平局。
待到最后一子落下,岳武望着空荡荡的棋盘久久难以平静。过了许久,他才抬头死盯着柳瞎子,艰涩道:“前辈棋艺高深莫测,是我败了!”
柳瞎子从棋篓里拿出白子,一一点在棋盘上,竟是丝毫不差地落在经纬交叉之地。他笑吟吟地问道:“三局之中,两胜一平,何以言败啊?”
岳武恭敬道:“前辈故意相让,是我太过愚钝,今日方才勘破!只是不知……”
柳瞎子摆摆手,缓缓说道:“弈棋之道,境无止境,以你的天赋,追上我只在朝夕之间。最初让你胜我,旨在激励你更奋进。时至今日,我想胜你也要穷尽思虑。你我胜负之数,不过五五罢了。
至于今日,的确是我有意相让,只是想一吐胸中块垒。最后平手,全是意料之外啊!”
岳武将信将疑,不过柳瞎子全然没有骗他的必要,他也就不再深究了,“多谢前辈这几年来的教导,岳武莫敢忘。”
“我不是要你谢我,”柳瞎子自嘲似的笑笑,“我是要你替我报仇!”
“只要不违背良善,岳武定当提前辈完成心愿,”岳武恳切道,“只是深陷皖城这蛮荒之地,又身负流放罪臣之后的罪名,我恐怕难有作为……”
“不,若是往日,你或许难有作为,不过也是你时来运转,或许有一线脱逃的机会。”柳瞎子脸上突然显出狂热之色,竟带动得稀疏花白的胡子跳动起来。
柳瞎子颤巍巍地撑着桌子站起身,转身面向窗外飞雪,仿佛这一刻他可以看到这边陲风光一般。
“你不要着急,听我慢慢跟你说。你知道柳珠玑吗?”
“柳珠玑?你是说那个棋坛圣手吗?”
岳武自幼学棋,遍读棋书、棋谱,对棋坛高手更是如数家珍,这柳珠玑之名他如雷贯耳。据传,当年楚国与几个邻邦交好,然而私下里竞争不断,却不能付诸武力,于是行文斗,故而组织七国围棋圣手比斗。当时,楚国棋坛式微,许多高手或归隐或亡故,能够代国出战的少之又少。
面对此种情况,国中形势混乱。恰逢此时,柳珠玑横空出世,如曜日当空、明月临河一般,震惊楚国上下。一日连战十大高手,无一落败,让楚王龙颜大悦。于是召见柳珠玑,命他率领十大高手为国出战。
七国比斗赛场设在楚国国都郢城,七国联赛以车轮战的方式展开,直到一国所有棋手全部落败则该国被淘汰。楚国十大高手悉数落败,全凭柳珠玑一己之力,轻描淡写之际便将六国圣手一一击败,获得“乌鹭圣手”的头衔。
柳珠玑挫败其他六国的棋手,扬了楚国国威,大受封赏,为楚王招入宫中,领衔棋院院长之职。可是福兮祸之所伏,正在柳珠玑春风得意之时,却遭遇了一场灾难,被楚王以谋逆之罪判处死刑,从而身首异处,只留给世人无数猜测和惋惜。
岳武不知柳瞎子为何提到这个人,心中颇感诧异。
“没错,楚王以谋逆之罪判其死刑,从此世间再无其名。”柳瞎子面色平静,可是语气里却似乎充满缅怀,“不过这只是宫闱之间传出的说法,我今天就给你讲讲真实的情况!
当年,柳珠玑年少轻狂,春风得意,对官场的腌臜之事看不上眼,太过孤傲,所以得罪了不少人。许多人等着看他的笑话,可是他毕竟是乌璐圣手,棋艺超群,几无对手,所以为楚王赏识,倒也混得不错。
由于他恃才傲物,故而鲜有朋友。不过当年的十大高手之中,有个叫曾越的,性子随和,颇为柳珠玑赏识,于是二人私交不错。曾越有一个姐姐为楚王之妃,名为德妃,也对围棋极为精通。曾越将柳珠玑的才情说给德妃听,颇为她赏识,于是招柳珠玑进宫弈棋。
那日风和日丽,回廊曲折,柳珠玑与曾越一同入了德妃的寝宫。德妃早就等在宫廷之中,见到柳珠玑二人极为欣喜。她并不急着对弈,而是让宫女布置酒宴。柳珠玑虽不喜,可是看在曾越的面子和德妃的尊位只得留下喝酒。
酒过三巡,柳珠玑只觉得气血上涌,身体燥热难安,只想着脱掉衣服好好在水中泡一泡。他平日酒量不错,绝不会几杯酒下肚就昏沉燥热,他瞥向德妃,只觉得眼前幻象迭生,那德妃竟缓缓褪去了衣衫。柳珠玑连忙转头看向曾越和其他宫女,可是却人影全无。
正在柳珠玑惊诧之时,那德妃竟欺身上前一下子扑在柳珠玑的身上。冰肌玉骨,入手软滑,再看德妃的眼睛,竟溢满柔波。可是落在柳珠玑眼里,却让他惊恐万分。他虽恃才傲物,可是这种僭越之为可是砍头的罪过,于是连忙挣扎着起身。可是刚要站起来,却觉得浑身无力,燥热难耐。待到最后,竟昏睡过去。
等到再醒来,已经被下了大牢。罪名便是酒后失德,妄图调戏楚王之妃,罪不容诛,三日后施以车裂之刑。柳珠玑震惊万分,不知何以至此,可是那日酒后昏迷,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就在他失望等死的时候,德妃竟为他求情得以免去一死,只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楚王竟下令刺瞎他的眼睛编入官奴。
双眼刺瞎之后,柳珠玑心灰意冷,一心求死。可是未婚妻却买通狱卒偷偷将他救出,而替换上一个死尸,谎称身染疟疾而亡,从此柳珠玑流落在外,隐姓埋名。
直到许多年之后,柳珠玑才知道。当年谋害他的便是曾越与德妃,而未婚妻为了救他竟委身嫁给了曾越。”
说完这些,柳瞎子身子竟颤抖个不停。岳武见此,已经猜到面前这苍老之人就是昔年的乌璐圣手。只是昔年其人意气风发,而今却是风烛残年、面枯眼盲,着实让人唏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