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入梅后上海就一直很闷热,身上一直感觉湿哒哒的,及其不舒服。五点才刚开完庭从法院大门走出来的乔墨余一手拎着公文包,手臂上搭着刚脱下的西装,另一只手迫不及待地松开了领带后又解开了衬衫的第一粒扣子。想着不再回事务所而直接回家的他走到路口遇上了红灯。等待总是让人感到特别无聊,即使只有短短几十秒。乔墨余掏出了裤子口袋里的手机刷起了朋友圈。
一辆货车从乔墨余的右侧急速驶来,可能是想要抢在信号灯跳转前冲过这个路口,司机全力加满了油门。然而当货车真的驶到路口时,司机像是发现自己走错了路一样,突然来了一个大转弯。可是货车的车速实在太快了,来不及转入车道,就冲上了人行道。
乔墨余反应迟钝地抬起头的时候,货车已经撞上了他的身体。他的西装飞起来了,公文包也飞起来了,他的整个身体也一起飞起来了,脖子上的领带随着冲撞带来的那唯一一丝风飘动了起来,然后他又摔了下来。躺在地上的乔墨余费力地看了一缕最后的阳光,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他的后脑处淌出一汪鲜血,折断的肋骨刺入了心脏,但他再也感受不到那锥心的疼痛了,也再感受不到上海闷热潮湿的黄梅季了,他的心脏停止跳动了......
“小伙子,我说你到底喜欢什么颜色的信号灯啊?红的、绿的都跳过了,没有其他颜色的了,等不到的,不要再等了。”一位60岁上下的大叔走过时轻轻拍了乔墨余一下,“你们这些年轻人啊,怎么就离不开这手机,盯着发呆也开心,我的孩子也是一样。”乔墨余看着大叔不慌不忙地先过了马路才回过神来,绿灯已经在倒数读秒了。“清醒点吧,走路胡思乱想才更容易出交通事故。”乔墨余快步过了马路,边走向公交车站边在心里提醒自己。
最近一连做了好几个交通事故的案子,乔墨余过马路时总会幻想自己被车撞死的场景,想着大概会上新闻,标题是“某律师处理交通事故案件途中发生交通事故不治身亡”,实在是很讽刺。转念又觉得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咒自己,但越告诉自己不要想就越想得厉害,想象中的事故发生经过变得越发丰富精彩,让乔墨余感叹必须得换个类型的案子做做。
刚才开的那个庭审的就是一起交通事故责任纠纷。乔墨余代理原告,是事故非机动车一方即死者的丈夫和女儿。此人在事故发生后当天晚上经医院抢救无效就死亡了。当时驾驶电动自行车的死者被被告驾驶的轿车在转弯时撞到了。交警部门因为无法确认死者的行驶路线而对事故责任做出了无法认定的结论,但同时确认了双方均有违章行为。死者系超载货物并超速,被告机动车一方则是转弯时超速。前一次庭审时被告机动车一方对公安交警部门委托鉴定机构作出的自己转弯时超速的鉴定意见不予认可,并要求对此进行重新鉴定,另外还调取了事故发生后交警部门第一时间为死者丈夫做的调查笔录。该笔录中,交警询问死者丈夫死者平时工作结束后最合理的行驶路线,死者丈夫表示一般来说应该是在事故发生的那个路口继续直行的。这次开庭之前,乔墨余收到了鉴定机构出具的重新鉴定意见,虽然重鉴结论仍然是被告机动车转弯时超速,但若根据该笔录中死者丈夫对死者最合理行驶路线的描述,结合当时信号灯的状态,死者当天很有可能有闯红灯的行为。因为这是事故发生后第一时间的第一手材料,可信度更高,不论乔墨余如何强调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死者当天的行驶路线,不能排除死者当天因为某种原因改变了平时一贯的行驶路线,一般来说,法官内心都会更倾向于死者确实闯红灯了,按此定责来确认赔偿比例的话对原告非常不利。所以乔墨余更倾向于通过调解,争取更好的赔偿方案和更高的赔偿金额来结案。但这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被告机动车驾驶员当天将自己的车送去了4S店进行维修,4S店给他安排的那辆肇事的代步车却只投了最低限额的商业三者险,所以超过保险赔偿限额范围的部分都需要由他自己来承担赔偿责任。他又一心认为自己没有超速,而是死者闯红灯并且违章载货,因超速刹不住车撞倒了他的车上,他自己非常地冤枉,赔偿如此巨额的款项他不愿意。
乔墨余花了好大力气终于让被告方同意了一个在他看来一定比判决结果来的高的赔偿金额,但是在他自己代理的原告一方处却遭遇了滑铁卢。原告方的这位父亲,也就是死者的丈夫,认为乔墨余的判断有误,他觉得自己的妻子都被撞死了,怎么对方还不赔他全部的钱?他认为法官一定会同情死者,毕竟死者为大,死者有没有错,有什么错,只要死了就不是那么重要了。他的女儿似乎能明白乔墨余的担心,但也觉得可以赌一赌法官会不会倾向于死者而作出判决。
乔墨余今年已经三十岁了,但因为他长着一张俊秀的脸,他本人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小很多。当他告诉死者丈夫,根据他的经验,他们应该接受这个调解方案时,死者丈夫虽然嘴上没说,但明显一脸“我看你应该没什么经验”的表情。乔墨余很无奈,不明白他既然不相信自己,为什么当初要委托自己做他们的代理人。可能因为平时的他表情不多,稍显冷漠的脸让他散发出专业的光辉而取信了他们?又因为今天想让他们抓住机会表现得比较急切而让他们认为他是个没有判断力的孩子?
当事人与律师之间的信任是非常重要的,但往往当事人会因为律师给出的意见和他们的想法相左而怀疑律师。总之最终他们也没有同意调解,乔墨余也只能尊重他们的决定。法官走完了全部程序后让大家回去等判决,与当事人告别后离开法院的乔墨余觉得天气更加闷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