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来,司徒煜始终保持着早起的习惯,而且非常准时,无论睡得多晚,他一定会在丑末寅初之际醒来,虽然这是一个令他痛苦和耻辱的习惯。
太阳尚未升起,天色初明,微微泛白的天空中稀疏地散布着几颗晚归的星星,仿佛是黎明之神胸前佩戴的珠宝,大地依然笼罩在黑暗中,天地相接之处吐露出一道微弱却充满希望的光芒,轻轻地划破淡蓝色的天幕,使天空显得更加深邃。远处不周山的身影被勾勒得愈发清晰。这是一个美妙而苍茫的时刻,树叶、野草在清冷的晨风中微微颤动,四处都笼罩在神秘的薄明中。
当第一缕晨光射穿薄雾,照在四象坛上的时候,学宫中便又迎来了一个全新的早晨。
清晨的学宫是静谧的,成群的鸟儿从学宫上空飞过,高耸的庑殿,粗粝厚重的围墙,光滑的青石台阶,祭坛上古朴而简约的石刻,这些历经百年风雨的古老建筑令这里有一种神圣的气氛。大域学宫位于古城黄丘附近,涔水河畔,比邻都城昭歌,是昭王朝最得天独厚的位置。这里气候宜人,雨水充沛,树木四季常绿,四周青山环绕,纯净的让人心旷神怡,宛如世外仙境,又如同一幅淡雅的山水画,画中弥漫着青草和桂花的香味,沁人心脾。故乡的深秋虽然没有这么美丽,但却多了一丝绚烂,那里天气更冷一些,所以秋叶的色彩也更为浓烈。
司徒煜喜欢在清晨的树林中漫步静思,思考一些关于生命和人性的问题,清冷的空气可以使人头脑清醒,这个时候他是孤独的,赵离总会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早课常常缺席,即便是他在也不会喜欢这种话题,他太单纯,太阳光,太不谙世事,像琉璃一般纯净,心中容不下一丝黑暗。司徒煜有时候不免会羡慕,赵离的生活那么美好,父母兄长的爱为他滤掉了一切危机和苦难,以至于他始终像一个大孩子;同时司徒煜又暗中为他祈祷,希望他永远不要面对这些黑暗,每次看到赵离那招牌式的阳光又有几分坏意的笑容,司徒煜才会感到这个世界也并非充满痛苦。
林间往往只有他一个人,踏着地上厚厚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响声,鸟儿快乐的在树枝间跳跃欢唱,反衬出他的寂寥。司徒煜享受这种孤独,多年的苦难让他学会了一件事,如果无法抗拒,那么不如让自己学会享受这种折磨。无论怎样的磨难,都会有些许值得体味的地方,就像他曾经在最口渴难耐的时候,把牛粪中的汁水挤在口中,从而得以活下来。
当他走出树林的时候,早餐时间已过。他没有吃早餐的习惯,其他两餐也吃的很少,饮食对他来说似乎唯一的意义就是可以让生命延续。赵离经常开玩笑说他可以去修仙,那样灵魂就能脱离躯壳独立存在了,还可以省掉吃饭睡觉等一干不必要的麻烦,反正他也不懂得享受生活,不喝酒,不嗜珍馐美味,也不喜欢美人娇娥。赵离说的何尝不对呢?身体对他来说只是一种负累,如果真的能像仙人一样自由自在地在天地间徜徉确实会很好,那样也许他就可以穿越时空,回到十年前美好而温暖的故乡。
司徒煜摇摇头,胸前的伤口传来阵阵刺痛,帮他赶走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他露出一丝苦笑,一个入世现实的人怎么会有如此荒诞不经的想法。大域学宫的学制为三年,司徒煜已经不用再去上课,他走过林间花园悠长静谧的甬道,校场上,监兵学院的学生们已经在操练了,他们的呐喊声响彻云霄,个个生龙活虎;而另外一侧孟章学院的朝闻殿中传来朗朗的读书声,这是刚刚入学的新生在诵读诗书,时光荏苒,转眼三年已过,他已修完学业,不能再留在这清净的学术圣地,而要投身乱世,开拓属于自己的人生;东侧的任意阁是陵光学院的主楼,丹楹刻桷、飞檐反宇,看上去十分精美浮夸,巧夺天工,不愧是天下能工巧匠的摇篮,但这里偶然会从窗口冒出一股黑烟,继而发出哔哔啵啵的爆响,那是某个粗心的学生配错了丹药的秘方;而西侧的非命堂与之相比则显得平实低调,甚至略显颓败,平时悄声无息,人们往往会忽视这里的存在,这是执明学院隐忍、神秘气质的写照。
司徒煜走向冲宵阁,这里是学宫藏书之所,藏有古今上万卷典籍,包罗万象,应有尽有,是司徒煜最为流连的地方。三年来,他在这里度过了无数个不眠之夜。他曾发誓要读遍这里所有藏书。到今天为止,他还有三卷书没有读过,所以他打算在离开学宫之前了却了这桩心愿。
昭成殿的钟声响了,学生们纷纷走出书馆。一些人认得司徒煜,无不向他投来羡慕的目光,仿佛在看某个名人高士。一些与他熟悉的师弟甚至围着他兴致勃勃地开起玩笑来。
“恭喜司徒师兄啦!”
“师兄日后飞黄腾达,可别忘了我们这些师弟啊!”
“司徒师兄,去良国也带上我们吧,小弟给你牵马坠蹬。”
“师兄何时摆酒请客?”
“师兄不要吝啬,这么大的喜事怎能不庆祝一下?”
司徒煜略有不解。只见赵离兴冲冲地迎面跑来,一把拉住司徒煜。
“你还不知道吗?”赵离比所有人都开心,“都贴出告示来了!”
赵离不由分说,拉着司徒煜跑到朝闻殿大门前。只见门前贴着一张告示,上面盖有信阳君的大印。内容司徒煜不用看也已经猜到了,信阳君已经向所有人宣布,司徒煜被他招为门客。令司徒煜有些诧异的是,他的身份竟然贵为“左上宾”,这是所有门客中极为尊贵的身份,相当于一国上卿。司徒煜微微一笑,一个寒门学子一夜之间成为如日中天的大国权臣门下上宾,对于其他学生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诱惑,信阳君这么做可以显示他的礼贤下士,任人唯贤,用不了多久他的门下就会有更多的贤才投奔。
“可是这未免有些不合规矩了吧。”赵离一旁质疑道,“‘天择’的日期还没到呢。”
“天择”是各国诸侯大夫来大域学宫挑选能人良将的日子,也是大域学子们选择主公的机会,三年一度,为期十天,是大域学宫的盛会。那时候大域学宫会变得非常热闹,有人喜跃龙门,得偿所愿,顺利踏入仕途,为以后飞黄腾达、位列公卿迈出了第一步;也有人黯然失落,怨天尤人,三年辛苦付之东流,悄声无息地收拾行李回家,或者在酒馆买醉,痛哭一场,花光身上所有的钱,就此流浪江湖。大家出身不同,既有司徒煜这样的寒门学子,也有赵离这样的贵族豪门,但对于大部分人来说,这是一个二次投胎的机会。
现在距离“天择”还有半月的时间,信阳君就贴出任贤告示,确实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但司徒煜能理解他的做法,信阳君一向求贤若渴,捷足先登地贴出告示,就可以让其他诸侯大夫不敢觊觎他选中的人才。
“你什么时候开始在乎礼法了?”司徒煜揶揄道,“我还以为你是最喜欢离经叛道的。”
“礼法是礼法,规矩是规矩。”
“规矩是人定的,谁掌握权力,谁的话就是规矩,不是么?”
“哼,他又不是天子,甚至连国君都不是。”赵离有些不屑,他当然有不屑的资格,赵家的地位完全可以与信阳君比肩。
“如今天子可能什么都有,就是和权力这两个字扯不上关系。”司徒煜一向孤僻内敛,很少和人开玩笑,只有和赵离在一起的时候才会显露风趣的一面,而且今天他心情确实不错。但是今天赵离听起来却感到有些刺耳。
“司徒大人这么快就开始为主公说话了。”赵离反唇相讥。
“其实在大家眼中,我一直是一个攀龙附凤的人,只不过以前攀附的是赵家的小侯爷。”司徒煜嘴角露出一丝打趣的坏笑。
这本是一句玩笑,没想到赵离却当真了,他的脸立刻涨得通红。赵离心地单纯干净,从来没有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平时也最恨那些仗势欺人的世家子,尤其和司徒煜在一起,更是肝胆相照、亲密无间,不曾有过半点居高临下的姿态。
想不到被自己引为人生知己的司徒煜竟然说出这种话。
“我几时,几时在你面前显摆过自己是什么……小侯爷了?!”赵离一激动就会有些语无伦次,“在你眼里,我是不是跟霍安那样的人没有什么区别?”
没容司徒煜解释,赵离变脸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