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王朝中延八年,章国大军大举入侵与之接壤的计国,势如破竹,连克十五城,直逼国都坞渠。与计国比邻的陈国朝野震动,上卿裴简和大将军周巨深知唇亡齿寒,力主出兵援助邻邦,但当时在位的陈哀公暗弱无能,对强章畏惧如虎,在章国使者的威逼利诱之下,迟迟不敢发兵,一面作壁上观,一面遣使与章国交好。果然,三月后计国被章吞并,章国当即撕毁盟约,公子起和大将军王晋兵分两路,一路从北向南越过计国边境,一路从东向西取道章国之附庸曹国,大军压境,来势汹汹。
与陈相邻的芈、邢两国均为沛国附庸,桑国弱小无力,裴简一面派人前往沛国和景国求救,一面率兵拼死抵抗。但两国实力相差悬殊,章国虎狼之师,兵强马壮,王晋又是百战名将,陈国兵微将寡,又多年不识兵戈,所以章军如摧枯拉朽一般,所向披靡,去求援的使臣尚未见到沛、景国君,陈国的都城就已被攻破。
当时司徒煜只有十一岁,父亲正是抗章的中流砥柱,上卿裴简,而他当时的名字叫做裴忌。
陈琉城建于昭王朝初期,由青石和黄土筑成,城中街道纵横,繁华而富饶,商贾遍地,百姓安居乐业。这里盛产青玉,又是天下闻名的木兰之都。陈国地处北方,但都城陈琉却位于群山之间,所以并不十分寒冷,虽然四季分明,但植被茂盛,尤其每年初春,城内的木兰花盛开,美丽异常。司徒煜很喜欢这种优雅高洁的花,迎着和煦的暖风,配上树上新发的嫩芽,城中处处是盎然的春色。
他更钟爱陈琉城的冬天。大地在白雪的覆盖下一片苍茫,远处的山峦也被蒙上一层银白,曲如白莽,蜿蜒而卧,整个世界浑然一体,宁静而清幽。庭院中,玉树琼枝如笼着白色的薄雾,雪后初霁的阳光照在积有白雪的树梢上,显得晶莹剔透,宛如神话中圣洁的仙境。
司徒煜少年时很喜欢在雪中漫步,看着粉雕玉琢的世界,心中默默吟咏刚刚学会的文章诗句。
可是,就是在那个冬天,这座美丽的都城一夜之间被铁蹄踏破,变为废墟。
城中所有成年男子都赶赴前线守卫城门,家中只剩下老弱的仆人和侍女。府内乱成一团,母亲在祠堂中祈祷,如今都城已被包围如同铁桶一般,只能把命运交给神灵和祖先庇佑。
司徒煜随父兄以及同族叔伯一起守在都城的北门,这是他第一次参加战斗,几乎不知道如何使用手中的剑。他从小是一个安静而多思的孩子,酷爱读书,不喜欢舞刀弄剑。
虽然守城的将士们英勇抵抗,但随着其他三门先后陷落,北门也不可避免的很快被敌军攻破。章国大军如潮水一般涌入,他们骑着身披重甲的战马,手持长戈和战刀,盔甲上沾满血迹,如同从地府中冲出的魔军。
陈国军队在章国铁骑面前无法形成有效抵抗,瞬间瓦解,被冲的七零八落。陈国将士明知不敌但还在拼死抵抗,他们悲壮地用血肉之躯对抗敌人的铁骑。战斗极其惨烈,但并无丝毫胶着,几乎变成了一场屠杀,司徒煜的父兄叔伯也都死在乱军之中,父亲在临死前叮嘱司徒煜马上回府照顾母亲和妹妹。
往日繁华的街道变得非常陌生,街道两侧的商铺变成一片火海,远处,敌人的大旗已经飘扬在城头,布满血迹的大旗中央那个刺眼的“章”字深深烙在少年司徒煜的心中。
司徒煜仗着对城中道路的熟悉,抄小路赶往位于都城东南的裴宅。废墟上到处是凌乱的尸体以及断臂残肢,战马的嘶鸣夹杂着女人和孩子的哭喊声此起彼伏。两个衣衫不整的年轻女人尖叫着跑出一座被摧毁的宅院,这里虽然已经面目全非,但司徒煜还可以认得这是公子鸾的府邸。她们发髻凌乱,大部分的身体裸露着,正惊恐而茫然地向前方跑去。身后,两名章国骑兵纵马追赶,战马掠过司徒煜藏身的矮墙,他几乎可以真切地看到骑兵肮脏而粗糙的脸,以及战马颈前悬挂的一串血迹斑斑的人耳。两名骑兵以左右包抄之势冲向女人,这是一种对付弱小猎物非常有效的方式,司徒煜曾随族人进山狩猎,他曾多次看到人们如此围捕野兔和幼鹿。
年纪小一些的女子被骑兵的长刀砍翻在地,这名骑兵敏捷地跳下战马,抽出腰间的短刀去割取猎物的耳朵,这将会是他记录战功的凭证。以前他们是凭借人头来证明军功的,但由于每次战争杀戮太多,所以演变为更方便携带的耳朵。但扎有耳洞的耳朵是不被接受的,甚至会遭到嘲笑,这是每个章国勇士都非常在意的事,所以他刚刚在强暴这名女子的时候就特意观察到,她的耳朵上并没有耳洞,也许她只是一名地位低下的女仆,还没有开始佩戴耳环,但对他来说却是一个完美的猎物,他甚至想到了这只耳朵可以为他的年俸增加一石粟,但他没有想到自己将会死在这片陌生的战场,死在一个孱弱的少年手中。
司徒煜看到章国武士不可思议的眼神,以及他口中被鲜血染红的发黄的牙齿,他已经无法发出声音,剑尖穿透了他的脖子。这是司徒煜第一次杀人,但他并未感到恐惧,只是冷静地抽出佩剑,骑上那匹战马疾驰而去。
然而他还是来晚了一步。
裴家的府邸已经变为废墟,东南两座城门是最先失守的。由于陈国没有选择在第一时间投降,大将军王晋下令屠城。章军所到之处,一切建筑都被夷为平地。裴府虽然凭借高大的围墙和坚固的大门可以略作抵抗,但在章国的虎狼之师面前还是不堪一击。
大门很快被火烧毁,司徒煜赶到的时候,大门已经只剩下了焦黑的门框,门内杂乱的惨叫声传来,他可以清楚的在其中分辨出母亲和妹妹的声音,司徒煜不顾一切地纵马驰入火焰未熄的大门,穿过前院,撞开试图阻挡的章国士兵,飞一般地冲向后宅。
熟悉的房屋燃起大火,妹妹小小的身体已然倒在院中的雪地上,身中三箭。母亲正在拼命挣脱章国士兵的控制,试图跑向妹妹的尸体,但刚刚迈出两步就被一柄长刀穿胸而过。司徒煜肝胆欲裂,他嘶吼着冲向母亲。突然,脑后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击了一下,他眼前一黑,陡然从马背上跌落,仿佛就此跌入生命的深渊……
父兄的尸体早已无处寻觅,他默默地埋葬了母亲和妹妹,抱着必死的念头,孤身一人潜入章军大营复仇。但一个孤立无援的十一岁少年面对章国虎狼之师,无异于羊入虎口,报仇谈何容易?也许只是被当做一个毫无攻击力的孩子,他没有被立刻杀死,而是被抓做战俘。
前一天还其乐融融的一家人,只剩下他孑然一身,作为一个出生在富贵之家的十一岁少年,他还没有一颗足够强大的心去面对这一切。
在和其他战俘一起被押往章国的路上,他一直无法相信这场惨绝人寰的悲剧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这一切太残忍也太突然,以至于令人感到有些不真实,这实在太像一场噩梦。
也许噩梦会醒,一切都会好起来。
最终,他并没有来到章国,而是被卖到了曹国,作为章国的附庸,曹国参与了入侵陈国的战争,也有权享有胜利的成果。
所有奴隶一律被剃光头发,戴上项圈和镣铐,白天被押往田间,在烈日下劳作,晚上被锁成一串,关在地牢中,忍受蚊虫的折磨。由于劳作过于艰苦,每天都会有奴隶死于劳累或疾病。
晚上,黑暗之中,他总是默默地想,也许很快就要和家人在另一个世界团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