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物的第一封信,是在三个月后送来的。
那天,我与成师兄奉命到关外,驱逐一只堪比长生大能的白泽王兽,一番激战,斩掉它两支犄角,一人一支,正准备带回关内,作为脉主三万六千岁寿辰的贺礼。
一路上,成师兄跟我讲起这几年北方的变化,途径几处新晋王兽的领地,不忘和我细说它们诡异莫测的天赋神通。
“你须谨记,那雪虫王弱点在口腔处,不在那光滑的皮肤。若打在皮肤上,你或可看到汁液横流,以为是造成伤害,但那不过是雪虫王的障眼法。虽说口腔是弱点,须小心雪虫王那口吐寄生之物的天赋神通,待它吐过,你立刻刺它,莫要让它合嘴,刺个六七八下,它便只得逃离。”
成师兄说得仔细,又怕我不懂,拾起一只死掉的雪虫,用佩剑插它嘴巴,当它是虫王,跟我演绎。
他说得极为用心,就好像是教导亲传弟子,连何时该吐剑光,何时该抽离剑身,何时该起脚腾挪,何时该上挑下斩,都说得清清楚楚,一丝不苟,说到那口吐寄生之物的神通,更是绘声绘色,如身临其境,连雪虫王每一根触须的动作意图,都讲得清楚明白。
“师弟听懂了吗?”
他见我迟疑,知道我心有顾虑,饮了白酒,暖过身子与我说道:“你我之战,是私人恩怨,不干边关战事。须知天下四岳,玄山重命,有情无义;觉山重心,有义无情;律山重刑,无情无义;唯有我业山之修,重情重义,为凡人修筑边防,以苍生安危为重!在此大事之前,你不可如我当日那般,因个人情绪,而陷苍生不顾。你我之事,只能千年后,轮值换班,才能了断!”
说着,成师兄拉着我去九头王兽所在,指着雪中捕猎的六头后裔,向我讲解那毒火神通的应对之法,更以数种火焰糅合,模拟出毒火之效。
看到成师兄那精妙绝伦的控火之术,我心道,那日成师兄是收了半分力道,才惜败我手中,不然,我与他必然要两败俱伤。
一天忙碌,拿到信已是深夜。
晴物的笔迹依然如女子所写般娟秀可爱,信中说,他结识了一名东海栖身的龙女,希望与龙女同游南海龙巢,学些南海龙族本事。
此事我当然不许,须知那南海龙巢不同于人族管辖的东海,乃是一处是非之地,虽是业山盟友,却已在人族管辖之外,稍有差池,就算我是业山之修,长生得道,也难从南海龙族手里捞人。
因而我连夜回信,陈述其中利害,告诫他勤加修炼,待他踏入第四谛境,天下之大,皆可一探。又怕他境界又升,遇到危险,没有自保的法门和符咒,因而又加上一篇小挪移之术的简要法门,一枚有我一道神通的铜板。
到天明,已写了十张大纸。交给邮差手上时,多塞了几枚灵石,要他务必先送。
收揽信件时,邮差还笑道:“先生是长生大能,若先生思念家人,何不让家人前来探望,省得这般功夫。”
我只说是事关紧要,请小哥多多帮助。
听我一言,邮差来回也快。
只七天功夫,我从关外狩猎回来,又收到了儿子回信。
此回晴物说,他把那龙女搞大了肚子,龙女父母都移居南海,要在南海产子,非要他同去不可。
见晴物笔迹写得较上次工整,我心道,此信不可全信,但也要及时回信。
因而,我回信一封长信,告诉他,去南海可以,但需要再等一年,待我写好一张大挪移的符咒,他按我指示吞下,我便许他去南海。
同时,我又写了一封短信,请另一位邮差秘密交给乌鸦,让乌鸦帮我确定事情真伪。
又七天后,晴物的信与乌鸦的信,同时送到。
我分别拆开。
晴物说,事情紧急,希望我半年内做好大挪移符咒。
乌鸦说,龙女确实怀孕,却与晴物无关,又说那龙女修为高深,至少有第二谛境,多次想与晴物欢好,又怕晴物项上的铜板,几次攻守,只是不断跟晴物说南海龙巢的种种好处,搅得晴物心动不已。
我心道,晴物十七八岁还是少年,一心要到南海去,若逆他的意思,回信严拒,有这龙女一旁怂恿,他必然愤而出走,何况此去南海未必是祸,走南闯北方能成长,唯有让他服下大挪移符咒,才肯放心让他去南海一游。
一念及此,我写信稳住晴物,又叫乌鸦继续观望,看向那装在礼盒里的王兽犄角。心道,除了这根犄角,现在也无处获取书写大挪移符咒的素材,也只得为师尊换一份贺礼啦。
翌日,我向成师兄告假半年,告诉他,我要准备书写几份大挪移符咒,以防万一,待符咒书成,可送他一份。须知大挪移符咒极费精力,须两个月一气呵成,又极费珍惜材料,脾气暴躁的长生枯坐洞府,十年难成一张。成师兄知道后,一口答应,还请了门下的谛境弟子为我护道,闲暇时亲自守在一旁。
半年后,三枚符咒做成。
我请成师兄取了一份,又请邮差送于晴物一份,并写信叫乌鸦务必看到晴物服下。
邮差前脚刚走,我累得两眼发白,倒在地上,醒来时,见成师兄坐在床边,案牍上皆是往日里晴物、乌鸦与我的通信。
我见他满脸怒气,喝着闷酒,想来是他看了,忍不住埋怨说道:“师兄啊,圣人云:非礼勿视,非礼勿动。”
他呵斥我道:“哼,如此孽子,你何必管他?”
我辩驳道:“晴物不是孽子,只是还没长大。”
成师兄怜悯地看了我一眼,从怀里掏出那枚我送他的符咒,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记住,你是业山之修。”
晴物走了。
去了南海。
到了南海,还不忘在信里跟我讲那里的大珍珠和红珊瑚。
追随他前往南海的乌鸦,总是比他更多地来信,讲他的衣着打扮,讲他的风情万种,讲他猎艳惑生,讲他纵情欢好。
后来,乌鸦还附上晴物和女子欢好的插图,从抽象到具体,越画越生动,越画越细致,越画越有神。到最后,我完全能看出女人眉间那一晌贪欢后的汗水、发丝、愉悦;看得到晴物双眼那一泻千里后的销魂、痴迷、空虚。
又过了一年,我感应到铜钱破碎,大挪移发动。
接着,晴物三个月没给我回信。
三个月来,乌鸦告诉我,晴物已经平安从南海回来,每日像我一样,观书煮茶练功,解签泛舟谈书,再未踏出小镇一步。
我理解他被同族欺骗的难过,因而这三个月,我只是在信里写我在北方遇到的趣事,只字不问南海事情的结果,又学着乌鸦,加上插图,白泽王兽和雪虫王都在上面。
三个月后,晴物终于又给了我回信。
信纸只有两个意境极美的娟秀小字。
——谢谢。
乌鸦回信,告诉我,信写了两次,信封可能还藏了第一次写的两个字,是晴物将草稿塞进去时,墨迹留下的两个浅浅的倒字。
——想你。
我原本还想故意露出给成师兄炫耀,却是老脸一红,突感情难,珍而重之地把信与信封藏进了锦盒,每晚都偷偷拿出,独自享用。
七天后。
晴物第一次来边关看我,带着家乡的春露茶,小镇的烧刀子,书房的《菜根谭》。
我以关外神泉山冰雪回礼,谁想他点名要入乡随俗,喝酒吃肉,脸上尽是人情练达,再无四年前的捧雨而饮,不食烟火。
几杯浊酒后。
我听到成师兄难听的老鸦笑,听到笑声中夹杂着女孩儿的呵斥声,知道这是死去女修的妹妹,又来代替姐姐,陪成师兄说话解闷。
因而我叫晴物回避,不要去看。
晴物不明所以地偷看了他们一眼,笑着问我。
“这小家碧玉,她叫什么?”
“成知礼,一个凡人,莫要祸害人家。”
说着我弹他的头。
晴物告诉我,明年初一他就要二十,他想娶个凡人妻子,收心练功。
我问他可有人选,他微微一笑,起身追上知礼与成师兄,待回来时,脸上多了个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