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些时候，我们以汉堡包和薯条作为晚餐，之后沿第四大街追寻妈妈的踪迹，小皮说：“你能想象她在这些街道上行走的样子吗？年轻、性感，就像爸爸给她拍的那些照片里的模样，穿着紧身裤，脚踩楔形高跟鞋。那个时候，她定然是个尤物。”
“我能。”我边说边想着一张特殊的照片，那是爸爸给她拍的第一张照片。此时此刻，这张照片正被我小心翼翼地塞在牛仔裤后面的口袋里。
在这张照片里，妈妈才20岁，布鲁克林春季傍晚的夕阳斑驳地落在她晒黑的皮肤上，她抬起双臂挡着眼睛，半边脸隐藏在阴影里，只露出微微张开的红唇。她身穿条纹背心，内里并无胸衣，裸露着喉部，那显而易见的性感对于我来说似乎遥不可及。我12岁时首次发现了这张照片，当时我因为自己长得很丰满而感到尴尬。她浑身透露出来的那种自在恣意的气质，让我既迷醉，又妒忌，所以我从这本极少翻看的相册中把这张照片偷偷拿走，从此一直留着。妈妈去世之后，我猛然想起它，生怕自己把照片弄丢了。还好我找到了它，就在一个鞋盒底部，这个鞋盒里装着我多年以来收藏的老照片和画作。从那时起，我无论走到哪里都带着它。夜深人静时，就会看着照片，直至安然入眠，心里感到无比满足，希望她入梦来，出现在照片的拍摄地点。
“她穿着非常时髦，”我说，“总是能让路人回头。”
“假如你不再打扮得像个十几岁的孩子，你也会像这个样子。”小皮一边说，一边拉了拉我的白T恤下摆。这是一件我常穿的白T恤，通常会搭配褪色的牛仔裤，脚蹬一双匡威球鞋。我拥有三双匡威球鞋，这是其中之一。“而且你看起来就像十几岁的孩子，有个看起来比我还小的姐姐真是好尴尬。你应该多抽烟，多喝酒……总之就是做一些与你年龄相称的事情！”
“我这副穿着打扮是因为在我的工作中，男人越少注意你是女人，那就越好。看着比实际年龄小，我也控制不了啊。29岁了还被要求出示身份证件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
小皮在街上停下脚步。
“我无法相信她死了，卢娜。她就这样离开了我们，这怎么会是真的呢？简直难以置信。她想要离开人世，而我们却毫无察觉，这怎么会是真的呢？”
“你知道最让我害怕的是什么吗？我害怕有一天会轮到我，轮到我成为那个无法再与生活抗争的人，轮到我觉得痛苦那么深切，死去比为爱你的人活着更加容易。而你，人人都说，你更像爸爸，我不在乎他是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他把你抚养成人，你像他。可我，我像她。卢娜，倘若有一天轮到我，那会怎么样？”
“永远都不会轮到你。”我向她承诺，“你只需要知道，我不会连你也失去。无论如何我都会保你平安。”我没有告诉她，我担心的是：有一天会轮到我无法再抗争。
疑虑时刻似乎如蒙住月亮的云翳般散去，我那个善变的妹妹又有了另一个念头。她在芬克尔夫人门前的台阶上蹦上蹦下。
“我们该走了，现在让我们到那儿去吧。”
“去哪儿？”她在自己的思想里如闪电般穿梭，我有点跟不上她的节奏。
“到妈妈的地方，那栋房子，它就在附近，对吗？让我们到那里去探究一番！我现在睡不着，我需要做些事情，我们可以现在就去看看。”
嗡嗡声开始了，脚下涌起一阵波涛，我转过身，设法努力稳住脚。
“现在我不想去那里。”我说。
“可为什么呢？就当遛个弯嘛！”
“因为……”倘若我想对这种忽然之间抓住我的感觉做出解释，却做不到。那种感觉就像恐惧，还混合着一丝确定性：惧怕并且确信某种可怕的事情将要发生。我不知道为什么那栋房子会让我感到害怕，可它的确让我胆战心惊。
在我心目中，那是个荒凉的地方，又漆黑，又破败。不知怎么的，有种可怕且荒谬的想法牢牢地抓住了我，这是一种确信无疑的感觉：妈妈还被困在房子里。她迷失了，正在寻找出路，疯狂地晃动窗户插销和门把手，发出嘎嘎的声音。倘若我现在去那里，我怕自己会看到她从那些被木板钉上的窗户缝隙中向外张望。
我吸了一口气，把鞋跟踩进沥青里。专注于此时此刻。
“或许我能给你们泡点茶？”芬克尔夫人打开门说。我很感激能把注意力专注于她的身上，专注于她长长的丝绸睡衣、优雅的纤手，还有那捕捉住街灯光的戒指。
“芬克尔夫人！”小皮扬起眉毛，对我咧嘴笑了笑。
“我并非在窥视你们，”芬克尔夫人向我们解释道，“只是听到你们在外面说话的声音。我存了一些甘菊，进来喝点茶，我跟你们讲讲你们爸爸妈妈的故事，直至你们感到百无聊赖，恳求上床睡觉为止。”
“好棒，来吧，卢娜，喝茶！”小皮双手拉着救生索，蹦上台阶。
“我正要……”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只是需要等一下。”
“好吧，我把钥匙放在圣母这里。”小皮说，芬克尔夫人往后退了几步，让小皮进了屋子。
“你妹妹和我在一起会很好。”她告诉我，“亲爱的，你别着急。”
这座城市终于安静了下来，只有我和那半弯明月。在同一弯明月下，爸爸曾经陪伴妈妈走回家。也是这同一弯明月注视着发生的万千世事，而自身却从未改变。
我以为脑海中的电荷会消退，可忽然之间，它燃烧起来，照亮了我的内心。我知道那里有什么东西，它就停留在我视线的边缘处。这个东西那么微小，通常我不会注意到它，希望它能走开。可这一次，我没有忽视它，我没法忽视它，因为它是一种呼叫，一种召唤。
某件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将要发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