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笙快速回到屋中，拿着纸笺，眉头深锁。
此人一定是菩萨庙里那处地窖的主人！绝不是村民口中所说的妖僧。
他既然知道自己进入过地窖，自然是曾经回到过菩萨庙，并且还在暗中观察过自己。
他能躲得过豆儿敏锐的六识。
豆儿那么警醒，别说神偷毛贼，就连韩子成那样的世外高人也避不开她的耳识。除非是修道者，或者是
妖？
如果他是修道者，大多清心寡欲，不理世事。且不说会卷进什么纷争，单单被朝廷围剿的可能性也不高。哪怕是因为某人某事躲避到地窖里，怎么可能还随身带着两个丫环伺侯自己的生活起居？
如此不忘享受，不像是世外高人，也不像是修道者。
妖族？！
一旦确认地窖主人可能是妖，萧笙反而放下心来，因为他们在人间对普通人不可以动用术法，而且从纸笺留言的语气来看，虽有责怪，但无恼怒，甚至还有一丝调侃。由此看来，此妖对自己并无恶意，所以自己还算安全。既然安全，自然不必介怀。
只是此人竟然这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住处，想来能力不小。而在天子脚下，妖族竟然可以生存或生活，这岂不意味着一些事情。
萧笙决定暂时放下此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就好。他相信长安城里一切风吹草动尽在皇上掌握之中。为今之计不如以静待动，等侯时机。而这个静，就是安静地呆在家里或者藏书阁。
国子监藏书阁原来没有主管，只有一个老者负责登记和整理书藉，萧笙到任之后便成了藏书阁最高主管。
名为助教，实为主管。
萧笙喜欢读书，然而这藏书阁的书虽然数量充足，类别却是单一。大多都是经史，却没有子集，萧笙觉得藏书阁应当包容万物，才配得上国子监之名。
买书实在是太费钱了！
萧笙觉得不妨以权谋私一番，此事应当去找国子监司业大人商量一下，司业大人姓杨名达，是位当世大儒，对于增加藏书一事倒是极为认同，但他没有这个权限，只能让他去找祭酒大人，并甘愿同去。
萧笙大喜，觉得这位司业大人果然是一位纯粹的读书人。于是一揖到地，诚心说道：“多谢大人成全！”
杨达笑道：“读书乃教化之本，强国之基，国子监身为大乾朝最高学府，理当博采众长不拘一格才是。我们现在便去找那王士真。”
说完两人便前去寻王士真，结果祭酒大人不在厅堂中。杨达提议不如在在房中等候，萧笙只好应下。
杨达问道：“老夫整日教书，但萧助教的事情还是听说过一些。老夫倒有一事不解，你好歹也位列二甲，只要肯等上一段时间，在各部衙做个典吏或外放为官都指日可待，为何偏偏要来国子监这清闲之地。”
萧笙苦笑道：“学生很笨，还好学生知道自己笨。”
杨达如何听不出这言外之意，便大笑道：“妙哉！”随即又不知想起何事，不由叹道：“这世间最不缺的便是聪明人，人人都以为自己聪明，事事谋划却事事失算，徒增出许多烦恼来。”
萧笙深以为然。
这位司业大人是名闻天下的人物，萧笙自然有所耳闻，他年少时便悟性奇佳，可以日诵千言，年青时也曾游历天下，四处求学。常常和别人执经问难，受到许多大儒赞许。后来效力于卫朝，卫朝皇帝授于他博士之衔，一时名震士林，又在第二年的辩经中夺得头筹，而当时杨达才十九岁。也正是因为锋芒太过，引得一些卫朝文人过于嫉妒他的才学，竟然派人暗杀于他，还好有贵人相助才幸免于难。后来乾朝与卫朝隔江而战，杨达便隐居乡间以教书为业。
乾朝一统天下之后，高祖皇帝便召杨达入朝为官，杨达拒辞不受。当年还是太子的太宗亲自前去拜访，他才出山并主动要求到国子监做一名教书先生。
太宗一听杨达只想去国子监教书，可谓是正中下怀，大喜过望。自然满口答应，朝廷请大儒出山，其目的并不是让其做官，仅仅是一个新朝甫立必须要做的一个求贤若渴的姿态而已。面对原来效力于卫朝的那些大儒，只要入朝为官，其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若是杨达提出要进入六部或者各府院反而会让皇帝为难，一个只知读书的儒生，哪里懂得什么治世经济之道。
数十年来，杨达一直在国子监教书或编写著述，声名日隆，如果论起资历辈份，国子监中的那些教授，甚至许多官员都是他的徒子徒孙，然而杨达却从不过问朝政之事，深得太宗皇帝和当今圣上所敬重。
这是一个纯粹的读书人！
“杨兄怎么来了？真是稀客！”一个声音响起。两个抬头望去，正是国子监祭酒王士真。
“当然有事找你，还不上杯好茶！”杨达瞪眼说道。
王子贞哈哈一笑，将两人带进后书房，分主客落座，又命书童沏了茶。
“杨兄不知何事找我？”王士真放下茶杯，身子略微前倾，轻声问题。
“萧助教，你来说罢！”杨达摆了摆手，喝了一口。
萧笙起身说道：“祭酒大人，学生掌管国子监藏书阁，在浏览书藉时发现藏书阁所藏之书大多是经史，却无子集及其它。既然是藏书，自然应海纳百川，包容万类，才不负国子监之名。所以学生想申请添加一些书藉。”
王士真苦笑一声，问萧笙道：“萧助教可知国子监藏书为何种类不多？”
“学生不知。”
王士真道：“国子监，何谓国子？”
萧笙道：“《汉书》所载，国子者，卿大夫之子弟也。”
王士真道：“依萧助教所见，卿大夫之子弟有多少是读书之人？”
萧笙默然。国子监名为学府，其学子大多数都为权贵子弟，可这权贵子弟热爱读书者却极少。毕竟进入国子监只是寻求资历或是混个名头。
杨达怒道：“我才不管什么卿大夫，今日你必须把这事情应下。”
王士真奇道：“这就奇怪了，当年让你做祭酒都不愿意，为何今日却如此热衷藏书之事？”
杨达叹道：“国子监二百多个学生，可真正读书之人却寥寥无几，贞美哪，长此以往，国子监必然名存其亡，你我尸位素餐倒是无妨，可死后有何面目去见诸位先贤？百年大计，教人为本。何况又不是让你学范文正公去做新政，只是多些书藉而已。”
王士真摇了摇头。
杨达大怒，正欲说话。王士真说道：“增加些书藉有甚意思，小弟之意是要做就做大，对于国子监，小弟最近有些想法，想和杨兄探讨一番。”
杨达道：“愿闻其详。”
萧笙站起来道：“学生还有其它事，先行告退！”
杨达佯怒道：“坐下！你适才还说自己笨，结果遇到事情就想溜之大吉，你哪里笨？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之事！”王士真也说道：“萧助教不妨留下，也可参详一番。”
萧笙只好赦然坐下。
王士真道：“杨兄想必知道，本朝明经取士也才四十余年而已，当时是战乱未休，后来又是北方蒙元连番袭扰。所以这教学之事一直没有摆上日程。原因无它，时机不合适而已。”
杨达点头称是。本朝虽然在四十年前一统天下，可仍然有不少前朝旧势力零星做乱，还有南方各士族暗中煸风点火，而北境也不太平，蒙元势力虽然退回大漠，但南下之心始终未消。因此先帝和当今皇上均以休养生息为主，直到十多年前朝廷以分化之计收编了南方大族，又平定了云王叛乱，最后以全国之力一举荡平北境，天下才算真正得了太平。
王士真又道：“这十多年来，天下太平，文风俨然，正是重振国子监之大好时机。若是依然固步自封，恐怕最后只能剩下一个空皮囊而已。”
杨达道：“按王兄所言，要如何重振？”
王士真道：“一是扩招学子，不再限于权贵子弟，大凡学业优良之人均可入学。二是增加学科，算学，律学都不能徒有其名。”说到此处，王士真发现齐生抿了抿嘴唇，似有未尽之意。便说道：“萧助教无须存有顾虑，畅所欲言就是，我们都是读书人，这里是国子监，又不是讲究尊卑之官场。”
萧笙道：“学生以为，增加学科是否可以增加一些可实用之学科。”
杨达道：“比如？”
萧笙道：“比如农学，工学、水利学，天文学，医药学。这些学科历来都是低人一等甚至被冠以旁门左道之术，但它们却可以实实在在地解危救难，造福百姓。比如宋末有一妇人名为黄道婆，改善了纺织之术，恩泽天下一直到如今。学生读书时在一本书上曾经看到，曲辕犁是由唐朝一个农夫所制，此犁一出，让耕种变得极为简单。耕种更多土地便意味着有更多收成。学生以为，黄道婆的纺织，农夫的曲辕犁，其恩泽都不低于能臣治世。我们大乾不缺儒生，而缺少治水，治农、治工之人才，杜少陵诗云：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若是天下再无饥寒饿冻之人，人人有衣穿，人人可温饱，岂不也是功德无量？何必计较是不是孔孟之道？”
王士真低头沉思，杨达也闭目思索良久，两人不约而同地站起来，郑重地向萧笙施礼。吓得萧笙连忙站起来向后退了几步：“二位大人真是折杀学生了。这只是学生浅薄之见，仅供两位大人参考。而且让小道之术登大雅之堂，定然毁誉参半。如果准备不足，操之过急，说不定还会让两位大人名声受损。”
杨达笑道：“贤弟所说之事涉及天下万民，这才是大胸襟。而我二人却还在想什么扩招生员增加学科这种沽名钓誉之事。实在是惭愧。至于赞誉还是诋毁，我二人都已行将枯木，只要能造福万民，又岂会在意这些身外之名？”
萧笙道：“两位大人过虑了，学生以为，倘若谋划得当，此事未必不可行，赢得生前身后名也不一定。”
王士真道：“赢不得又何妨，老夫可不是那等只知圣贤书的腐儒，只要利国利民，拼一把又能如何？”
“萧助教，你方才所谋划得当是何意？”
“孔孟之道是一颗大树，做为国子监，当然要浇灌修剪，要保护要捍卫，只不过我们在树边上种一些花花草草，这有何不可？”萧笙笑道。
“方才你还说自己笨，能想出如此借口，哪里笨？”杨达笑骂道，王士真哈哈一笑，便取出纸笔。
“如此一来，教书先生可就奇缺了，到哪里去找这么多真才实学的先生？”杨达挠头说道。
“如果圣上准奏，何不让朝廷及地方进行推荐？或者自行招贤纳才也可以。”萧笙笑道。
“妙！还有什么想法，一一说来！”杨达道。
“学生以为，事急生乱，所以此事益缓不益急，接部就班最好，扩招生员可先行，增加学科也可以先增加一部分，循序渐进，但有些实用学科却是万万不可增加进来。”
“嗯？还有不可增加之学科？”王士真问道。
“兵法。”萧笙轻轻说道。
二人顿觉背后有冷风吹过，点头不已。
杨达道：“老夫只担心一件事情，只读圣贤书的书生未必喜欢这些旁门学科，毕竟有失读书人的身份。”然后又幽幽长叹一声：“清高害人呐！”
王士贞转头看向萧笙，杨达也看向他。
萧笙被看得不好意思，略一沉吟说道：“两位大人尽管放心，书生我不敢说，但那些候补官员一定会心甘情愿地学习这些旁门学科。”
王士真和杨达闻言一头雾水，怎么可能？那些官员恨不得整日把孔孟之道贴在额头上，让他们低下头来去学习旁门已经难上加难，还会心甘情愿？
这两人都是纯粹的读书人呐，哪里听得懂这些弯弯绕绕。杨达怒骂道：“你小子少绕弯子，直接说来！”
萧笙说道：“倘若担心什么清高误人，可以分为甲乙两科，甲科侧重于明经，乙科倾向于务实。各部衙那么多青壮官员，总有一些人需要进修各种专长以备不时之需。学生以为，如果入职之前能到国子监进修政务，劝农、税务，诉讼之事，岂不省得日后还要花上数年时间磨合，也可以避免上任之后长期被那些幕僚所蒙骗。两位大人，当官之前，考试的内容是四书五经。当官之后，吏部考核便不再是四书五经了吧？而是政绩，所谓政绩，不外乎赋税，教化，治安、刑狱、钱粮等一应事宜。所以，学生以为，倘若想在任上做出政绩，他们便不得不低头。李太白有诗云‘安能摧眉折腰事，使我不得开心颜’。然而皇帝诏书一到，不也是“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么！在名利面前，所谓清高，不过薄纸一张耳。”
王士真和杨达两人恍然大悟。只是萧笙最后一句真真是诛心之言，虽然道尽人心，却也太过刻薄。
此子为何如此悲观？
王士真道：“贤弟所言极是，只是老夫还有一问，农学、工学、冶炼，水利这些学科，虽说利国利民，毕竟低人一等，如何才能让那些学子就读呢？”王士真不知不觉之间改了称呼，不再称萧笙为萧助教，而变成了贤弟。
萧笙淡淡道：“打造盛世不仅要靠行政官员，也需要技术官员才行。”
“此言何意？”
“两位大人，这里只是国子监，而我们只是教书的先生，如何分配学科，让哪些人来就读，这似乎应是皇上和五寺六部的事情。”
王扬二人一拍额头，是啊！若是皇上有此打算，自然会一力谋划安排。他们的顾虑简直是多此一举。再看向萧笙的眼光也有了许多不同。
这个萧笙哪里笨？分明是目光长远，深具韬略之人。两人对视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国子监似乎捡到了一个宝贝。
萧笙说道：“只是这里面其实还有一个大难处。”
“什么难处？说来听听。”
“银子。”
萧笙苦笑着继续说道：“扩招监生之后，校舍和学堂便不够用，教授也不够用，不论是建设房屋，还是扩招帅生，都需要银子。”
“建学堂倒也罢了，还要建校舍？皇上会准么？”杨达疑声道。
“二位大人放心，皇上会准的！”
“为何萧贤弟如此肯定？”王士真奇道。
“二位大人不妨在奏折上提议此事便是，至于是否被采纳，相信皇上会有决断。”齐生笑着说道，想起了那些不停受邀赴宴的寒门学子。
这恰恰是一个机会，皇上一定会答应的！
三人又补充了一些细节，王士真当即起草了一封奏折，同时署上杨达的名字，还要再加上萧笙，结果被萧笙婉拒了。
“为何不能提你？此事若成，必是功劳一件，不说高升，但终究还是有不少益处。”杨达挼了挼灰白长须说道。
萧笙笑道“学生性子懒散，若是发财还好，若是升官，恐怕我就失去自由之身，再也无法躲在藏书阁里整日读书了。”
萧笙随后告辞。
杨达看着萧笙走出去，轻声叹道：“萧助教当日曾对皇上说愿自己读书终老，想不到此子竟然说的是实话，如此人才年纪轻轻却这般消极，真是令人惋惜，不过这倒也合我的脾性。”
王士真点头说道：“大隐隐于朝，想来萧助教从前一定经历过什么伤心之事，否则不会有这样的避世出尘之意。”
萧笙一边走向藏书阁，一边寻思日后打算，自己歪打正着已经留在长安了，下一步就应当寻找或制造机会，至于是什么机会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他无比肯定，国子监变革绝对不能参与其中。
欲速则不达。
他走到一座假山石边时，听到有人轻声谈笑。
“你说的助教是那位‘萧十两’么？”
萧十两？莫非是在说自己？萧笙不由暗自纳闷，自己只是一寻常助教，有何事还能缠上自己。逐前行几步，只听到另一人笑道：“我有什么好怕的？明明是他的诗侥幸取巧才入了圣上法眼，却又不懂得抓住机遇，偏偏自以为是，君前失仪，胡言乱语，白白浪费了大好机缘，真真是蠢笨如斯！”
“韩兄说得极是，这书丢了又能如何？这萧十两若真得皇上看重，又如何会被祭酒大人安排看管藏书阁。”
萧笙听到这里暗自好笑，原来当日琼林宴之事竟然传得如此迅速，还为自己带来一个“萧十两”的绰号，越想越是有趣，不由笑出声来。那两个监生回头一看竟然是萧笙，心下又是慌张又是惭愧，连忙作揖道歉，甚至跪了下来。
也由不得他们不跪，萧笙虽然只是一个助教，却也是国子监官编在册的先生，于背后私议老师还嘲笑其绰号，不论如何，一个不尊师长的帽子绝计逃不掉。
天地君亲师，背后如何谩骂都没有问题，但当面非议就是大不敬。国子监里嘲笑萧笙的学子有很多，但都是在背后当成笑料，当面遇到萧笙时无不恭恭敬敬地行学子礼，丝毫不敢马虎。
萧笙摆了挥手，笑道：“起来罢！哪个背后不说人，哪个背后无人说。”
这两个学子哪敢起来？
萧笙谕笑道：“你们两个也真是倒霉，不过这个萧十两的绰号倒也不错，为师很喜欢！你们也不用担心，我不与别人说起此事便是。”
两个监生闻言连忙道谢，正要转身离开。
“然。”萧笙略显清冷地说了一个字，两人心中发慌，连忙停下脚步转身施礼，暗自大骂萧笙恶毒，明明已经放过两人，却不知又要搞什么诡计，难道要勒索不成？
“此事为师自然不会记起来，但所丢会之书必须要还回来，为了小作惩戒，多还一本罢！”
两人愕然！背后私议国子监助教，此事若被有心人利用，简直可以断送半个前程。而这萧十两竟然毫不在乎，只要多还一本书就可以？两人闻言连忙称谢，刚要掉头离去，便又听到萧笙说了一个字：
“然。”
两人心中恨恨不已，无奈再次转过身来。
“一般的书可不成，要为师没读过的才做数！”萧笙一边转身离去一边笑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