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是否有仙人老夫不知,但确实有修道之人。修道,古已有之,只不过叫法不同而已,佛宗称之为修佛,道家称之为修真,妖族称之为化妖,魔教称之为入魔。据传世间有许多修道门派,佛宗大悲寺,道家无量观,妖族寒幽谷,魔教荒月崖,可惜都虚无缥缈,只闻其名,不知其详。还有一些无门无派的修道之人隐居世外。”
萧笙一脸抑制不住地惊叹,他自小独居,接下来就是在家族学堂中读书,一直以为天下之事尽在书里,何曾料到这人间还有如此奇异之事?
“佛宗道家倒也罢了,竟然还有妖族和魔教!”
“灵草灵兽一旦长成并幻化为人形,便被我们称之为妖。至于魔教,唉!老夫也不清楚,只是听人说过而已。”韩子成叹道。
萧笙听得目瞪口呆,先是不敢置信,然后又摇头不已,这还是自己认识的人世间么?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不由抱歉一笑:“在下方才听得太入神了!如此说来,那白衣文士是修道之人?又为何一定杀掉那名术士?还要灭他山门道统?”萧笙好奇不已,一口气问了三个问题。
韩子成见萧笙如此神情,倒也在意料之中,轻轻一笑道:“我师父说那中年文士应当是人族的修道宗师,更有可能是妖族长老。”
“不论佛道妖魔,一旦修道有成,便能掌握一些法术,有些法术过于强大或诡异,如果随意施用必然会改变人间种种因果,所以修道之人或者成形之妖都要受到天道约束,依照祖训禁止以术法干涉人间之事。即使他们生活在人间,也绝不可以因为凡间之人或凡间之事施用法术,否则必受天道追罚。一旦发现有人违背,不论佛宗道家还是妖族魔教,皆有权当场诛杀。”
萧笙暗道施法时不让外人知道不就可以了么?但觉得此话过于失礼,便没有问出来。
不过他终于明白那白衣中年文士为何质问那名术士,原来原因在此。修道之人或成形之妖如果可以随意施用法术,轻则肆意掠取,重则破坏规则,甚至改朝换代也未为不可。
“大师,修道之人不得干涉人间之事,小生还可以理会,只是这规则为何如此严厉,严厉到人人得而诛之,这世上果真有天道惩罚?”
韩子成幽幽一叹:“我师父当年说越是学道有成,越会恐惧因果轮回。比如一只蝴蝶被蛛网困住,其结局无非以下几个:或困死在网中,或凭借自己的力量脱网而出,或者有外力搭救,比如来一阵风把蛛网吹散,比如下一场雨把蛛网浇破,再比如被某个牧童所救下,这都无可厚非,因为这都是自然因果之道。但是如果有一个修道之人用术法把蝴蝶救了出来,那蝴蝶身上便沾了些术法气息,脱困之后扇动几下翅膀,生成一股微弱的风,这股风因为带有术法之气,所以它不会像普通微风一样瞬间消散,因此便有可能与另一股本来应当消散的微风聚在一起,如此循环,积少成多,那术法气息便不再消散,而且还会受到天地的滋养,最终形成飓风,扶摇万里,成就天地之威。如果那飓风遁着术法气息去寻找源头,便有可能将那修道之人的山门夷为平地。”
萧笙张开嘴巴:“仅仅是一种可能而已,这也太……?”
韩子成笑道:“贤弟是不是觉得有些危言耸听,其实人间这种事情也比比皆是,比如阴阳风水,若是学有所成,可能只需要把衣柜从正房挪到西厢房便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气运。再比如八字缺水,可行于北方。大运缺火,便去南方为好。这虽然算不上逆天改命,但其中道理却是相同。”韩子成顿了一顿,又叹道:“当年我和师父从泰山回来不久,便听闻卫朝兵马大元帅突然暴毙而亡,然后乾朝五路大军趁机渡过长江,只用三日便攻克了金陵,卫哀帝于金陵城自焚而亡,不到半年时间,江南五路七州尽入乾朝李氏之手。卫朝灭亡,乾朝兴盛。”
萧笙倒吸一口凉气。这韩子成虽然没有把话挑明,但已经说出那些官军背后主使之人必然是卫朝兵马大元帅无疑,而白鹿也正是他必欲得之物。如果仅仅是官军捕获倒也无妨,关键是有术士施以术法进行配合便犯了大忌。所以那中年文士便有理由进行惩戒。只是这手段也太强硬了些,先是将在场所有官军全部抹杀,又南下千里,斩杀幕后主使卫朝兵马大元帅,间接导致了乾朝一统江南。
逼死白鹿,果然大凶之兆。
卫朝沾了因果,这因果竟然是改朝换代。
遂轻声问道:“大师也是修道之人?”
韩子成先点了点头,然后叹息一声又摇了摇头:“老夫只算是半个修道之人。生而为人,不论诗词曲赋还是医卜星相,皆有所喜好也皆有所擅长,如果想学有所得,学有所成,一看天资如何,二便看有无机缘。修道也是如此,老夫自认天资尚可,可惜始终没有机缘,仅仅是摸到了修道的门槛而已,如今老夫这半个修道之人已到花甲之年,可修成道法之日却依然遥遥无期。”
“先生太过自谦了,摸到修道的门槛便已经是天大机缘,相比之下,世上千万人连门都没有看到,今日之前,像我这种后生小子连修道之事都未曾听过。先生若是自弃,那我等情何以堪?”萧笙不知如何安慰,举起杯来只好自嘲一番。
韩子成哈哈一笑,也饮了一小口,闭上眼晴享受一般,随后又道:“后来老夫下山,陆续也见过几个妖怪,甚至还捉过一些,可惜都是些后天修成的山魈野魅之流,灵性少得可怜,不足为奇。与其说妖,不如说怪。”
“灵性?还请先生解惑。”萧笙问道。
“老夫果然老了,怎么越发地喜欢和年轻人交谈,今日与贤弟一见如故,这话匣子一打开,贤弟就算是不听老夫也不答应。”
萧笙连连拱手:“大师经历太过精彩,小生听得欲罢不能。”
韩子成一笑,继续道:“灵性,万物皆有。只不过有多有少罢了,这灵性还有先天之灵和后天之灵之说。先天之灵从胎中便已养成,出生之后自然是锦上添花,异于常人常物,人间称之为天赋,有此天赋,必有事半功倍之效。比如王子乔,李太白皆是天授其材。那初唐四杰之一王勃王子安当年只是略加思索便一挥而就,写成名篇《滕王阁序》,从而冠绝千古,可是当年他才多大,不过二十岁左右。若无灵性,仅凭天份才情岂能写得出如此空前绝后之作?”
萧笙点头,深以为然。小狐狸不到月余便认识了大多数常用文字,读书更是过目不忘,甚至还学会了写字。如果不是先天通灵岂会如此?
韩子成说到兴起,又饮了一口,接着说道:“后天之灵,便是我们所说的开悟,需要不断磨炼再加上灵光一现方能大功告成,比如汉高祖,比如杜少陵,人间大多数豪杰都是这般走过来。推而广之,不仅是人,一草一木也是如此,一旦通灵便会超凡脱俗,不再是芸芸众生之辈,世间万物莫不如此。我师父曾说过那只白鹿只要再蜕变一次,即使有再多官军也未必能抓住它。”
萧笙不由来了兴趣,问道:“先生所言蜕变是何意?”
韩子成道:“蜕变在修道人中也被称为‘入劫’,对于鸟兽草木而言,蜕变就是要经历半死之境,比如灵草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开始枯萎,变得毫无生机。如果是灵兽便会陷入沉睡。少则数月,多则数年。不论是灵草还是灵兽,入劫之后灵力全失,就连普通草木野兽都不如,然而一旦平安渡过,便会灵力爆涨,甚至还有可能通晓一些术法。”
萧笙闻言心中明了,终于找到豆儿数次长睡的原因,搓了搓手:“莫非这入劫还不止一次?”
韩子成微微点头:“书上所载,灵物入劫和修道入劫相同,都是九次,据说灵草灵兽六次入劫便可学会遁形,甚至化为人形。世人皆知塞北深山有万年人参,然而这万年人参只听说有人见到过,却从未听说有人采到便是这个道理,当你发现它时,它已经遁形而去了。只是这入劫说起来容易,实则极难,大多数灵草灵兽都很难平安渡过。”
韩子成一句“很平安渡过”听得萧笙心中极为不安,事关豆儿安危,不得不问其缘由。
韩子成道:“具体情况如何老夫也不得而知,但听师父说过大凡灵草灵兽都是集天地精华而生,受天地佑护,因此也被万物所嫉恨。灵兽灵草一旦入劫,虽然生机消散灵力全失,但灵性仍在,比如白鹿入劫时皮毛仍然是白色,寿荣草入劫时枝叶依然是金色。所以只要它们的藏匿之处被人发现,甚至被其它野兽发现都难逃一劫,这还不算水淹、火浇、雷劈等其它天灾,其中凶险之处用九死一生形容也不为过。我师父说这九次一次难于一次,若无解救之法,能平安渡过九次劫数者万中无一。”
九死一生!
万中无一!
萧笙闻言心中巨震,如果仅仅是入劫,不过就是豆儿睡几次觉,每次睡上几月或几年而已,可一旦涉及到性命安危,萧笙岂能无动于衷,又岂能不患得患失?这些年来孤苦穷寂,无主无依,何曾尝过温暖滋味,直到遇见豆儿,两人相依为命,无分彼此。
豆儿是比白鹿还要祥瑞的白狐,更是先天灵兽,尽管韩子成是一个世外高人,但此事太过重要,萧笙不敢掉以轻心,言语之间千万不能露出马脚才好。萧笙深吸一口气,克制着心中的激动和急切,缓缓地问道:“大师,何谓解救之法?”
韩子成浑然未觉萧笙略微发颤的声音:“只要在入劫前服用灵药,入劫时便会保存一些生机和灵力,入劫后就可以凭借本能趋吉避凶,这就是解救之法。”
“灵药?”
韩子成苦笑:“灵药与其说有,不如说有不如无,因为据传这灵药只有两种,都是天下至难获取之物。”又看了萧笙一眼,继续说道:“一就是灵物本身,比如灵草之汁或灵兽之血。”
“灵物之间互为灵药?”萧笙奇道。
“正是如此,白鹿入劫可以食用寿荣草,而寿荣草入劫也可以浇灌白鹿血。”
萧笙听得目瞪口呆,片刻后长叹一口气:“灵草和灵兽都岂不都是百年难遇?”
“何止是百年难遇,倘若没有机缘,哪怕知道灵物在何处,也是枉然。”
萧笙一脸愕然:“这又是为何?”
韩子成抚摸着藤杖上的纹路:“当年司马相如《上林赋》一出,世人皆知上林苑内有灵草灵兽,然而上林苑方圆三百里,花鸟虫兽无数,如果没有线索,找上一年也未必找得到。武则天为帝时宫中也栽有灵草,你我凡人且不说进入皇宫,哪怕入宫之后无人阻拦,要在号称千宫之宫的大明宫内找到那颗灵草,无异于海底捞针。”韩子成说罢,捋了捋长须又叹道:“天下的修道者和灵妖都知道灵物最有可能出现之处便是皇宫,然而受到天道约束,却只能望洋而叹。或许世间其他人也藏有灵草灵兽,但怎会让人得知?”
萧笙点头称是,倘若被人知晓,恐怕天下灵物都入了皇宫大内。在人间寻找拥有灵物之人,无异于海底捞针。
“敢问先生,第二种为何?”萧笙站起身来,为韩子成续上茶水。
韩子成先是点头致谢,随后摇了摇头:“这第二种更是难上加难,便是真龙之血。然而这世间哪里有真龙?三皇五帝时有,秦汉两朝或许也有,可是自隋唐以来何人见过真龙?”
萧笙心中升起一片绝望,灵草,灵兽,真龙之血。任何一种都是天底下可知不可遇,可遇不可求,可求不可得之物。
只能奋力一试,但求无愧于心便好。可是天下之大,毫无线索,又到哪里去寻找呢?
韩子成看到萧笙脸上掩饰不住一片颓废之色,心中一动,油然说道:“不过,我师父他老人家当年曾经说过,这真龙之血也未必是指真龙之血。”
萧笙愕然,有些不明所以。
韩子成说道:“师父当年查阅门内珍贵典籍时,发现了一些异常之事。贤弟应当知道晋朝司马伦吧?”
“小生知道,司马伦是司马懿第九子,司马昭之弟,鼓动八王之乱者正是此人。”
韩子成幽幽说道:“司马伦当年曾经得到过一只白鸟,想必此事贤弟也从书上见过。”
萧笙点头称是,据书上所载司马伦篡位后不久便得到了一只白色的鸟。然而整个京师都没有人知道这只鸟叫什么名字。他便安排下人把鸟关在笼子里四处找人询问,过了不久,有一个少年说这只鸟叫‘鸺鹠’,司马伦得知后便派人将这个少年请了过来,可是这少年却一言不发,司马伦命人将这少年和灵鸟关在一处密室之中。第二天再打开这个密室时,却发现白鸟和少年都不知所踪。
韩子成点头道:“书上所说过于模糊,此事属于秘闻,只记载在少数宗门典籍之中。司马伦当时有患有重病,眼晴常常疼痛不已,找了许多名医也无法治愈,后来寻访到一个修道者,苦苦哀求并许以重诺。那修道者说治愈此病只需服食灵兽之血即可,于是司马伦经过多方寻找,终于找到一只尚在沉睡中的灵鸟,这只灵鸟就是古书上所说的‘鸺鹠’。司马伦十分高兴,然而那个修道者说处在入劫期的灵鸟灵力十分稀薄,服用其血根本毫无用处。司马伦又请教唤醒灵鸟之法,贤弟能想到他后来是如何做的么?”
萧笙摇摇头。
韩子成道:“司马伦用刀割破了晋惠帝的手腕,放出一碗血来给灵鸟服下。”
萧笙马上反应过来,惊道:“真龙,是指真龙天子,真龙之血是指帝王之血?”
韩子成点头,继续说道:“那只灵鸟饮用了晋惠帝之血后并未醒来,司马伦便询问其中缘故,修道者说晋惠帝算不得真龙天子,充其量只能算半个而已。并且说司马伦也是真龙。司马伦听到这话非常高兴,当场就用剑割破了自己手腕,放出血来喂食那只灵鸟,奈何灵鸟依然没有醒来。于是司马伦大怒,认为那名修道者欺骗于他,便利用修道之人不得用术法干涉人间之事这个规则将他关了起来。”
萧笙奇道:“那名少年是修道者?”
韩子成点头道:“正是如此,然而让司马伦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切均落入那名修道者的算计之中。当天晚上灵鸟便苏醒了过来,那名修道者带着灵鸟悄然离去。”
萧笙道:“司马伦中计了?”
韩子成点头说道:“那名修道者从头至尾都没有破坏规则,更没有施放任何法术,只是用凡人的言语进行引导,更不曾伤及人命。”
萧笙喃喃道:“帝王之血即是真龙之血。”
韩子成道“应是如此,只不过取得帝王之血比获得灵物还要难上数倍。”
萧笙默然。
韩子成道:“帝都自古是人皇之地,诸神退避。更是卧虎藏龙,人杰无数。不论是修道者还是灵妖都轻易不得进入一国之都,即便入了帝都,也必须以凡人之躯行凡人之事,但凡施用术法进行谋划者,天道罚之,天神弃之。”
萧笙深以为然。不能施法的修道者或灵妖与一介凡人无异,又如何进得了皇宫?如何接近皇帝?又如何取得皇帝之血?对付一个不能施放术法的修道者或灵妖,根本不用出动什么大内禁军,只须几个强壮的士卒便可以做到。
韩子成继续道:“魏晋之后,大凡修道之人或灵妖想要谋取灵物或真龙之血,莫不都是迂回行事。或是科举入仕,或者勾结宦官,或者献呈美女,传说当年九尾白狐不就是化身为妲己以谋取商纣王之血么?”
萧笙实在无法想象,豆儿如何会化身为倾城美女去迷惑帝王,随即赶紧打消了这个念头。
萧笙长身而起,毕恭毕敬地为其续上水,叹道:“唉!小生自以为读了些书便知晓天下事,今夜才知我不过是一只井底之蛙,闻君一席话,何止胜读十年书。在下真是大开眼界,获益非浅。”
韩子成一笑:“老弟谦虚了,倘若论四书五经,老夫可就不是你的对手了。”两人随后又闲聊了一些话语,眼见夜色已深,便各自睡下不提。
次日一早,韩子成便告辞而去,萧笙执意相送,一直送到山腰处才挥手作别,萧笙目送韩子成的身影转过山角,耳边突然转来韩子成的吟哦之声。
一岸梅花清绝尘,双依白鹤上晴云。
独看北岭云深处,应有诗中世外人。
萧笙闻之,一揖到地。
山下,官路边,两个年青人站在一辆马车旁,一边聊天一边望着山林中的小路。当看到韩子成的身影出现时时双双跑过去肃手而立,躬身说道:“师父。”
韩子成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上了马车。那两人急忙跟上,并吩咐车夫上路。车厢里一个年青人悄声问道:“师父,那庙里可有……高人?”
韩子成摇了摇头,说道:“只有一个普通书生,虽然对灵物之事一无所知,不过应当与灵物有些关系,是何种关系为师也无法断定。不过倒布下了一个因果,以后如何,便看运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