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门武院门口,那些衙役已经不见踪影了,不过还是有几处被他们发泄时顺手捅坏的墙檐,吴阪跟陆清儿赶回来的时候,陆昌劲和彭友鹏带着几个镖局过来的武院学徒,正在外面对几处漏风的洞口修修补补,但也不是马上就能补好的,可能也得花上几天时间才能把武院外面修整完。
大门因为厚重,倒是没什么事儿,只是门口多了好几摊马粪,陆清儿被臭得直皱眉。
看到两个孩子回来,陆昌劲脸上当即露出喜色:“总算是回来了,那些人被赶走了,你俩个赶紧进来。清儿啊,你还好吧?没受什么伤吧?”
陆昌劲拉过陆清儿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发现她身上没有什么痕迹,这才算是彻底放下心来:“不知道那些人惊动了什么人,反正有人带着城主的信物过来,将他们全部赶走了。还好院子受损不严重,不过这段时间我们就先不开门了,等事情彻底平息再说。”
“爹……”陆清儿咧了咧嘴,却没有跟平时一样大哭起来,而是拽住了陆昌劲的手,怎么都不肯松开。
吴阪突然问道:“陆叔叔,你看到我师父了么?”
见陆昌劲摇摇头,吴阪叹了口气不再惦记这件事,他从陆昌劲手上接过铁锤,去一旁帮忙修补院墙了。
这天晚上,还是彭友鹏差自家镖局的仆人,送了些饭过来到陆门武院,他跟陆家两父女还有吴阪一同用的饭,本来还想把自家儿子喊过来看看,陆昌劲不高兴弄得这么麻烦,让他下次带着彭予安一起来,这才让彭友鹏放弃了喊儿子来的念头。
直到几人吃完饭,彭友鹏被送出了门,陆门武院今天的喧嚣总算是告一段落。
而齐靖还没有回来。
今天陆清儿很是疲倦,一反平时对玩闹的热衷,连长枪长刀都不想练了,一脸郁郁地回了自己的房间,早早洗漱过便去休息了。陆昌劲并不擅长哄自己这个女儿,今天的事情也让他同样疲惫,他只能让丁姨好好看着陆清儿,要是有什么事情便赶紧喊他过来。
只剩吴阪了,他独自一人坐在寂静的前院里,听着风吹起小粒的沙砾不断敲在院墙外面,心里总是回想着白天的种种。吴阪安静地默念起功法口诀,运转着自己体内的真气,但或许是心境有扰,他今天不是特别集中,汇聚了好几次的冥想,总是动不动就分神散乱,修行的效率跟平时相比差了太多。
于是吴阪摸出了自己的小铁凿,随便找了块掉在墙角的木柴,开始刻东西。
他一开始并没想着要刻什么,只是静不下心来,习惯性地按照平时齐靖教他的修心方法,想要通过雕刻来平复自己的情绪。
但是随着吴阪把精神集中在手中的木条上,他下意识雕刻起了一辆小车——不是那些在乾京城里穿梭来去的马车,而是呈流线型,分为前后座的小汽车。
吴阪精心地刻着窗户,凿出车轮的形状,将车身上粗糙的凸起磨了又磨,不断下落的木屑柔和得像是雪花,落在黄土间被风一吹,便隐去自己的踪迹。
吴阪的心终于平静下来,他盯着自己手上还是有些粗糙的小汽车,又是想笑又是想哭,对于前一个世界的怀念和对于这一个世界的怨怼,终于被揉成了一团,梗在他的喉头上下不得。
陆门武院的前门忽然被推开了,一个身影踉跄着迈过门槛,很是颓废地将那扇门用背给顶上后,这人便一屁股坐下了。
他靠在旁边的门框上,怀里捧着比他脑袋还大的两个坛子,像是烂泥般瘫成一团,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像是在唱歌又像是在咒骂。
“师父!?”
吴阪见这人晃晃悠悠地进了院子,本来就大吃一惊,看清楚这人的神态模样后,更是呆了半晌才喊出这一么一声。
一声也就够了。
吴阪抛下手上的东西,一个轻身掠到齐靖的身边,看着齐靖胡子拉碴的脸和满脸的水迹,吴阪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位一向刚硬的师父会落魄成这样。
一股浓烈过头的酒气直接冲进鼻腔,熏得吴阪赶忙晃了晃脑袋,伸手便想将齐靖从地上扶起来。
但是齐靖却赖在地上不肯起来,吴阪本来就没他力气大,更是怎么都搬不动这个人。
“师父,你别在这里睡,会着凉……”吴阪咬着牙想将齐靖往后院拖去,结果齐靖反手一抓,扳住了旁边的门柱就不松手,任由吴阪怎么拖就是不动弹,他醉醺醺的脸上带着种孩子气的恶意。
吴阪被齐靖的态度弄得越发郁闷,今天受的气再也压不住了:“师父你松手!你别闹了!我们赶紧回屋去!”
齐靖脸上那幼稚的坏笑越来越浓,扳着门柱的手臂还紧了紧,就是要跟吴阪作对,不过两人这么一拉扯,齐靖怀里抱着的酒坛顿时“骨碌碌”滚到了一旁。
齐靖“哎哟”一声,赶紧松开了门柱去捡那酒坛子,结果因为醉得两眼昏花,他的动作没有平时敏捷,被吴阪一个手快抢了先。
结果酒坛一入手,吴阪的脸色更加古怪了,这么轻飘飘的分量,说明他怀里这两个酒坛子早就已经空了,看到吴阪脸色有变,齐靖反而笑得更加开心了,直接躺在地上大笑起来,不过笑了没几声他又压低了声音。
然后那低沉的笑声难听起来,像是在强忍着抽咽。
“师父?”
吴阪将两个酒坛子放到了身旁,担忧地俯身将地上的齐靖拽起来,这一次齐靖没有再耍赖了,而是任由这个徒弟拖住自己的肩窝。
小徒弟虽然才十岁,但是已经有如少年般的身形,像极了小时候在父母期待下早早练武的自己,那时候的他却还是打不过从小一起长大的梅桑,为此他拼命练起内功来,让曾经头疼他前途的父母倍感欣慰。
然后齐靖想起来,与自己还在乾京城里养老的双亲不同,吴阪的父母早就不在了。
吴阪将齐靖的身子架到了自己身上,齐靖身上的酒味浓郁得令吴阪都开始鼻酸,他很是烦躁地抱怨起来:“师父你怎么喝了这么多!?万一你喝多了去惹事怎么办!你这样发酒疯谁拦得住啊?你不是有内功么,明明只要运行几圈真气就可以驱散酒力……”
齐靖终于开口说话了,声音嘶哑得像是被刀片磨坏了嗓子:“清醒……易,一醉……难。”
吴阪感觉着压在肩头的重量轻了些,知道是齐靖抬起腿在自己走:“可是也不至于醉成这样,师父你有什么心事,都可以跟徒儿商量不是吗?就算京城里出了什么变故,我们一同回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商量?找你商量!哈哈哈哈——”齐靖的低笑声竟然透出了刀锋般锐利的杀气,仿佛一把从鞘中露出半指寒光的利剑。
那种中正的真气与吴阪体内的力量相近,却透出完全不同的暴虐与张狂,吴阪的身子微微一震,直觉得那威压令自己气血翻涌,但他却强自把这些不适的反应压了下去,没有流露出一丝。
毕竟面前这人是自己的师父,而且凭心而论,吴阪知道齐靖对自己,早已经是当成亲侄一样护着了,吴阪不愿意跟齐靖真的对上,这与平时二人斗嘴时的情况终归不一样。
“师父,到底怎么了?”吴阪询问的声音也低了下去,他没有什么底气,想不通齐靖心里这抹戾气从何而来,还有之前那些眼神间的恶意也是,吴阪不明白齐靖今天大醉一场后,为何如此针对自己。
齐靖却缓缓收敛了身上外放的气势,有些愧疚地垂下头,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无事,扶我回屋吧,你今天也从书院来回跑了一路……早些歇息,不用管我,你明天还要去书院。”
吴阪很敏锐地抓住了齐靖话里的字眼,那个“也”字让他心中一跳:“师父,你今天一直在暗中跟着我么?”
齐靖没有回话,而是猛然抬起头,看着天上那轮渐有残缺的清月,他脸上的黯然也在月光中越发清晰。
吴阪却明白齐靖为什么今天会如此失态,小心斟酌着开口:“师父,你听到了今天我跟赵兴的谈话,是吗?”
齐靖也无心否认,他深知自己这个徒弟谦和笑脸下,有着远胜一般成年人的伪装心思:“是,要不是听了你们那一番话呀,师父我还不知道呢,我在自己徒弟眼中竟如此不堪。不负责!没担当!去TM的风流大侠!你师父我就是个抛妻弃子的杂碎不是嘛!?”
吴阪是真没想到,自己那番话居然让齐靖如此失落,本来在背后说人坏话被听到就让他很尴尬了,但是看齐靖现在这样子,吴阪心中也生出不少歉疚,他还是低估了自己在这位师父心里的地位。
不过吴阪一反应过来,便赶紧回了句:“此言差矣。”
齐靖却紧紧闭上眼睛,似乎是不想去看吴阪眼中的歉意:“呵呵,不见得……你说得没错啊,正因为你说得没错,此言不差。”
吴阪有些哑口,他不知道该怎么劝说面前这个男人才好,他的观念始终是个现代人的,并不理解齐靖生活在何其讲究“家天下”的世界里,说到底两人的看法差异太大,吴阪也找不到合适的话开口。
于是他只能闭上嘴,沉默地扶着师父进屋,替他脱下外衣外鞋,简单地擦脚抹脸后,给他灌进去两杯冷茶,然后吴阪将这个身上酒气散不去的男人塞到了被子下面。
齐靖也沉默地任由吴阪做着这一切,看着这个年龄不大心思却异常繁琐的徒弟来回忙碌,他又是欣慰又是悲伤,更多的,是一种在寂静中发酵的苦楚。
在吴阪临出门前,齐靖嘶哑的声音又响起:“吴阪。”
吴阪立刻下意识坐回了床边,即使心有歉疚,他也没有随意跪人的习惯:“师父。”
“你会是个好儿子,忠孝仁义这方面,你别学我,别学一时快意就折上半辈子荣耀的蠢货。”
吴阪的眼神闪动片刻,微微垂下头:“我知道了,师父,不过我已经不算谁的儿子了。”
齐靖将头往塞满荞麦皮的枕头上压了压,他的呼吸渐渐平和:“你才不会听我的,对吧?”
“徒儿不瞒师父……我想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