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沿一条毫无生气的街道往前走,远远的看到一座山包,路边立了一块石碑,上书“吴山点点愁”五个大字。落款是刘名传,现任南直隶应天府府尹。
苏杏林说:“吴山,是指的这座小山包吗?”
沈瑞泽说:“往大处说,吴山指的是江南的山。往小处说,是杭州市区的几座小山,这几座山是连在一起的,山上有著名的城隍阁。”
苏杏林走到石碑近前,除了吴山点点愁五个大字及书写者落款之外,还有说明,是白居易的词句。苏杏林问了一个很白痴的问题,“这个白居易又是什么人,是刘大人的朋友吗?”
沈瑞泽瞪着她看,看不出她像是在开玩笑,于是说:“白居易是刘大人的前辈,他是唐朝时候的人,曾经在杭州任职刺史……”
“啊,是这样。幸亏是和你一起,要不然说出去,可就糗大了。”苏杏林脸红道。
沈瑞泽苦笑:“放心,我不会给你乱传的。”
苏杏林说:“吴山有啥好愁的?我倒是听到一路上笙歌莺语的,好不快活。”
沈瑞泽说:“额,古代读书人都多愁善感,我,也差不多。”
苏杏林说:“那么你该去考取功名的,实不该来江湖里混。”
沈瑞泽正色道:“我厌恶八股文,厌恶考试。我喜欢无拘无束的生活,来去自如。”
苏杏林说:“你说的,也有道理。”
沈瑞泽说:“多愁善感的读书人,都喜欢关注别人的愁苦,白居易,他这句词句,也是写的一个怨妇,在长江上游,远远望着江南的山,感觉怨和愁,就像泗水和汴水一样滔滔不绝。”
苏杏林说:“泗水和汴水又是在哪里?”
沈瑞泽说:“长江的支流啊,都最终汇聚到长江里……”他一时半会也想不起泗水和汴水的确切流域,以及在何处汇入长江的。
沈瑞泽突然想起一个后世的词,“谈恋爱”,男人和女人在一起,要交谈,交流,才会慢慢产生更加牢固的感情。他在后世太不如意,太孤独了。想想可怕。幸亏他跑了,他一人跑到这儿,隔着漫长时空。
两人在山麓上绕了一道弯,就来到城隍阁前。华夏每一座城市都有城隍,一层意思是指城墙和护城河,一层意思是指守护城邑的神。
大多数城市都有城隍庙,供奉城市守护神。而杭州例外,是城隍阁。
城隍阁又有另外一个美称,吴中天风。站在吴山山巅的城隍阁,就可以饱览杭州的城湖山江之胜景。
城隍阁前,游人寥寥。一处地摊,摆放着一些字画,守摊的画师,恹恹欲睡。
他的年纪看上去也有五十好几了,面容沧桑,歪着脖子,嘴角流着口水,甚至扯起了呼噜。
沈瑞泽瞟了一眼摊上的字画,似乎也没啥可以引起他关注的内容。
两人正待往前走,画师突然睁开眼睛,说道:“这位公子,这位姑娘,且留步……”
沈瑞泽和苏杏林都停住了脚步,看他有啥见教。画师忙不迭用袖子擦去嘴角的口水,然后睁大迷蒙的双眼,仔细地瞧沈瑞泽,他瞧了一会,说:“我听说一个很有名的人物来杭州了,莫非就是公子你!”
沈瑞泽说:“在下沈瑞泽,不知是不是你说的人物。”
画师从昏昏噩噩的状态中猛然惊醒,他身子动了动,几乎要将摇摇欲坠的椅子压垮,然后他坐直了腰,脸上堆出笑容道:“啊,沈瑞泽沈公子,你正是传说中的那个人。来来,老夫有话要说。”
沈瑞泽笑道:“请说。”
画师说:“我想替沈公子和这位姑娘,画一副画,免费的,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沈瑞泽说:“你本来就是在这儿替人写字作画的?”
画师说:“是啊,赚两个小钱,以为生计。”
沈瑞泽说:“既然如此,又为何对我俩免费?”
画师说:“公子你肯定不能收费。而这位姑娘与你同行,自然是,自然是沾了你的光啦。”
沈瑞泽说:“你是想替我俩各自画像,还是……”
画师说:“难得你俩在一起,自然是替你俩一块画像,少侠女侠,加良辰美景,实在是难得的天意呀。”
沈瑞泽说:“要你免费,多不好意思,还是给你钱吧。就不知苏姑娘可愿意和我一道入画?”
苏杏林说:“既然他肯画,我如何不愿意。至于收钱或者不收钱,都无所谓的。”
画师正色道:“不能收钱。老夫有个不情之请。”
沈瑞泽说:“请说。”
画师说:“请允许我画三幅,你俩和老夫,各执一幅。”
沈瑞泽说:“这无妨。”
苏杏林也说:“我也没意见。就看你的画技行是不行。”
画师呵呵道:“若是替别人画像,我只用三分心,现在是替两位画像,我是要用十分心的,两位且放心。在我眼前随意,坐立皆可……”
画师一边全神贯注绘画,一边跟两人闲聊,两人得知他叫做吴世仁。
不是人?还是无是人?当然应该是无是人。也就是说,江湖上并没有他这个人,这个姓名是化名,他也许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物……
吴世仁说着说着,突然提到,他曾经见过快活王柴智权,而且他还给年轻时的柴智权画过像。
这样的经历,自然令他突然变得很不一般了。虽沈瑞泽和苏杏林都已经在心底对他刮目相看。
快活王没有打出快活王这个称号之前,被人们称作万家生佛。
万家生佛可不一般。在本朝,孔丘的封号是大成至圣文宣王,关羽的封号是义勇武安英济王。这两人分坐文庙和武庙的主神座。而跟文王武王平起平坐的,就是万家生佛!
柴智权还没有死,但是全华夏,都在替他建生祠,他的称号就是万家生佛。虽然皇帝没有给过他敕封,他实实在在受到了大家无比的尊崇,跟孔丘和关羽平起平坐。
吴世仁说:“他年轻时白白净净的,不是很帅,但他嘴巴能说,树上的鸟儿,他都能哄下来,女人,自然是不在话下。”
沈瑞泽说:“那么现在呢,你后来可有见过他?”
吴世仁说:“就那次见他,替他画像,是唯一的一次了,老夫在杭州,在江湖边缘,讨口残羹剩饭吃,哪有资格再与他见面?”
沈瑞泽说:“据说他成了快活王之后,就很少有人见到他,传世画像更是罕见……”
吴世仁说:“他年轻时眉心有颗痣,但是,据说,他找了最顶级的美容师,替他隐去了这个明显的标记……”
沈瑞泽笑道:“那么,他现在最明显的标价,就该是一双色咪咪的眼睛了。”
吴世仁说:“哈哈,沈公子倒是很了解他呀,什么时候你去跟他豪赌一把。”
沈瑞泽忙不迭道:“不赌,我可输不起呀。”
吴世仁说:“难说。没准有一天,公子你的名声,就直追快活王,没准被称道为万家生佛第二也不一定哦。”
沈瑞泽心里私底下想道:“万家生佛第二,这个称号,我喜欢……”
吴世仁用了足足一个时辰,才清绘了草图,他在画像上题字:“沈少侠和苏女侠游西湖,宣德二年夏……”
沈瑞泽说:“还是改为沈公子吧,我比较喜欢当公子,不喜欢当少侠。苏姑娘,你呢?”
苏杏林说:“当姑娘,谁不可以当,我喜欢当女侠,我的就不用改了。”
于是这幅画像,就是沈公子苏女侠游湖图。画像里的沈瑞泽体形被刻意改为微微发福,更像个春风得意的大人物,苏杏林的体形更苗条婀娜多姿,更配得上沈瑞泽的身份。
沈瑞泽虽然觉得已经不是自己,但他并无异议。吴世仁叹息道:“我都快想不起他年轻时的样子了。时光真是一把杀猪刀啊。”
他,自然是快活王柴智权。这个江湖中人人津津乐道的人物。他多姿多彩的经历,令多少人无限憧憬和向往。
江湖的魅力,就在这里。
天色向晚,吴世仁让两人去附近的一得阁酒楼吃晚饭,由他做东,免费。只要报上他的名号即可。
而晚些时候,两人的画像就会得出完全定型润色的最终版本。吴世仁记了两人的住址,说最迟明天中午就会让人送到他俩住的地方。
一得阁酒楼就在另一座山包上,是浙江省翰林旅业连锁的产业,租借给刘一得,小本经营。
刘一得是吴世仁的表亲,也是刘翰林的远亲。
刘翰林并不是翰林,他压根儿没有朝廷的功名,就是一个会做生意的商人。当朝首辅龙千钧当翰林学士时,刘翰林就跟龙千钧是莫逆之交。
龙千钧当应天府府尹时的刘翰林,靠开钱庄,挣到了他人生当中第一桶金。
当龙千钧调到当时由夏元吉担任尚书的工部,任侍郎时,刘翰林毅然决然地将本来很赚钱的钱庄,转让给了龙千钧的二儿子龙听雪。而他老哥子转行做起了建筑行业,居然顺风顺水,又是生意兴隆万年长。
到龙千钧成为内阁排名最后一位的大学士时,刘翰林再次转行,做起了旅业,成为翰林旅业连锁的老东家。
翰林旅业连锁的少东家,刘翰林的儿子刘徳发,亦是恒日发财团的董事。据说他跟龙听雪可是穿开裆裤就认识的好朋友。
沈瑞泽和苏杏林来得正巧,坐在座位上,听一得阁的掌柜刘大根与客人瞎吹,了解了一些不为外人知的奥秘。
夕阳的最后一束光线,从窗户透进来,照射在沈瑞泽的脸上。他的对面,坐着苏杏林。苏杏林后背,另一张桌子上,坐着一对年轻的夫妇。男人背对着苏杏林,女人却面对着沈瑞泽。
女人的脸红通通的像苹果,她怀抱着一半大不大的小子,在喂奶。
沈瑞泽正好可以看到,他本不该看到的场景,他目不转睛的,不动声色地一直往对面瞅。女人抬眼看到他的眼神,却不以为意。泰然自若。
苏杏林发觉不对,回头看了一眼,明白是啥回事了,她狠狠地在桌子底下,踢了沈瑞泽一脚,并且拿眼睛瞪他。
沈瑞泽无耻地、嬉皮笑脸地说:“阳光正好,岁月静好。”
苏杏林哼道:“总算明白了,你们男人,就这样德性。”
别的男人,沈瑞泽不知道是啥样的,他自己却是这样的,看上去,觉得都很美的光景,对于他,就是浮光掠影。
萍水相逢遇见了,觉得很受用。
要是天天让他面对,就厌烦了。所以,在后世,他终老一生。
在未来,他忙着穿梭,流浪,旅行。他是江湖中一个浪子,自己选择了自己想要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