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蘅闻声并没有立即回头,而是自顾自地打量着窗前那几株翠竹。仆人有意放轻了脚步,将茶盏搁下后悄无声息地立在一旁。
“侯爷,您瞧这竹子,昨个午后那场大雨,一连摧折了好几枝。今晨起来,竟好像不曾经过风雨一样,比先前还要苍翠几分。”
符晏静静地目视着她的背影,瞳仁里仿佛汪着一池深水,骤然被齐蘅的三言两语吹动了浅浅涟漪,但很快又归于平静。
“野竹攒石生,贞心常自保。竹子坚韧,不是一场疾风骤雨就能撼动的。姑娘似乎很喜欢竹子?”
齐蘅转身莞尔,眼角却赫然挂着一颗晶莹的泪珠。这是符晏第一次见她作女儿家装扮,长眉连娟、微睇绵藐,粗麻布衣穿在她身上,一点不显得简薄,少了金玉的点缀,反倒越发显出天然去雕饰的出尘之姿。
“侯爷,我又没有跟你说过,瞻淇是我的字。阿爹在我初开蒙时,就曾指着诗经上的一段告诉我,蘅儿往后要做青青绿竹,不论身在何种境遇,都要成全一身傲骨。可是侯爷,您看看我如今的样子,任谁都能将我踩在泥里作践,怎还能配上阿爹为我取的字呢?”
符晏听了这番灰心言论,心头半是垂悯半是自责,神色也黯淡了下去。他已许久不见齐蘅,这些天惦记着,却终是不曾谋面。方才甫一见到她,发觉比起当日在道场,她似乎又清减了好些,眉间渐渐弥散开来的愁苦之色一下攫紧了符晏的心。
“对不起齐姑娘,我……”一向牙尖嘴利的揆敬侯这时突然失了语。他对不起她什么?是为着他的王连累她国破家亡、身似浮萍,还是为自己在她落难后无计可施,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她受尽辛酸苦楚?可这些,明明都不是他的过错。
原来心上装着一个人,她的一颦一蹙,一丁点的不如意,都能成为自己引咎的缘由。
齐蘅却笑了,仿佛并未将他脸上的愧色看在眼里。她掩去了眼中的阴翳,眸色一如初见时的澄明:“侯爷何曾对我不起,今日你肯来,齐蘅感激不尽。我沦落至此,身后已无母国可以倚仗,除了侯爷当日许给我的承诺,齐蘅真正是一无所有了。”
她顿了顿,转而抬眼盯着符晏,认真道:“只不知,侯爷的诺言可还作数?”
符晏闻言缄默了一会,忖度片刻后郑重其事道:“不悖天理、不违伦常,便是知其不可为,也当拼力一试。”
齐蘅绕到桌案前坐下,就着符晏方才新端来的茶水抿上一口,见他依旧形容严肃地站在那,唇角不觉漾出一圈浅浅的笑意。
“侯爷不必担忧,如今我不过区区阶下囚,所求唯有苟全性命于乱世而已。风雨既不能摧垮几竿细竹,我也该为自己挣条活路不是吗?”
符晏慢慢踱到圆桌的另一边坐下,指尖无意地在掉漆的案几上一下一下轻叩着。“姑娘想要挣命,总该给我一个说服王上的理由。”
“齐蘅也知道,虞国多年饱受冗列怠政之困,君臣离心、师老兵疲,一朝劲敌当前,亡国乃情理中事。齐氏和虞国一体同心,虞国既已不在,兖王不论怎样处置我都是应当的。只不过,六国之间早有约定,兼爱友邻、彼此相安,纵有龃龉,亦不可同室操戈。兖王灭虞已属背信,我若在此时殉了国,侯爷你猜,余下四国会作何猜想?他们只当兖国气势熏灼,兖王符籍较之其父,铁腕翻覆六国的野心有过之而无不及。到那时,兖国羽翼未丰却成众矢之的,侯爷以为,北府军铁蹄再硬,能扛得住天下人的愤懑吗?此乃其一……”
说罢,她用指尖一点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下一个“心”字,面上依旧云淡风轻,话里话外却尽是摄人机锋。
“其二,虞国归降不过几月光景,兖王想必为如何安抚故臣遗民头疼不已。听闻兄长齐洹不日就要入兖拜谒,兖王为彰显仁德,似乎有意加以恩礼。既如此,我与兄长同气连枝,兖王对我的宽宥,亦使虞国人心所向,岂非顺理成章?”
一语未毕,符晏早在心里对这个弱质纤纤的小女子刮目相看。凭她今日能够说出这些话,足可见其见识不一般。符晏有些诧异,又有些没来由地暗中欢喜:“到底是本侯看在眼里的人,果然不同凡响。“
他正思索着,齐蘅仿若无意地抬了抬手,将额前垂下的一缕碎发捋到耳后,下颔那道浅粉色的疤痕随之显山露水。符晏见了不觉又是心念一动。
“姑娘好见解。只是说来惭愧,凭我今时今日在兖国朝堂上的处境,姑娘以为,我在兖王跟前说话能值多少分量?更何况……”
更何况,揆敬侯远离庙堂多年,不涉朝政已是人尽皆知,此时他若贸然替一个亡国公主出首,兖王会如何想他?那些朝臣又会在背后怎样议论自己?
符晏踌躇了一会,还是将几欲出口的顾虑生生咽了下去。若当真能护住她一条性命,有些险,冒一冒也未尝不可。
齐蘅伸手在茶盏的边缘细细摩挲,不紧不慢地笑道:“蝼蚁尚且知道求生,我也不过是贪恋那一丁点的生机罢了。”
话虽如此,符晏却知道这只是一句搪塞而已。他从她的脸上,看到了对活着的执拗,但那并非出于对死亡的畏葸。浅浅淡淡的笑容下面,仿佛深藏着符晏一眼看不穿的孤注一掷。
兖国王宫。轻纱软帐后面,兖王符籍拥着新得的美人,浑身汗津津地躺在乌金木雕花的龙榻上。他总是热衷于从床笫间的征伐中获得无上的满足。
符籍轻轻拨弄着女子莹白如玉的耳坠,双目微阖,呼吸均匀而绵长。女子脸上的酡红尚未褪去,凑到兖王耳边调笑着说了句什么,符籍伸手拧了拧她的鼻子,佯装斥道:“小蹄子,越发没有规矩了!”
美人撇撇嘴,伏在他怀中嘤咛道:“王上这些天总不来看我,也不知瞧上了哪家的狐媚子,一扭脸就把月儿抛到了脑后……”
符籍见她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顿生怜香惜玉之心:“月儿是孤心尖尖上的人,怎会轻易抛到一边。这几日孤为了虞国受降之事忙得不可开交,刚一得空,便来瞧你了不是?”
那名叫月儿的侍妾闻言破涕为笑,撩拨似的在兖王面上轻啄了一下,纤纤玉指把玩着自己的发梢,有些好奇地问道:“听说,那虞国质子原来是个姑娘家,这可真件稀罕事了!”
符籍轻嗤了一声,双目微微阖起,口中鄙夷道:“虞人小家子气,只会这点上不了台面的微末伎俩,若不是太傅力劝孤不要为了这些细枝末节,坏了齐洹率众归降的大事,孤岂能轻易放过他们?”
那女子偏过脑袋想了想,突然噙了一缕狡黠的笑意,攀着兖王的胳膊撒娇道:“听说那虞国公主可是个美人,王上到时一见定然又要动心了!”
符籍对这些拈酸吃醋的话语早就习以为常,他遽然睁开双目,正欲给怀里的温香软玉点颜色瞧瞧,这时忽听外头传来内监尖利的嗓音:“启禀王上,鸿胪寺来报,虞国使臣昨夜在别苑遇刺,齐洹受了些惊吓,刺客下落不明。如何处置,还请王上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