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六婶来请符晏用膳时,却发现房中已空无一人。“又不知蹿哪儿去了,成天不着家,真是只野猴子!”一把年纪的老厨娘骂起人来可是一点儿都不含混。六婶在府上做了十多年的厨娘,符晏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感情自然比一般主仆更加深厚一些。
“野猴王”出了家门直奔陶朱市,他将马拴在西边角门的木头桩子上,自己则轻车熟路地摸到几条巷子以后的一家酒肆门前。片刻,他拎着两坛酒从店里出来,一路溜溜达达地拐进了陶朱市中最大的香料铺子—占春坊。
彼时铺子里的伙计正忙着将瓶瓶罐罐搬上柜台,见有人来了也不招呼,只是习以为常地冲他点点头。符晏穿过店堂径直到后院厢房,内厢共有三间房,其中一间专用来囤放一些他杂物。
符晏推门进去,将东南角落里胡乱堆放的筛萝药钵挪到一边,这时墙上出现一扇小门,符晏掸去身上灰尘,提着那两坛子酒,躬下身子从门里钻进去。
小门的另一边是一条僻静的巷道,符晏在巷子里七拐八拐,闪身进了一户人家的后院,只见那户人家门前的风灯上赫然写着两个“甄”字,原来,此处正是当朝鸿胪寺卿甄寄的宅院。
甄家累世官宦,府邸自是十分气派,唯独这个偏门,早先本是供府中下人每日倾倒恭桶时进出所用,而后不知因为什么缘故被主人废弃,一直以来疏于打理,平日里几乎无人会往此处来。偏门距离甄寄的书房不远,走几步路也就到了。甄寄今年二十有五却仍是老光棍一条,符晏估摸着这个时候,他十有八九又窝在书房里研究他的宝贝字帖。
甄家书房里挂满了文人散客的各式字画,除了名家墨宝外,还有不少他从街头市井搜罗来的今人逸品。左不过甄家家大业大,甄寄此人也最是个纵情恣意的性子,只要是自己瞧上的,便乐得为之一掷千金。
符晏大摇大摆地晃荡到甄寄的书房前,不打一声招呼地径直推门进去,果见甄寄正撅着腚伏在临窗的炕上,面前横七竖八地摊了一堆风格迥异的字帖,而甄大人本尊则神情专注地比对着帖子以指临摹,丝毫没有理会符晏的造访。
符晏似乎早已习惯了他的怠慢,他亲自动手将桌案上堆积如山的书册卷宗挪到一旁,腾出空隙把酒坛子放了上去。甄大人钻研字画时最恨有人叨扰,于是符晏十分识趣地把自己当成这间房中的一个摆设,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志怪画本,胡乱翻了起来。
然而过了许久,甄寄还是没有抬头招呼他的意思,符晏终于有些坐不住了,他伸手轻敲了两下酒坛的坛身,开口道:“正宗福清楼的琼花酿,这可是我绕了好久的路专程去买的,怎么样?之前答应了要请你喝酒,没有食言吧?”
甄寄却连眼皮子都不抬一下:“你请我么?月末不还是得算在我甄府的账上,我可不承你的这个情!”符晏讪笑两声,道:“借花献佛,重要的是心意嘛。”
甄寄闻言终于抬起头,书生气十足的白净面孔上露出几分“鄙薄”之意,他敲打了两下有些酸麻的膝盖,毫不客气地回敬道:“你顺走了庙里的香油钱,买几颗果子进给庙里的菩萨,也敢说是自己的心意?你当菩萨都眼瞎耳聋,看不出你的这点小伎俩么?”
符晏闻言赶忙装模作样地念了句佛号:“罪过罪过。菩萨有灵,施主此言可是大不敬。”甄寄白了他一眼,起身向他伸了伸手,符晏笑嘻嘻地打开其中一坛琼花酿,殷勤地递到他手上,而后又打开另外一坛,仰脖灌了一大口,随即酣畅道:“好酒。”
甄寄将脸凑近坛口,用手在面前招了招,只觉一股醇香急不可耐地自坛中逸出,引得人心头发痒。他从书架的最底端摸出了一只精巧的酒盏,斟满之后浅啜一口,顿觉齿颊生香余味绵长。
符晏见状,不禁嘲讽他道:“怎么,你家老太爷还是不许你沾酒么?几日不见,你这瞒天过海暗度陈仓的本事真是越发长进了。”甄寄满饮了一大白,慢吞吞地说着:“我们家老爷子不许的多着呢,我若事事言听计从,这会儿早就梅妻鹤子、归隐山林了。”
说着,甄大人借着酒劲儿,觑了符晏一眼,轻嗤道:“我可不像侯爷你,这些年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连在朝堂上争个一席之地的志气都没有!”
这话说得有几分刻薄,然而却也是实情。符晏其人,其生身父母不详,早些年不知何故被老兖王符邪收为义子。在他十二岁时,符邪便令其出宫开府,又随手封了个“揆敬侯”给他,这本就是个有食无封的虚位,太子符籍即位以后,则更加没把他放在眼里,这些年,他在兖国朝堂上,可不就像个影子人般无足轻重吗?
符晏笑笑,倒也不与这醉酒的呆子一般见识,他拎起酒坛打断道:“不说这些了,来喝酒!”说罢也不等甄寄答话,便抢在他前头抱着酒坛一饮而尽,甄寄无奈地摇摇头,将盏中的琼花酿一口饮下。
酒过三巡,符晏终于想起了此行的目的。他从袖中掏出那沓布绢掷到甄寄跟前:“你平常喜好钻研个字画,能看出这上头都写了些什么吗?”
甄寄虽然好饮,然而到底是个读书人,几杯酒下肚早已眼饧耳热。他醉意朦胧地抄起那卷布料,展在眼前看了好久,嘴里不住地嘀咕道:“这些字,怎么还会动啊?”
符晏听罢哭笑不得,心知这呆子十有八九是喝多了,再问下去恐怕也问不出什么。于是,他起身拍拍屁股正准备走人,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一阵女子的欢笑声。
符晏不觉停住脚步,缓缓转过身来看向甄大人,神色微妙。果然,甄寄听见这笑声,就仿佛被人捏着脖子连灌下几大碗醒酒汤一般,“蹭”一下从凳子上直起了身子:“凭……凭霄郡主?是不是她来了?”
符晏同情地拍拍他肩膀:“现在继续装醉还来得及……”甄大人素日里看着弱不胜衣,这时却不知哪来的神力,他一把将桌上的布绢塞进怀里,不由分说地把符晏往门外推去:
“你快去替我抵挡一阵儿,这布绢上所书内容我明日便派人过府知会你!”符晏被他推搡着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被门槛绊倒在地,幸得这时有一双手将他牢牢扶住。
“侯爷,你怎么在这?平之哥哥呢,快叫他出来,我有件事要告诉他!”平之是甄家老太爷为其独子甄寄亲自取的字,长久以来,王宫内外众人皆习惯了这样称呼他。而造访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丹徒公与昌颐公主膝下次女、兖王符籍堂妹,当朝的凭霄郡主。
符晏这些年不常住平邺城中,与郡主只在每年的新年朝会上远远见过几次,然而对她的事迹却是耳熟能详久矣。
要说这凭霄郡主,从小也是被公爷公主捧在手心、千宠万惯长大的,按说原该心比天高、目无下尘才对。不知怎么地,一次百丝灯宴之后,她竟对痴长自己八九岁的甄寄一见倾心,早就发了话说是非他不嫁。漫说符晏想不明白了,就连甄寄自个儿也时常纳闷:好好一个金枝玉叶,怎么就瞧上自己这个穷酸秀才了呢?
可这世间情事,又有几桩能用“道理”二字解释得通的?凭霄郡属意甄寄这个书呆子,符晏见了已然替她感到惋惜。然而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咱们甄大人竟然死活不愿领她的这份情,端的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梦”了。符晏私心以为,这家伙绝对是在拿乔做大,长此以往,总有一天要被爱女如命的丹徒公拿刀剁了不成。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甄寄总这么避而不见,符晏也没办法,再说,这次他可还要指着这个书呆子为自己解开布绢之谜呢!万般不情愿地,符晏只好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替那呆子搪塞道:“殿下殿下,甄大人酒醉未醒,一时半会怕是不能见客。有什么新鲜事儿,殿下不妨同我说一说,等甄大人醒来,我再转告他,你看这样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