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天晴朗，老槐树上挂着一串串灯笼样的粉白小花，风一吹散着细碎的光晕，满园子都是馨香。我站在树下撑起竹编的簸箕接着，男孩们纷纷上树摘槐花。大簇大簇地串串落下来，莹莹亮的细瓣跌在箕上弹起二寸再落下，我抓一把放进嘴里细细地嚼，满口留香。树上有人低喝：”馋猫！不许偷吃！“我抬头瞥他一眼，阳光太盛，让我几乎屏住呼吸。第一次仔细看他的长相，竟是由下而上的仰视，从枝叶间漏下的阳光悉数落在他身上，整个侧面脸颊的弧线透出细瓷一样的光泽。其实他生得很好，只是我觉得那面皮太细致，秀气得像个女孩儿。
六月时我们下水塘游泳，他们不愿意带我，说小丫头麻烦，像个尾巴，甩也甩不掉。我不服气，脱了鞋子就往荷塘下钻。塘泥下面乱七八糟什么都有，还有破碎的玻璃渣子，我的脚趾碰到碎掉的瓶口，痛得哭起来。九阳从那群坏小子中折回来，一边数落一边叹气：”说了女孩子不行，你看你多麻烦。“我呜呜地哭，他不耐烦地叫：”行了，再哭我不背你了哦！“于是驮着我，一步一步地攀到岸上去。我的两根脚趾中间插进去两块指甲盖大小的玻璃渣，拔出来的时候我没哭，反而看到九阳的眼圈红了。我说你难受了？他说出了一身冷汗。然后看怪物一样看着我：”刚才不是疼得直哭吗？现在怎么这样勇敢？“
我咬着下唇不吭声，包扎的时候我把他胳膊都掐紫了，他竟然一点反应也没有。
盛夏到来时满院子的树都在叫，知了出了一窝又一窝，枯燥的声音叫人想睡觉。九阳趁我午睡时把捉到的知了放在我耳朵上，惊醒时吓得我哭了出来，发誓一辈子不再跟他玩。
晚上他凑到我跟前说：”别气了，我把我的南瓜饼让给你吃。“
我没理他。
下半夜时姨婆守在猪圈旁边等着大猪下崽，九阳跑回来推我：”咱家猪要生了，你真的不去看？“
我懒得理他，把头蒙在枕头下面：”让我睡觉。“
一会儿屋里没了声响，我把头从枕头下面拽出来，果然，他去看猪下崽去了。
白天我坐在老榆树下掰棒子，金灿灿的玉米粒撒满脚下，面前出现一道阴翳，不用看我也知道是谁，没打算搭理他。他在我面前背着手走来走去，最后学着少年老成的样子叹一口长气，转身走了。
晚上吃过饭后他又来软磨硬泡：”水杉，跟我去草垛看星星吧！“
不去。我意兴阑珊。
他冲我指指天：”今天七夕哦！“
哦？有牛郎织女星吗？我想了几秒钟，还是跟他去了。
草垛上已经有同镇的孩子三三两两占据着最好的地势，有人窃窃私语，有人追打哄笑。可惜那晚黑压压的云遮挡了头顶的天，风吹过去，换了片更大更乌的云继续挡着。人群陆陆续续地散去，我躺在草垛上打了个哈欠，看来今晚是不会有鹊桥相会了。我要爬下草垛，九阳拽住我的袖子，小声说：”再等一会儿。“
我看着他的眼睛，月光下闪闪熠熠，狡黠得像只狐狸。不明所以地等其他人都走完，他学着广播电台里那个好听的男中音的调调说：”现在，请你把眼睛闭上。“
又想往我耳朵里放知了？才不上当！我斜睨他一眼，那神情巨鄙视。
他开始作委屈状：”相信我一回成吗？“
我半信半疑地眯缝着眼睛，仍留了道缝，他干脆伸手过来把我的半张脸一股脑盖上。”你做什么啊？“我挣扎着从他手里冒出头，眼睛瞪大的瞬间我以为看见了幻境。无数如星辰璀璨的光芒升腾在四周，那光亮暖暖地照耀着，像一盏盏精灵之灯。”真漂亮！“虽然在乡野见过萤火虫，但从未见过如此之多的萤火虫。
他收集了多久才捉到的，我不得而知，可那一刻真的很快乐。
九阳说，每个萤火虫里都藏着一个死去的人的精魂。你信吗？
我冲他吐吐舌头：”那你岂不是捉了很多的灵魂？“
他说：”看在我这么辛苦的份儿上，又为你得罪了很多的灵魂，是否可以原谅我了？“
我噗嗤一声之后咯咯咯大笑起来。他说有那么好笑吗？我说求求你了，别在学人家电台主播的声音了，实在太逗了。
他闹了个大红脸，气鼓鼓地丢下我跑回家去。那时我才知道，其实他骨子里是很单纯的，在乂筱镇动不动会脸红的男孩还真是很少见。
有时候他也会说起他那个家里的事，他说他家阔绰到浪费的地步，连镇上的小学校都没他家的马厩大。我很好奇，当然也不信。又吹牛！养猪可以拿来卖，费那么大个地方养马做什么？一听就是假的。
他气鼓鼓地瞪大眼睛：”骗你我是这个！“
我看着他两只手交叠的王八相笑得浑身乱颤。
他说：”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我们家马场溜马去，我爸爸养了几匹纯种马，混血马也是品种最好的，真正的德国汉诺威，骑上感觉都不一样……“他意兴正浓，口若悬河。我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不真切。可是九阳，如果你真的生在那样好的人家，为什么你的父亲不要你了呢？
这句话，我不敢问。
九阳第一次学着插水秧时表情很古怪，我问他怎么了，他又不说。到晚上回家的时候才发现，他腿肿的厉害。我吓了一跳：”被蚂蝗蛰了怎么不吭声？这东西是吃人血的。“他说拿鞋背打了，打不掉。我嗔怪他不能打，越打越往肉里钻，拿水苗一扫就掉了，怎么不早告诉我？
他脸憋得通红，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我说你怎么了？
他说裤裆里也钻进了蚂蝗，又痒又疼，难受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