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像个轰隆乱叫的破烂大火车，没有刹车勇往直前地向前冲，一直冲到报春桃全部凋零的时候，我又发现了小哑巴的秘密。
她写日记？
在现代人看来非常老土的事情她在一丝不苟地坚持着，这是我在墙角那张破烂桌子最不起眼的末端抽屉的最底层发现的。原谅我，我本不该窥视她的秘密。可是，好奇心最终占了上风，我还是鬼使神差地把它抽了出来。
我想最起码我应该知道她来自哪里，每个人可以没有归处，但不可能没有出生地。
翻开那个土得掉渣的塑料本子，我惊讶于眼前看到的东西：她有一手娟秀优雅的小楷字，一个一个像方块豆腐一样整齐规范。看来她是识字的。不仅识字，而且应该是那种优等生的材料。我实在被她搞晕了，这个小叫花，她到底是谁？
她日记第一页上的日期是一九九八年十一月，看来应该是来到北京之后写的。我想了想，好像第一次看见她时没在意有这么个东西，可能她藏在旧棉袄里面或者毛衣下面？我竟有做贼的感觉，小心翼翼地翻开上面的文字，生怕她会突然走进来。
她每天的日记都很简短，有时候一句话，有时候就一个标点符号。我差异的不得了，哪有人这样写日记的。一个大大的加双引号的感叹号就带过了一天，她在干什么？难道她的生活就是像零零七一样从事密码特工工作吗？可是，我还是从有些细细碎碎的文字里读到些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它触动了我的神经：
二零零零年七月二十七日，晴。
我想离开。
天气很热，有胸闷的感觉，在这里待着快让我窒息了。我想出去走一走，可他们不让。我要给十二个男人洗衣服，他们的裤腿袖子有甩了半斤重的泥浆，还有臭不可闻的鞋子。我刷得手都抬不起来了他也不会帮我说句话，他本身就把我当劳力看待，好像我在这里吃的用的都是他的花费。其实他给我的钱只够买米菜酱油醋，况且，他们不准我出去……
八月九日。下雨。
这里漏水，我仰着头看那个不是天花板的顶子，他们让我举着脸盆站着，雨水从上面一滴一滴地往下落，有些溅到我的脸上，是苦的。天快亮时，我的胳膊已经麻得抬不起来，刚把盆子放下，就被他一脚踢翻，他挑衅地看着我，嘴角不怀好意地吧嗒着。我看见他喉头鼓动下咽的口水，讨厌的眼神，猥琐，不像个好人。他甚至对我说，喜欢折磨我，这让他很痛快。我把这话告诉他，可他什么也没说。我心里又冷又急，是他把我带来北京的，可是我知道，我在这里是没有人身安全的。
八月十日。暴热。
这里闷得不透气，我想去外面吹吹风，可是他跟着我。只能作罢。我害怕一个人的时候被他盯上。
晚上他还给他递烟，我知道，他巴结他。我有强烈的危机意识。在这里，在一群衣衫不整的男人中间，这个潮热的狭小空间里，还有人身上酸腐的汗味塞满整个味蕾，我觉得我快要爆炸了。我的神经整天被提起来掉下去，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八月十六日。他在哪里？我心里无限恐慌，真真切切地感到害怕。如果费尽心思还是找不到他，我该怎么办？
八月十九日。再忍下去就得死！
八月二十一日。忍。
八月二十四日。暴雨。还是忍。
八月二十七日。除了忍，我还能做什么？
九月三十日。中午，他又来招惹我，这次他把我刚炖好的一大锅五花肉掀翻在地上，发难地看着我。他说你求我，我就给你钱让你去买新的，现在买回来重新做还来得及，不然等他们回来没有饭吃，非打断你的腿不可。
我知道这些人的野蛮，他们在这个封闭的地方憋久了，实在想找发泄都去这条街巷转角的那家理发厅，那个挂玫红色窗帘的蹩脚小屋是他们寻花问柳的地方。这些我肯定不会向她汇报，我需要自保。可他仍看我不顺眼。
晚饭后，他又来找我的麻烦。我在刷铁锅，手里那个一斤重的大铁铲颤了又颤，不听使唤地想飞出去。我真想拍死他，可是我只能忍。
十月二十二日。我要逃！
十月二十五日。我想念他，想得快要发疯，终于忍不住哭了。
十月二十七日。我不知道来北京到底对不对，当初的信念快要土崩瓦解，如果再见不到他，真不如去死了。
十一月二日。我把中午剩下的馒头用纸裹住，藏在旧衣服里。我想，等我攒够三天的干粮我就跑，他是一点也靠不住了。可是三天之后呢？我没想过。
去哪里，也没想过……
十一月三日。今天太倒霉，他一直叫人跟着我，买酱油的时候也是。我心里发慌。
十二月二十六日。我终于明白举步维艰是什么意思，他们终于还是把我抓了回来。他一巴掌甩在我的脸上，火辣辣得疼，他觉得不过瘾，又甩了另一边，我肿着半边腮帮子捂着另一边脸，耳朵里像炸满了鞭炮嗡嗡作响，这巴掌造成的耳鸣让我晕头转向。我冷漠地看着他，心里压抑的憎恨厌恶必须隐藏，我不想在还没找到他到时候就被灭掉。可他没有放过我的意思，一把扯过我的毛衣领子拿烟头扎过来，我看着他藏满污垢的长指甲抓在我的脖子上真想吐，很疼，可是我忍着，没有哭。我的肩膀上留下四处烫伤，就像他脚上的鸡眼一样丑陋。烟灰滚下来的时候我竟然笑了，像个神经质的病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笑，可是我对自己说，总有一天他们会遭报应的！欠我的，一定要他们还回来！他觉得还不解恨，解下那条人造革皮带照着我的肩膀、脖子、后背一通猛抽，一边抽一边骂：“没娘养的东西，我看你还跑不跑？”
我记得，他们怎样对我的我都记得。每一处伤我都记得！
十二月二十七日。
跑。当然要跑！不然就是等死！
十二月二十八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