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珍是团练的积极实践者,也算得上一个研究民兵建设和兵法的理论家。但是,以他生前担任的最高官职而言,严格地说,他在湘军大佬中排不上座次。如果我辈后人不让他在湘军的史册上登堂入室,曾国藩他老人家也许不会有什么意见,但是许多已经作古的湘军将领,包括本书记述的一些大佬,还有若干煮酒论史的文人墨客,恐怕会在阴司里骚动起来,为他打抱不平。平心而论,这个人在湘军史上的地位实在是不可或缺的。王闿运曾断言:曾国藩之前就有湘军。这个论断,就是因为在某种意义上说,王珍才是湘军的真正创始人。
王珍的姓名,古书中都写作“王錱”。錱是珍的异体字,为了现代人便于辨认,还是写作“王珍”为好。
王珍家有兄弟三人,他是老二,生于道光五年(1825)正月十二日深夜。出生地点是湘乡县下里同风五都,现在叫做湘乡市梅桥镇荫山湾村。
王珍的成长历程,对于重视家教的中国人而言,是一个非常有说服力的正面证据。
这个孩子三岁未满,母亲贺夫人就教他读经书。贺夫人采取的似乎不是填鸭式的教育,据说这个三岁的学生不但能够背诵课文,还能领悟课文的意思。有记载说他“过目不忘”,记忆力超群。
孩子的资质这么好,父亲王宗麓非常珍惜,在他四岁时便送他入塾读书。老师就是他的叔叔王宗余。王珍的堂兄王人树一同入学,他对这位堂兄极为友爱,而且对堂兄的训导恭谨顺从。
王珍生长在一个恪守儒家道德的人家。祖父王璨是秀才,对于孝道的执行,在现代有些骇人听闻。他在母亲(王珍的祖母)去世后,竟然居住墓庐,守丧三年。他不仅对死者尽心守护,对活人也是笃质厚道,乐善好施,为乡里所钦重。
父亲王宗麓也有两大优点,其一是求学不倦,其二是道德超人。王珍从军以后,他经常谆谆告诫儿子,叫儿子打了胜仗不要骄傲,更要有好生之德。另一方面,又让儿子以国事为重,不要牵挂小家。
母亲贺夫人也是妇女模范,既然她从儿子幼年就着手抓教育,可见相夫教子很有一套。
传统道德模范的家教环境,培养出了令天下老年人都会羡慕的大孝子。五岁的王珍,已经对祖父祖母表现得极为恭敬,赢得长辈们的“奇爱”。这个孝子贤孙,简直是一帖良药,老人家有什么不舒服,孙儿一到,毛病就蒸发了,心情倏然舒朗。
道光十一年(1831),省城长沙举行乡试,王珍的家乡有人中了举。父亲逗他说:“这个举人,你是否羡慕他?”
六岁的儿子答了一句话,令父亲大吃一惊:“能不能中举,很难强求,我的愿望是能够造福于天下!”
九岁那年,王珍的个性已经十分明显。私塾中的小同学们,到了黄昏,都会跑出去游戏,只有王珍独自留在教室里。这孩子在干什么?父亲不放心,悄悄走过去窥视。只见儿子手捧一卷朱子的《通鉴纲目》,诵览不辍。再看他的表情,时喜时忧,不时把书页折上一角,做个记号。
父亲还想探出个究竟,等到王珍出了教室,便去把他诵读的书籍检视一番。原来儿子看到面露喜色的那些地方,写的都是圣君贤相;令儿子忧形于色的篇幅,便是记载的奸邪僭乱。看来这个小小读书郎,已经确立了自己的价值观和辨别能力,能够“辨忠奸,识治乱”,只是和所有小孩一样,还没有学会掩饰自己的内心活动,所以“心所领会,动形于色”。
王珍十岁就能照顾父母了。双亲有疾,他便侍奉汤药。这个亲生“保姆”一定要等到父母痊愈,才去吃饭睡觉。
一次,母亲手上生疽,痛得钻心,可是,看了好几个医生,他们都说治不好。
王珍说:“娘,我来替你治。”
他轻轻拿起母亲的手指,放进自己嘴里,把脓血吮吸出来,然后用舌头舔掉烂皮腐肉,清洗干净,敷药包裹。然而,王珍没有料到,他这番孝心带来了不可逆料的后果。不一会儿,母亲生病的手指间“血溅如箭”,晕厥过去。全家人手足无措。
王珍对天号啕大哭,请求老天把他收去,让母亲活转。这一次,孝心非常灵验,伤口马上止血了,过了几天,母亲安然无恙。这件事传出去,感动了所有的乡邻,大家都说:“这个小孩的孝心了不得,能够感天动地啊!”
王珍十三岁就成了书呆子。这个呆,不是说他傻,而是说他整天危坐,读书不辍。脱下鞋子之后,就扔到几丈之外,不许自己再穿。他通过阅读圣贤书籍,更坚定了九岁就曾立下的宏远志向。他曾在壁上写下几句话:
置身万物之表,俯视一切,则理自明,气自壮,量自宏。凡死生祸福,皆所不计。
第二年,王珍的表现就有些狂放了,大有拯救万民于水火的气概,常常说些豪言壮语:“人生一息尚存,即当以天下万世为念。”祖父王璨常常打击他,叫他不要好高骛远,要注重自我修炼。王珍听了,才有所收敛。
这个胸怀大志的孩子十七岁就独立谋生,在绅士杨寅亮家当塾师,同时开始著述,写了一部《四书通义》。他这个教书匠当得很划算,顺便娶了杨家女儿为妻。其间是否有一个自由恋爱的过程,不得而知。即便有,也是热恋即婚,当年冬天就把新娘接到了家里。
道光二十四年(1844),湘乡县发大水,淹没了王珍的住所,家里贫困升级。他坚持在家乡开馆教授儒家经典,制定《书塾学约八则》,向学生公布。他的教学方法,不拘泥于八股文章,而从做人的大处着眼,注重端品行、正心术。
王珍总是以天下为己任,不但教育学生,还试图教化乡邻。他二十岁那年制定了《乡约十条》,在家乡推行。同时他开始从事公益事业,对乡党邻里以仁厚之心相待,凡有乡邻遇到迈不过去的门槛,他都会不遗余力,加以调护。遇到不平事,则不顾自身利害,为受害人伸张公理。
这个年轻书生总是活在自己的理想中。大而言之,他是忧国忧民;小而言之,就是热心公益;市侩的说法,则是爱管闲事,爱操闲心。他过于关心别人的疾苦,耽搁了自己的学业。他发现自己两年来功课长进缓慢,不禁有些后悔。“清夜自思,辄椎胸饮泣,恨学问之无成,叹光阴之不再”。二十二岁那年,他在自己的书房门上悬挂“自芸山房”的匾额,告诫自己不要再管别人的闲事,一心研究典籍,笃修躬行。然而他爱打抱不平,名声在外,犹如覆水难收,县令也常常找他协助公务。他既要教书,又要给自己进行知识充电,同时还要从事公益事业,日子过得非常充实。
道光二十八年(1848)是王珍人生的一个转折点。他此年参加府试,名列前茅,得到知府恽光宸的欣赏和提携,马上就补了县学生员。当秀才固然是大事,但他跟同县人罗泽南相识,对他的影响更深。当时罗泽南家居讲学,王珍从长沙回到乡下,拜在罗泽南门下,罗泽南对他深为器重。师生之间,日夜讲求明善复性、修己治人之道,王珍学道甚勤,每每恨自己拜师太晚。
这时候的王珍,体貌清癯,目光炯炯射人,声大而远,言语如出瓮中,滔滔不绝,常与诸位学友侍坐于罗泽南身边,阐发议论时,别人插不上嘴。罗泽南微微一笑,缓缓说道:“璞山,拜托你稍歇一会儿行不行?也让我们说上一句吧。”王珍一听此言,自己也忍俊不禁。
罗泽南身边聚集了一大批优秀的乡间学者,王珍结交了本县的易良幹、罗信东、罗镇南、钟近衡、钟近濂、朱宗程、康景晖、罗信北、翁筼登、易良翰、李续宾、李续宜、潘鸿焘、左枢、杨昌浚等人。王珍与他们互相勉励,共进学业。平时和他交流学术的朋友,同县人有谢邦翰、罗信南、刘蓉、彭洋中、周牧、贺雍、魏万杰、洪长龄;湘潭人有王士达、王荣兰;湘阴人有左宗棠、郭嵩焘;长沙人有丁叙忠;宁乡人有刘典。凡是读过湘军史的人都知道,这些人个个都是当时的才俊。
王珍置身于学者的圈子里,却以注重实践而闻名。他不喜欢空谈理论,给自己取字“璞山”,将居所命名为“返璞”,都是强调对理论的实践。
王珍在罗泽南身边待了一年,为了生计,道光二十九年(1849)在同县左仁先生家开馆授徒。这个左仁,是江苏铜山县的知县。王珍在教书时又有著作问世,题为《崇本编》。夏天大旱,几百名饥民啸聚,在县城以南抢掠粮食,居民惶恐不安。王珍按捺不住,又要管闲事了。他从学舍回家,立刻召集里中居民,按照兵法部署,率领邻友几百人出境打击抢劫,声言宝庆城的守军将要开到,饥民闻言,立刻解散。当时承平日久,百姓都不习武,湘乡人老实怕事。王珍如此年轻,能够带领众人抗暴,全靠着满腔的热诚,才能获得成功。
饥民闹事被强压下去以后,王珍认为还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他要求知县开仓发谷,平抑粮价,并为知县起草告示,谕令富民捐赈,县境内赖以安定下来。当时湘乡的知县和手下那帮胥吏都是贪婪暴虐之辈,县民吃够了他们的苦头。王珍与县民屡次向巡抚告状,犹如石沉大海。大家商议,推举王珍进京上访。
王珍身负父老乡亲的重托,携带口粮,七月份从家里起程。途中夜宿小船上,夜半风雨大作,声响凄厉。他想到自己一路上看见许多灾民流离失所,如今他们不知在哪里躲雨?我还有小船能避风雨,比他们又好了何止万倍!胸中为悲天悯人的感慨所填塞,王珍失眠了,吟出六章绝句。
船过湘阴,王珍登岸,拜访好友郭嵩焘。主人不在,已去江边巡视各处的灾民。王珍等待半日,四更才见郭嵩焘回家。听说王珍要进京告状,郭嵩焘请他捎带信函给曾国藩。王珍匆匆告辞,继续旅程。船过巴陵,他登上岳阳楼,读了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强烈共鸣,吟出一首长诗,其中有句:夕阳出没成今古,天下安危系乐忧。船泊武昌时,他又登上黄鹤楼,作长诗纪游。此番旅行大开眼界,但他因病中途返回湖南,上访没有成功。
道光三十年(1850)十月,天下开始大乱,朱孙贻从酃县调任湘乡知县,一到任上就听说王珍急公好义,派人把他请来,询问本县的基本状况,并请他协助整顿社会秩序。于是王珍废寝忘食,任劳任怨,辅佐朱县令剔奸除弊。他告诉朱知县,湘乡的钱粮税收都是由衙门的书记官征收,他们大大加码,任意妄为。朱孙贻决定将税收办法改为百姓自己缴纳,也就是纳税人主动报税缴税,由官府发给凭证,不再经过书记员之手。这一举措在几个月内就完全落实下去,废除了百年来的积弊。王珍提笔写碑,立在城门,记载这件大事。
在朱孙贻决定大办团练的时候,王珍又是最为积极的执行者。其中的故事,已在前面叙及。
一生坎坷的湘乡勇首脑
从道光末年到咸丰初年,湘乡县出了个声望最高的儒学家,不少有为的青年书生拜倒在他的门下。他就是王珍、李续宾等人的老师罗泽南。由于他和他的许多学生,在湘乡大办团练的群众性运动中带头响应,并且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因此在湘军武装集团的组建过程中,他们都是元老级的人物,而罗泽南以老师之尊,自然成为大家尊崇的首脑。
罗泽南出生于嘉庆十二年十二月二十二日,西历1808年1月19日,属相为兔。在所有的湘军大佬中,他的年资较长,比曾国藩大三岁,比左宗棠和胡林翼大四岁。他不仅年龄大,军龄也长。在湘乡派系的湘军中,他属于资格最老的一批,因为他跟王珍等人一起负责创建了湘乡的勇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