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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拣尽寒枝——苏轼的“平生功业” (2)

古往今来,这熙熙攘攘的大千世界,有什么是能够完满的呢?

你居然想凭一己之力救天下于水火之中,想给天下一个圆满,那岂不是狂妄之极?

就连孔圣人、佛释迦,看着这个苦难的世界也只能哀叹不如“浮桴于海”,或是一切推之因果后就低眉顺眼再不发一言。

要说,整顿乾坤,这大事业本也需要人做,可你有什么呢?一枝笔?几首诗?你能驾驭得了那些如狼似虎的大小官吏吗?你能在污秽腥臭的官场上安然恬卧钩心斗角吗?你能于一个个大大小小明明暗暗的圈套间兵来将挡运筹帷幄吗?

最最简单的,你的口袋里,有几副可以随时一抹脸就替换的面具?

就算你能看到富丽堂皇的大殿之下白蚁正围噬着柱石,能看到高高堆起的粮仓深处潮湿的温度正酝酿着冲天大火,你又能怎么样呢?

你单枪匹马赤手空拳,能铲得尽天下所有的蚁穴,灭得了天下所有的暗火?

各人的路,只能各人自己走,大宋的路,也只能大宋人民一起拖着磕磕绊绊走。残缺,原本就是这个世界的本质。再说,再美好的世界,不也还是个无常吗?

那一夜,后背涔涔汗出的是苏轼自己。他甚至感谢那些费劲脑汁锻炼文字把他送入乌台大狱的敌人或是曾经的朋友:是他们当头棒喝,惊醒了懵懂狂妄的梦中人。后来,他在回想起当年的壮志时感慨地写道:

当年“诵古说今考据是非,妄论利害谗说得失,真乃制科人习气,只如候虫时鸟,不足损益,自鸣自已”,到现在“既老,涉事更变,往往悔其言之过。”

从那以后,他终于明白了,文人就是文人,政客也就是政客。政客最需要的不是多敏锐的目光,多远大的抱负,而是能在污泥里匍匐着战斗,能在豺狼群里呲牙咆哮——而这正是远离尘埃永远站在洁白云头的文人们最不屑的龌龊行为,是文人最致命的死穴。简直没有一个真正的文人能做个成功的政客,也几乎没有一个成功的政客能做个真正的文人。

从此他深深理解了前辈们那一句句无比沉重的话:“穷且后工”、“不平则鸣”、“文章憎命达”,也重新定位了心目中那一座座辉煌的丰碑:屈原、陶潜、李白、杜甫……他们,都是失败的政客,都只能是文人!

真正伟大的文人,不过是上天给了他一个永远不能实现的错位梦想,让他在一次次追逐一次次失败中蘸着血泪鸣唱,就像笼中向往蓝天的鸟。

文坛最高层,都是万般无奈才做了文人的痛苦心灵们,最后的慰藉所吗?高处寒风刺骨,何如万丈软红炊烟袅袅人歌人哭?

文人总是劳碌忧郁地把目光投向缥缈的远方,而政客只聚精会神盯着脚下。所以落入陷阱摔下悬崖的大都是文人。

他开始为王安石担心了——当然,此时的安石也已经黯然辞相闲居。因为他看清了文人间、君子间的政见之争,只不过是为削尖了脑袋钻营的小人们提供了机遇的温床——

他自己,不就是曾成为别人往上爬的梯子而被卖到大狱里吗?

如果说乌台诗案,于苏轼是个禅子开悟的历程,那么彻悟后的苏轼这才真正开始了他的文人生涯。

既然看透了世界的实质是“一场大梦”,人生也不过至多是“三万六千日”,这么些个“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真的“着甚干忙”?心安处,天南海北何处不是吾乡?他的文人生涯过得实在是潇洒极了。

参禅采药,开荒种地,胸中无拘无束,笔下更是摇曳多姿。当年准备用来大济苍生的经天纬地之才掉转方向劈头打来,倾泄到这纸上还真是不得了:汪汪洋洋鱼龙夭矫——“苏海”,真是个最最恰当的形容。大海里,再多的痛苦都可以稀释得一派肆意,一派从容,一派浩荡。

后世腐儒哓哓不休争论着苏诗苏词,竭力想挑些刺,硬着头皮说他不守规矩,万事自出心裁——格律能束住东坡吗?连大宋一朝的笔墨纸砚几乎都容不下呢。

“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这些夫子自道的文字,说的不仅仅是诗词文赋。

流吧,流到哪里算哪里:流到书案,书家五体投地;流到画室,画家目瞪口呆;流到梵宫禅院,故弄玄虚的禅僧大德哑口无言;流到树皮草根,经年的医家对着苏轼随手写下的药方若有所失;更是浩浩荡荡出入三教,八面逢源……

甚至流到一块三层肥猪肉上,也能流出一碗香喷喷的“东坡肉”,直到如今依然热气氤氲。

苏轼不可遏制的大才,终于流成了一段后人无法想象,更无法企及的神话。

而神话的主人,却在经受着一次次的流放。

流放旅程里,苏轼欣欣然观赏着一处处天地间的景色奇观;实在没有特别的风光,他就随便拉个赶路人,缠着他说几段轶事笑话,一起喝几碗薄酒。

微醺里,斜倚着一块光滑些的石头,他得意地微笑着:

“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

是啊,站在最高处看来,天底下哪有不好人呢?

不过都是匆忙的过客,不过都是身不由己的傀儡,不过都是悲剧的主角。“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纠缠其间,这只是你自己站得不够高啊。

无边的苦难里,何不快快活活过完余生呢?

真的快活吗?

为什么你一再嘲笑自己一肚皮都是不合时宜呢?为什么一次次别人提及朝中事务时总微微摇头呢?为什么常常还是忍不住,用你那特有的幽默讽刺远在中原的大人先生们一下呢?

你是以为和从前放肆的评论相比,这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玩笑吗?难道你不知道你的眼光越来越犀利了,你的话越来越接近他们不敢道破的真相了吗?你真以为自己是个局外人吗——

你难道不知道往往局外人普普通通的一句话,越是能使得对弈双方都恼羞成怒吗?

难道你不知道朝里那些走马灯般来去的新旧大人们越来越心黑手辣了吗?你不发觉自己已经越贬越远了吗?你不知道你写的“九死南荒吾不悔,兹游奇绝冠平生”会令多少人恨得牙痒痒的吗?

你都已经贬到天涯海角了啊,下一步还能贬到哪里呢?

当然,你一定知道,否则你怎么会连酒都不敢多喝了呢?——众人眼里颓然于酒席歌舞中的你,真的醉了吗?矇眬的,似醉非醉的眼里,看到了什么呢?

现在你坚持的,尽管不再是当年自视为宰辅之器时当仁不让的责任,但做了文人,是不是也决不能没有文人的独立和尊严呢?

你真的甘心只做个优秀的文人吗?险恶环境里,你努力地修水利,兴教化,教蚕桑,是不是你对苦海众生能做到的最大最实在的援助?

你乞求的到底是清醒还是糊涂?

午夜梦回,你会为了自己那世人羡慕不已的智慧自豪吗?

为什么你心爱的儿子满月,你会写这么一首诗呢:“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难道这仅仅是刺那些王公大人们一下吗?

你知道的,希望儿子普普通通,不要像自己这样太聪明的历史上有阮籍;你不会知道的,八百多年后,另一个绝顶聪明的人也不愿意孩子继承自己的事业,那就是看来风格与你完全不同的鲁迅。

是啊,聪明真不是项幸福的禀赋啊。用个我们时代的比喻:如果世界在普通人眼里是座美轮美奂的豪宅,而你却从华灯精饰里看到了电线凌乱的三合板,从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下看到了钢筋水泥,甚至是蛇穴鼠窝,你的痛苦可想而知。

最痛苦的是,当人们为从你手里流出去的一张张纸如痴如醉如喜如狂时,你总会想到:文章不过是用来记明白事的,书法不过是用来写清楚字的。

如此而已。

抚着船舷,他突然记起了父亲为他取的名:“轼”。

轼,不就是车上扶手的横木吗?有了扶手当然更稳当,但没有扶手,难道就会摔下车来吗?

没有轼,难道这车就走不动了吗?

终于,苏轼的脚站在了大陆上。

回过身来,他面对着大海。

“问汝平生功业?”还是那句话。

又是良久良久,他低声接上了后一句:

“黄州、惠州、儋州”。

海水碧蓝,海天一色,细沙在阳光下闪着金光。没有惊涛拍岸,没有千堆雪,海浪缓缓。苏轼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那首词中的两句:“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现在,海在面前,舟在身边,带着腥味的海风阵阵,长须共大袖一同飘扬。

苏轼由这两句词想起了那个夜晚,立在海边不觉痴了。

那时还在黄州。

当这首《临江仙》与小人关于苏轼已经“挂冠服江边,挐舟长啸而去”的密告一起送到郡守徐君猷卧室时,可怜徐太守吓了个半死:走脱监犯的罪名可不小,何况监犯是天下闻名的苏轼。徐太守连夜率人气急败坏地打着火把赶到苏轼容身的破草房,披头散发,边走边系腰带边怨自己,怨自己不该太过相信苏某人,不该为他的文才所倾倒。

草房未到,已远远传来如雷的鼾声。

太守这才甩了一把汗。他轻轻推开没有锁的门,在脱尽了漆的一张靠墙三足破桌上,看到了另一首词,墨迹还未干透: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苏轼在里屋睡得正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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