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历次整顿都没有回避刘瑾的亲信——连已经做到兵部尚书的刘宇,都因其前任大同巡抚时耗费过多惴惴不安,上疏请求“少垂优礼,将远年巡抚任内事听与开释。”但大家还是异口同声:奸宦的手段罢了!
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与一般宦官通常牢牢抱成一团相反,刘瑾的紧箍儿竟然套到了自己同类身上。他当权期间,禁止宦官干政,限制太监势力,还搞了个内厂,重要功能之一,就是监视其他太监主管的东厂、西厂。法令严得连同党都叫苦连天,背地里称其为可怕的洪武皇帝再世——“小太祖”。
史家的解释是:还不是为了专权?——你内厂难道就是善男信女?
整顿的内容应该远远不止这几项,刘瑾倒台后,廷臣奏请恢复在刘瑾手里调整变动的法令有:“吏部二十四事,户部三十余事,兵部十八事,工部十三事”,几乎涵盖了政务的所有方面。据说包括整顿了历来最头痛的盐政、甚至还降低过赋税、也逼过寡妇改嫁、穷人火化。
仅仅为了打击对手,似乎是不必要把摊子搞得这么大的。
但后人很少对整顿的内容感兴趣,反正一切都不重要。
还是那句话,凡是在这场整顿中受了苦的,无论是不是贪污的、受贿的、霸占田地的,只要是刘瑾的对头,都是忠良!
拂去史书上厚厚的灰,站在鸿沟中央冷眼看去,刘瑾正是死在了这几项整顿上。这场整顿,正如他自己说,使得天下所有的怨恨都集中在了他一人身上。
清丈、查盘,从人家嘴里生生抠回肥肉,能怨人恨你入骨吗?宁夏之变,安化王朱寘鐇以诛瑾为名振臂一呼,被刘瑾抢了家当的武臣纷纷响应造反,杀机来自边陲;征伐回师途中,大臣杨一清见时机已到,几句话说动监军太监张永,杀机来自外廷;早已被刘瑾压制得浑身不自在的张永回宫后,和同党一番精心布置,杀机来自身边……
终于,一切具备,众人合力磨快了刀,把个刀柄递到了酩酊的武宗面前。
“他刘瑾想要什么?”醉眼矇眬。
“要天下呢。”
“那就给他好了!”舌头还打着结。
“那该怎么安置皇上您呢?”
酒立时醒来,一身冷汗的武宗不能不震怒了。很快,武宗眼前出现了刘瑾家抄出的违禁物品、扇子内的锋利匕首等一干物证,他咆哮着一拍龙案,干脆利落地结束了一个时代。
天下人终于迎来了这场等了很久的、皆大欢喜的凌迟!
尽管谁也不能否认正德年间的大明王朝是多么需要一场深刻的整顿,但我无法替刘瑾翻案。不仅是现存的资料都是鸿沟这边的士大夫留下的,很难找到有力的证据说明这次整顿为大明帝国带来了多大的益处;而是我相信,不管刘瑾出于什么目的实行了这场整顿,第一天就注定了失败。
几千年来,治理我们的国家,靠的都是两种手段,道德和刑罚,缺一不可。尽管每个王朝立国宗旨不同,在二者间有偏倚,但儒家看来,道德的作用要远远超过刑罚。以德治国,首要的条件就是执政者自身做好表率,圣人在《大学》里说得明明白白,要治国平天下,先得修身齐家:“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本乱而末治者,否矣!”
不知刘瑾是否看到过这几句话,假如见过,当时他的心情是什么呢?身,还能算是完整的身吗?家呢?自小净了身,连姓也是跟前辈太监的,还有家吗?死后连祖坟也进不了啊。尽管太监大多没读多少书,但那几句话是谁都听过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刘瑾打了个寒战,他强迫自己不去想——可事实上,无论哪个宦官都将一生纠缠其中。
身、家,作为一个普通人最基本最起码的道德载体,却是宦官永远的缺憾。
既然不可能做成万民的表率,那么以道德自命的外臣就永远不会真正敬服自己,如此只好用刑罚的手段了。像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浮板,得志的太监死死攥着这根沉重的大棒,高高举了起来——打到尔等仰视我辈、乖乖听话为止!
都说太监毒、太监狠,不错,太监下手的确是残酷无比。既然被道德拒之门外,那么道德对人的约束也就不会在他们身上发挥作用,他们真正是肆无忌惮了。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太监都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一有机会,当然要疯狂报复:凭什么你们三妻六妾儿孙满堂?扒下裤子,打!凭什么你们觉得自己清高伟岸而把咱家当奴才?打!
凭什么你们称公,我们就得叫公公呢?——打!
刘瑾有两个发明,一是创造了一百五十斤重的大枷;二是训练了一支神奇的杖刑队伍,可以将板子使得出神入化,据说用衣服包了青砖做试验,可以打得青砖粉碎衣服却丝毫不破。
看着大枷下的人气息奄奄、看着板子下去血肉横飞,太监绝不会有半点的怜悯,甚至还可能有这种念头:如果老天能使我重新当个堂堂正正完整的人,我宁愿天天受枷受杖!一时间,太监跋扈的脸上不自觉对着血肉模糊的犯人生出了嫉妒之心。于是转眼又一种恶毒从心底升起:这点折磨算得了什么?当初咱家净身时,那百来天的苦楚,尔等可曾体会?钻心的痛、拉撒满床,还得提心吊胆,生怕过不了这鬼门关——谁不知道伤口是多么容易感染,十个中总有两三个就此了账?再想到平日里这些鸟官总是趾高气扬视我辈如无物,于是又一叠声声嘶力竭的尖叫:“打!给我狠狠地打!往死里打!”
离开了道德的协调疏导,光靠重枷大板来治理天下,成果如何,谁都可以预料——尽管一时间大明王朝的政治机构在刘瑾的威压下似乎运转得特别快。
刘瑾失败的另一个原因是他不得不用一些卑鄙无能的小人来进行他的事业,毕竟天下事不是仅仅依靠太监自己就能控制的。
凭良心说,刘瑾算是比较重才的。不仅体现在对康海之流文人的敬慕上,他尽量把手里的人用得合理,不是由着性子乱来。死党焦芳想让儿子中状元,遭李东阳抵制,找刘瑾诉苦,刘瑾答:“你儿昨天在我家写了首诗甚是拙劣,你还能恨李东阳?”另一个死党刘宇,花万金入了内阁,但他要真正入阁办事时,刘瑾拦住了:“你还真想当宰相?”言下之意你小子没那本事。对有才干的人他尽量拉拢,如韩福,做知县时就有政绩,后来因事下狱,刘瑾得知,立即赦免,拜户部侍郎。
在历史上,明朝是外臣士大夫拜倒在宦官脚下最多的一代。可能是历史发展到那时,太多为善不报为恶善终的教训使得人们都聪明现实了起来,尽管心里对阉人的鄙夷不会改变,却无论如何先得到眼前利益再说;还可能是明朝体制在太祖的精心规划下,所有权力牢牢地集中在了皇宫之内,反抗宦官缺少如唐朝时地方藩镇那样有力的支持;还可能是入仕途径只剩下了科举,不同于汉时,仅仅凭着不畏强暴的好名声就可能被人推举去当官,旗帜鲜明地和宦官作对更是迅速出名的终南捷径……
问题是,有多少正人君子,多少真正有才干的人敢跃过那道鸿沟呢——跃过这道鸿沟的,大多是在那边混不下去了豁出去到这边搏一搏富贵的下流货色。
鸿沟就像一道精钢滤网,把所有铁骨铮铮的真豪杰真好汉统统留在了那边。而他们,自古就是天下人心目中正义的代表、真理的化身……
就算有几个如张居正之类不世出、不为世俗所拘的伟才能坦然来往两岸,可那种角色岂能为旁人驾驭?那时,台上的主角还能是不伦不类的太监吗?——一番心机,还不是只落个插科打诨的二花脸?
既然你们不为我用,满身本领留着策动百姓与咱家作对,那休怪咱家无情!
木枷越来越重、板子越来越狠……
屈辱和仇恨在重枷大板下悄悄地堆积着……
以重枷大板、小人庸才来进行艰难的吏治整顿,来对付满天下的怨恨,刘瑾的下场早就注定了……
从刘瑾那次哭泣可以猜想,也许他是预料到自己的下场的。
但他是聪明人,他很清楚自己已经回不了头。
他不会不知道历史上那几次宦官的灾难:像汉末袁绍那回,杀得性起,见了没胡须的就砍,吓得那些嘴上没毛的只好脱下裤子验明正身才能逃过一刀。他明白外臣和宦官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他理解千百年来外臣对宦官的极度厌恶,就像他本人其实也很厌恶自己那样:别的不说,每次往身上喷洒香料就令人懊恼,可不这样做怎么掩盖身上那股尿骚味呢?——外臣们是死也不会理解做一个宦官的痛苦的:去势的人十有八九伤了尿道,整日总是淋淋漓漓的。他们叫我辈什么来着?腐人?腐臭的人,一点没错啊!我辈腐人骑在他们头上,他们如何能咽下这口气?别看他们此刻在面前跪得规规矩矩的,谁不知道一个个恨得连肠子都磨成了利刃啊。自己万一一松了手,大权旁落,他们肯定是会立即翻脸,一窝蜂扑上来噬咬的。没办法,只好一天紧似一天地捏着,做梦也睁开一只眼。
当初怎么骑上这可怕的虎背的呢?开始仅仅是为了能得点自尊罢了,不敢奢求外臣平视,只希望他们看自个时眼白少些、眼珠放下些,同时捞几个钱养老——太监无儿无女,要想晚景不那么凄凉,只有及早替自己赚够棺材本。天下之大,对太监来说,真正能依靠的只有那些冷冰冰的玩意啊。可不承想游戏越玩越大,贪玩的武宗干脆把整个朝政扔过来了。但话说回来,六月暑天,让人撑着伞坐在交椅上,看满朝文武整整齐齐列了队,大汗淋漓地跪在奉天门外,自己咳嗽几声都有几个不济些的当场晕死过去,那种快意怎么形容得出呢?将天下衣冠在脚下践踏了这几年,也算出息了,就是千刀万剐,也认了!
刘瑾的聪明在于,他从一味胡行的前辈王振那吸取了教训,明白了若想尽可能久的掌握大权,就不能游戏任性。像一条船,你想坐得稳,就千万别自己乱凿乱锯,更千万别让混账的外行来掌舵——起锚后,你身家性命可全都在这船上呢。
再说刘瑾很明白,太祖皇帝定下的周密制度不可能容忍皇权真正转移到自己手里,武宗皇帝不过是不耐烦琐碎的具体事务才让自己暂时掌管朝政罢了,搞过分搞砸了他随时可以变脸发作。
想不失去权力,最明智的做法只有尽量负责地掌好已经到手的权力。
这就是我不能为刘瑾翻案的另一个原因:除了牢牢地抓住政权,延迟不可避免的覆灭的到来,此外谁也难为刘瑾的整顿找出别的什么高尚动机——反过来说,仅是对财物的疯狂攫取,就已经充分暴露了他的思想不可能纯洁到哪里去。
在讲究先义后利、看重动机的传统下,即使是正常人,即使干出了功业,如果动机不纯也得遭到当时后世的非议责难,何况是一场注定失败的、而动机又如此驳杂的事业?
再何况制造这场纷纭的是个阉人呢?
所以史家用“残害忠良”轻轻掩盖了这场整顿,应该是很有些道理的。
大义凛然之外,是不是史家还有暗暗的担心,怕如果对刘瑾之流说了那么一句半句好话,对其政绩来点小小的肯定,即使是模棱两可,也会像大堤上一个小小的蚁穴,将导致洪水滔天而来呢?这种邪恶的势力是一刻也不能纵容的,否则这许多寒窗苦熬的人还会有出头之日吗?——谁不知道宦官是天底下离权力距离最近的,只要一刀下去,说不定就抵得过我等一生苦读呢?
世上权力就那么点,饶是我等撇开了女子自分,还打得你死我活,哪容尔类染指?何况攻击尔类乃顺应天地人心,何乐不为?
所以刘瑾全部的罪状,其实可以归纳为一条:阉之罪,一条就足够了。
阉人,窃取至高无上的皇权,该杀!阉人,践踏天下忠良,该杀!阉人,搞什么吏治整顿,该杀!
不仅仅是你刘瑾,只要混得在史书有专传的阉人,十之八九有罪,都该杀!
阉人,离开了奴才的岗位,就该杀!
杀、杀、杀、千刀万剐……
不知道那天当刘瑾弯腰准备脱靴的一刹那,康海心里有没有一点感动。反正,那个晚上,他和刘瑾喝酒喝到了天亮。
当然,他也为这场交往付出了预料中的沉重代价:“逾年,瑾败,海坐党,落职。”(《明史列传第一百七十四·文苑二》)
据说当时康海救的李梦阳已经复职,目睹康海受株连却一言不发。康海大怨,作杂剧《中山狼》影射李梦阳忘恩负义。
康海当然有理由愤慨。
可他难道不明白李梦阳的苦衷吗:
几千年来,有几位正人君子敢和鸿沟那一方扯上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