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不疾不徐的，便快到了夏天。
靳瑾这天正好在工地上，一个工人砌砖的时候，突然从楼上摔下来，旁边的工人都围了过来，她当机立断掏出手机打了120。
救护车来了，靳瑾自然也跟着去了医院。
“靳总，当时公司说是给我们都买了保险，是真的吗？”
靳瑾闻言转头看着这个陪着来的工人，三十多岁的样子，全身都灰巴巴的，一双解放鞋上面的泥巴已经干掉了。
工人被看的有些心虚，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些:“不是，当时招聘的时候，那人是这样跟我们说的，不是还填了资料吗……我就问问。”
靳瑾莞尔一笑:“是，公司统一为你们配置了意外险，别担心。”
工人挠挠头，有些难为情:“老张家里，挺困难的……”
靳瑾心下了然:“放心吧”。
她又给人事部打了电话，保险的事是人事部在处理，那边会派人过来。
到了医院医生护士就把老张推走了。
靳瑾想着掉下来的地方是泥巴坑，但脸上都是血，也不知道脑袋有没有受伤。
“大哥，你有老张家人的联系方式没有？总得要人来照顾的。”
陪着来的工人赶紧点头:“老张家不远，我给他媳妇打电话。”
“好。”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医生终于过来了:“右侧颌面部及右眼周围有多处骨折，颅内没有明显出血，腹部的肝、脾等重要脏器也完好，右手肘关节骨折，其他情况要等病人醒过来才知道。”
靳瑾听着颅内没有出血器官也完好就放心些了，跟医生道了谢便去跟简华打电话。
“有个工人摔下来了，我现在在医院。眼周围骨折，右手骨折。”
简华那边已经知道了:“我晚点过来，现在走不开。”
靳瑾拍着裤腿上的泥巴:“不用，我已经让人通知他的家人了，等着家属到了我说几句话便走。人事部那边打了电话，应该马上就过来。”
简华怕工人家属闹腾，还是说过来看看。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所以后来公司才决定给施工人员购买意外险。
老张的媳妇到的时候还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女娃娃。
她看着病床上的老张，赶紧走过去，眼泪终是憋不住，啪嗒就掉下来。
缓了好一会儿她才收了情绪，看着陪送来的工人，轻声问着:“老周，他没事吧？”
老周不知所措的站起来:“医生说的我也听不懂，就听着说是骨折了。”
靳瑾正好这时候走进来，老张媳妇牵着孩子，站在病床边上。衣着朴素，但是干净正整洁。她朝老张媳妇走去:“我是负责人。”
没有预想中的歇斯底里，老张媳妇表现的很平静，这倒让靳瑾觉着意外。
老张媳妇眼里依旧有泪光，但语气比较镇定:“怎么回事？”
靳瑾听出来颤意，赶紧扶着她在床边坐下。
“嫂子您别急，张大哥砌砖的时候三楼摔下来了，”靳瑾组织了下语言，说的通俗易懂，“现在的情况是右脸跟右眼周围骨折，右手肘关节骨折，脑袋跟内脏没事。”
老张媳妇没说话，旁边的女娃娃怯生生的抱着她的腿，软软糯糯的问:“妈妈，爸爸生病了吗？”
“嗯，爸爸生病了，所以蕾蕾要乖知道吗？”老张媳妇摸摸孩子的头。
孩子乖巧的点了点头。
“张大哥醒了以后也会再做检查的，医药费您别担心，工伤我们会负全责的，”靳瑾温暖的笑着，“嫂子您需要做的就是好好照顾张大哥，明白吗？”
老张媳妇诧异地望向靳瑾:“医药费真的不用担心吗？”
家里两个孩子，她也没工作，都靠老张在工地的工资维持生计。
靳瑾点头:“嗯，您安心照顾张大哥。”
老张媳妇宽了心，缓缓扯出了一个笑容。
简华到的时候人事部的人已经带着保险公司的人员去见老张了。
“不用上去了，老张也醒了。”靳瑾坐在凳子上招呼简华过去坐。
简华坐下拧开了矿泉水递给靳瑾。
靳瑾摇头:“我不渴。华哥你自己喝。”
她看到他额上的薄汗。
简华也没推辞，就自己喝了。
“家属没闹？”
“嗯，感觉挺明事理的。我本来都做好了被骂被泼的准备。”靳瑾低头浅浅的笑。
简华也笑，之前也出现过类似的情况，当时那个包工头把责任全部推给了公司，家属带着人来公司门口堵着要说法，可是闹腾得不行。后来想着影响不好，公司之后的工程都跟外围公司签订合同，统一给这些工人购买意外险。
顾清轲站在二楼，透过落地玻璃看下去，目光落在那人身上，神色未明。
“顾主任？”
这边段宁说话没得到回应，又喊了一声。
“抱歉，”顾清轲回神，“你继续说。”
“心电图没有缺血表现，但是患者仍旧说胸疼，有高血压病史。”
“重新查血压，心电图也再做一个。”
“哦，好。”段宁赶紧打电话。
“血压是多少？”
“我过来之前查的是212/116。”
“没查双侧？”
段宁有些尴尬，没回答。
顾清轲默了默:“血压查了，做个胸部CT吧。”
“哎？好。”段宁有点懵，还是依言照做通知了电话那头。
顾清轲开始跟邹磊打电话:“别睡了，来活了。”
患者两侧血压查出来了，170/100，220/120。顾清轲看着那个患者，他胸口还在持续性疼痛，额头也是密密的汗。
“小丁。”顾清轲退远了一些，叫着实习医生丁思童。
丁思童连忙跑去顾清轲身边:“顾主任怎么了？”
“去催CT，赶紧。”
丁思童看着顾清轲的脸色严肃得很，二话不说爬腿就跑。
不一会儿邹磊也慌慌张张的来了:“什么情况？”
“我怀疑是主动脉夹层A型，CT还没出来，”顾清轲顾不得看邹磊的反应，“刘医生跟杨医生在不在？”
刘医生是麻醉科挑大梁的。如果真是主动脉夹层A型，刘医生在当然最好了。杨医生是体外循环的。
邹磊赶紧打开手机去翻图片，他有拍值班表的习惯，一会儿便开口:“在，都在。”
“让他们准备下吧。”顾清轲预感不太好。
不远处丁思童拿了CT跑过来，表情也是有些难看。
“顾……顾主任……”
邹磊一把夺过CT，上面清楚的提示主动脉夹层。
“让家属过来吧。”顾清轲立马吩咐。
“是。”
患者家属应该是他媳妇，三十多岁的样子。顾清轲跟她说了一串话，她眼睛瞪的大大的，一脸的不可置信。
患者疼着，耐心也不是很好，就说赶紧做吧。
“所有的风险你们都是要清楚的，我再说一遍……”邹磊把顾清轲的话又说了一遍。
“做！马上就做！签字对吧？我签！”青年女子回过神来，赶紧应着。下一秒她就跪在了顾清轲跟邹磊面前，眼泪直流，“医生，求求你们，一定救救他！”
顾清轲赶紧扶她起来，旁边的护士也过来帮着扶住。
“我们一定会尽力，但是你也要做最坏的打算。”
邹磊上前去跟丁思童吩咐:“推的路上一定注意，别磕着碰着，记住了！”
丁思童重重地点点头。
进手术室的时候邹磊突然叫住顾清轲，他目光沉沉的:“清轲，你一定得做好。”
顾清轲眼神在邹磊脸上扫了几下，也没做任何承诺，然后就进了手术室。
整个手术过程耗时五个多小时，除了渗血较多，还是顺利结束。
一出手术室青年女子便扑过来，头发凌乱眼睛通红，声音急切又惶恐:“医生，没事吧？我老公没事吧？”
顾清轲面上依旧沉重:“手术顺利，后期我们也会尽力，但是他自身情况很关键。”
之前沟通手术风险的时候就已经告知过了，病人在手术台上就可能死亡。即使手术顺利，术后存活率也是不能保证的。因为手术时间长，并且在手术期间血液是外循环，心脏会停止跳动，可能会有很多并发症。
“术后监护不能掉以轻心，到时候麻烦你们家属一定配合。”邹磊上前一步说着，语气不禁也温和下来。
青年女子怔怔的，慢慢走回了椅子上，垂下了头。
顾清轲一边走一边跟邹磊交谈:“术后关键控制血压跟心率，病人情绪估计也不好，到时候得多费神。”
邹磊点头。术后麻醉一过就会疼痛难忍，到时候血压就得往上升。
“晚点去看看醒没醒。”要是没醒也是麻烦的。顾清轲在心底叹了口气。
他不是没做过这个手术，包括术后去世的也有，但每每这个时候心情都是不可言说的压抑。见惯了生死，却仍旧心怀希冀。
患者术后四十分钟就醒了，这倒是让众人都放了心。接下来的两天顾清轲跟邹磊还有科室的人都精心的照料着患者。邹磊比顾清轲擅长聊天，患者情绪明显好了很多。人也年轻，三十多岁，体能还算不错，所以ICU呆了三天就转了普通病房。
普通病房就需要家人上场照顾了。顾清轲仔细地交代了各种注意事项，可为不可为的，青年女子都拿本子记了下来。尔后半个月的样子，患者就出院了。
出院那天患者一家人都再次表达了谢意。
“你知道我为什么进手术室前，让你一定要做好。”邹磊看着那一家人的背景，说道。
顾清轲挑挑眉，没说话。
“去年来了个老大爷，他孙女，十九岁，CT一出来我就懵了。DeBakey II型，我做不了，你说去安贞去阜外，这么远，”邹磊莫名的嗓子疼，“最后因为老大爷苦苦哀求，我们还是救了，但是手术台上，就走了……”
江市这么多医院，也只有江市医院是最好的。但是还是没法做这个手术，邹磊至今想起来都如鲠在喉。
顾清轲一时之间语塞。他最后郑重地拍了拍邹磊肩膀，语气诚恳:“加油。”
本来邹磊还心戚戚的，顾清轲这么一安慰他反而笑了:“你这人安慰的话可真是……哎，这次你可真给我们科室长脸了，更给医院长脸，少不了要去参加这个会议那个会议的。”
DeBakey II型，属于动脉夹层A型手术，术后无并发症，这在江市是没有的。
“学术探讨我去，其他我不去。”顾清轲对乱七八糟的那些可没兴趣。
“你说你这技术，去北京也够了啊。”
“北京有比我更好的，我在这儿可是第一，多好。”
邹磊也知道顾清轲是在开玩笑，忍不住给了他一拳，然后相视一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