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九,重阳日,煮酒,登高,赏菊,忆往昔。
这日,金陵城不少人登了栖霞山,赏了红枫林,游了明镜湖,拜了栖霞寺。临安也赶了个热闹,一大清早,欢欢喜喜出了门,直至傍晚才归,归来时,神情有些奄奄。
“怎的,不高兴?”见他神情不对,白衣公子放下手中的书,清淡地笑着看着他。
“不太高兴。”临安放下他的小布袋,下意识嘟了嘟嘴,眸光有些暗淡。
“为何?红枫不好看么?”
“好看,漫山遍野,层峦叠嶂,就像燃烧着的烈焰,美极了。”
“那便是山上冲撞了贵人?”
“没有呢,公子,临安很乖的!而且,今日上山之人鲜有达官显贵,少有富家贵女,多是一些芝麻小官,或穷困潦倒的读书人,就是有大官人,也是那些与人和善、颇受百姓爱戴的讲理之人。临安就是想冲撞贵人也撞不上呢。”临安说道。
白衣公子起身,轻捋衣袂,淡笑着看着他,道:“那是为何不开心呢?”
“公子……”临安眼神黯然,顿了几息,叹气道,“公子,都说登高望远,是因为思乡;插茱萸,是为了祭奠先祖。可是前人的诗里还能够‘遥知兄弟登高处’,可我们……还剩下什么呢?家没了,人没了……”
“哗啦——”风吹过,卷起桌上的书页,发出哗啦啦清脆的声响。白衣公子静默在风里,眸光清淡,深思悠远,眸光微凝,不知向往何方……
“泠泠……”
夜已深,迎门走进了一个步履虚浮之人。
“您好,这里是忘忧酒馆。请问您需要些什么?小店今日新酿了菊花醉,不知足下是否需要尝尝?”白衣公子悠悠然靠坐在背椅上,依然手执书卷,清雅淡远的模样。
“嗝!酒!来人给老子上酒!上好酒!哈哈!老子今夜不醉不归!”来人是一位落魄布衣壮汉,整个人就是一副穷困潦倒的模样,但眉峰眼角上,自有一种傲然与风骨,仿佛久经磨砺的宝剑,沉寂着,仍却闪烁着锋芒。只是此时醉了,脸颊上浮起酡红,眼神里透露着迷离。
“足下,”白衣公子摇头笑了笑,“在下想,或许您需要的不是酒,而是一碗醒酒汤。您醉了,醉得太久了。”
“嗝……我没醉!你这个书生!长着副文邹邹的虚伪样!给我上酒!这点酒怎么可能让老子醉!老子还能来!还能来!”
“乒乒——”落魄壮汉叫嚷着,随手一扬,手中的酒罐砸碎在地上,酒溅了一地。
“你做什么?!不许欺负公子!”本来在小厨房里烧着酒的临安闻声几息间便赶了过来。寒光一闪,一柄长剑便架在了壮汉脖颈之上。
“我做什么?嗝……你们这开得什么破、破店!快给老子上酒!你……给老子上酒!”壮汉醉醺醺的,丝毫没有顾忌临安的剑芒,单手指着白衣公子。
“你想做什么?!”临安眸光微寒,剑光又凌厉几分。
“临安,”白衣公子却笑着拦下他,“来者是客,好生招待着,给这位哥哥上碗醒酒汤吧。”
“可是公子……”临安担忧地看他一眼。
“无碍,去吧。”白衣公子摇了摇头,满不在意地笑道,眼底是不惊的波澜。
“好吧。”临安点点头,才收剑,一步三回头进了厨房,眼神还颇为不满地打量着壮汉。
“足下,先坐下歇会吧。”白衣公子笑了笑,旋即也不管壮汉作何表态,便自顾地坐下,含着清浅的笑,斟了两盏清茶,一杯放在桌子的对面,一杯把玩在手中,优哉游哉喝了起来。
“嗝,酒,酒……你这店怎生这样,怎的还不上酒……怎么没有酒……怎么搞的……”壮汉脚步虚浮,“噗通”一声跌坐在地上。
“喝!”壮汉突然迷糊起来,“喝……兄弟们!给我喝!今宵,不醉不归!喝——”壮汉高扬着头在地上摸爬着,手高举过头顶,做着半握道姿势,就像手中握着杯盏。伸着手的模样,就像在与人碰杯。
“喝!喝!你小子,怎么这么点酒量?不行不行!是条汉子就给老子使劲喝!”
他似乎很欢畅,拍拍凳子,又拍拍椅子,寂静的夜里发出沉闷的响。一条胳膊勾搭在凳子上,手不住拍打着,他醉意浓重的脸上,写满了熏红的满足与快乐。
他就好像,不是一个人,而是在与一群人开怀畅饮。
见此,白衣公子眸光微闪,静默几瞬,旋即放下手中杯盏,缓步走到他的面前。
对着这张醉到脖子梗都红了的脸,白衣公子轻声笑了,“倒是我看走眼了。”
白衣公子笑着摇了摇头,镜湖般的眼眸映照了一池明月。
“原来你需要的不是醒酒汤,而是忘忧酒。”白衣公子垂着眼帘,低笑着,自顾的说道,“也对啊,醉了这么久的人,说醒也醒不了了,却是不如醉着……醉了也挺好的,不是吗?”
醉得神志不清的壮汉目光迷离地看着白衣公子,突然,笑意爬满他久经风霜的脸,“好小子,你还活着啊!白让老子担心这么久,也白让嫂子替你抹那么多眼泪了!”
壮汉二话不说,突然一巴掌拍在白衣公子身上,然而他脸上的笑却很真诚很开怀,任谁都能感觉到他笑里的畅快。
“咳咳……”然而白衣公子就不大畅快了,他没防备的被拍了一把掌,这会有几分喘不过气。
“公子!”端了醒酒汤来的临安看见自家公子被打得直咳嗽的模样,顿时就慌了,急匆匆跑过来,醒酒汤也洒了大半。
“公子,你没事吧?”临安将白衣公子拂到他的长靠椅上坐下,替他拍拍背,顺顺气,白衣公子才渐渐缓过劲来。
“这个人……太过分了!!”临安说着撸起袖子,“公子好心给他醒酒汤,他居然还敢打公子!气死我了,看我不收拾他!”
“临安,坐下。”白衣公子再次拉住了他。
“公子?为何?他都打你了!”临安嘟着嘴愤愤不平。
“你啊,行事过于冲动,这性子还得好好养养。”白衣公子清浅地笑了笑。
“公子,临安已经很乖了!这个人张着就一副讨厌相从他进门我就想打他了!但我忍下了,可他千不该万不该对公子动手!”临安说着小脸都激动得有些通红。
白衣公子摇摇头,轻叹口气:“这你可就误会他了,他……也是可怜人。”
“疯疯癫癫的,哪里可怜了?可怜也是自找的!”临安小声嘀咕着,白衣公子无奈摇了摇头。
“我进内室一趟。”白衣公子说着便走进了内室,出来之时,手中端了和之前一模一样的碟子,一样的壶、杯、盏。唯一不同的是小碟子中的花瓣。
之前是梦幻紫般的紫藤花,现在,是晴朗如这清秋的黄菊,一瓣一瓣,朦胧如月,尽显曾经。
“公子竟是要给他忘忧酒?这个人……也没什么特别的啊!”
“不,他很特别。临安,观人不能只观人,还得要观心。”白衣公子清淡地说道。
“临安不解。”
“你慢慢的就懂了。”
玉手轻翻,金黄地花瓣融入纯澈的酒水之中,清冽的香浮荡开来,冷月之下,清秋。
“你沉醉过往,不愿遗忘,我便赠你一梦。愿你在梦中寻到心念的曾经,梦醒后,就都散了吧,活着的,才是最重要的。”白衣公子淡淡的语气,确如白云一般飘渺,飘飘然,飘入人的心里,梦里。
酒入愁肠,皆为过往,皆为虚幻。
那年金戈铁马,枕戈待旦;那年纵马狂奔,疆场驰骋;那年大漠孤烟,长河烟火,你我开怀畅饮,酣畅漓淋。曾许下过的山河壮志,曾放出的豪情壮言,曾拜过的义胆兄弟……
我还在这里,你们去哪里了?
一路,走好!
酒意散尽,唯余淡淡残香,在冷月凄迷中缠绕。
“我们曾约定好,一起征战天下,报效家国!可现在,家国将失,故人已逝……”
“所以忘了,不是更好吗?”白衣公子轻声笑笑。
“你怎么会懂……我忘不了,一辈子都忘不了……”壮汉挣扎着不愿睡去,但眼皮过于沉重,最终他还是睡倒了过去,发出了均匀的呼吸。
“忘不了么……”白衣公子看着满屋盛开的金菊,随意捻下一朵,又任它随意跌落,碎了一地金黄。
赤心皆如黄金,肝胆皆似冰雪,却碎成了茫茫大漠中的风沙。
就像破碎的曾经,如今只余凄凉。
月色清浅,暗香浮动,真有那么几分清冷了。
山长水阔处,可还有心之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