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理解了我的父母,但是我的父母却怀疑,我正走在一条成为一个疯子或是傻子的道路上。
我不知道该怎样与他们解释这一切,更何况我又能用什么东西去给他们解释呢?用我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的嘴?还是用一本子的圆圈?我真的很为难。当我看着他们努力掩饰的担忧神情时,我又觉得有些畅快,谁让他们不懂我的心思!
我觉得,一对优秀的合格的父母,应该对他们的孩子的心理了如指掌。比如,当我望向他们时,他们就该知道,我是饿了而不是渴了。当我再望向他们时,他们就该知道,我这次是渴了而不是饿了。我安静时,他们应该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四处走动时,他们也应该知道我在做什么。
而我的父母,完全不符合我心里的优秀父母的标准,甚至连合格都都达不到。我知道,这不能怪他们,因为四岁之前,我的世界里只有“爸爸妈妈”这两个名词存在,而这两个名词所代表的人是谁,我却一无所知。因为他们忙啊,忙仕途,忙人脉,忙南山市里那些大大小小的事。这些事无论好坏,无论与他们有没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最后在报纸上都会变成他们的政绩。
在报纸的描述中,他们时而是节俭自律的晏子,时而是赏罚分明的诸葛孔明,时而是温良恭谨的司马光,时而与城市最底层的人们谈心,时而亲自下基层体验农务。
不得不承认,他们确实很忙,他们就像会七十二变的孙悟空,不停的在人们眼中变换他们的光辉形象。以致于他们没有一点时间,回老家看看他们已四年不见的孩子。
小时候我们不在一起,导致了他们对我一点都不了解,而我对他们更是不了解。如果说,我对于他们来说是熟悉的陌生人。那么,他们对于我就是彻彻底底,真真正正的陌生人。
对于常年不在我身边,他们是愧疚的。对于这些年他们没在我身边,我却没有一点不满与怨恨。但是,当我四岁时,他们把我从奶奶家接到他们身边时,我很伤心,比那个带大我的奶奶还伤心。
我奶奶的伤心,伴随着对我能跟父母团聚的开心。而我的伤心,是饱含对未知世界的恐惧和无助,我所熟悉的一切让我有了依傍,能笔直地,坚挺地站立着。而当我所熟悉的一切都消失后,我就觉得我变成一堆沙土,变成了一团雨水,看似有形,却瘫软无力。
我不因我的父母将我生下后,扔给我奶奶带而充满怨恨。却因他们将我从奶奶家接回他们身边而伤心。伤心他们从小就不知道我的心思,不知道我的想法,不知道我到底需要什么,又到底不需要什么!
其实,我有一些后悔,在我成为一个哑巴之前,我本可以用我的嘴,向他们讲述我的想法,然而我没有那样做。当我成为一个哑巴后,我想告诉他们我的想法,却又因没有嘴而不能。
我不能阐述我的想法导致的后果就是,他们把我带到了怀仁医院。
怀仁医院是南山市最大的医院里,这里有个全国有名的心理医生。虽然许多人都想找全国有名的心理医生看病,以至于他的号很难挂。但是,这里的这个“难”字对于有权有势的人来说就只是一句话的事。
我的母亲在打了一通电话后,便带着我来到了医院。我看着医院门口石碑上,四个龙飞凤舞的朱漆大字,想:人们确实都喜欢病急乱投医。
我的母亲就是这些人们当中的一个,先不说我到底需不需要看心理医生,只需想一想,一个心理医生要怎样给一个哑巴看病?
况且这个哑巴是个真真正正的小哑巴,他不会手语,不会写字,更不会发出“啊啊啊”的声音,来宣告自己是一个哑巴的事实。
显然,那位姓李的心理医生也没有想到我是一个哑巴。在我母亲委婉的,间接的告诉他我不能说话时,他只有眉毛微微抬起了一瞬间,由此,我判定他确实是个比较好的心理医生,因为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在听见这件事后露出显而易见的惊讶表情。
如果是其他人,他们就会眼睛睁大,嘴唇微微张开,眉毛夸张的向上扬起。而后,他们会将那对,因惊讶而高高扬起的双眉眉梢向下,变成一对八字眉。又将因惊讶而张开的嘴,紧紧地抿在一起,身体微微前倾,若是刚好我在他们身边,他们会温柔地摸摸我的头。仿佛他们的整个脸与身体,都在极力的表示着惊讶与同情。
虽然,李医生是个比较好的心理医生,但是,我不觉得他能医治我。我坐在他的对面椅子上,椅子有点大,我坐在上面双腿便悬空,我晃着我的腿,看着李医生。他大概40岁左右,额头上有几条明显的横纹,他对着我笑,他笑的时候,额头的皱纹便更加深几分。
他试图用含有“是不是”这三个字的疑问句来了解我,而我只需要用点头与摇头来回答他。但是,很多时候点头与摇头并不能回答含有“是不是”三个字的问题。比如他问我:“你喜不喜欢安静?”对于这个问题,我是不确定的,因为我喜欢安静,但是安静的时候我又喜欢在我脑袋里心里生出许多个声音,这些声音是闹腾的而又不安的。我想到,用不摇头也不点头来回答这些我不确定的问题。但是看着我母亲与李医生殷切的目光,我觉得我必须有所回应,这是一个东方礼仪之邦所孕育出的小孩,应该具备的品德。
就这样,李医生对我所提的问题,除了姓名与年龄,其它问题我全是用摇头来展示我的礼貌。
当李医生再也问不出什么问题时,他让我的母亲单独与他谈谈,我的母亲让我在候诊室等她。候诊室到李医生的诊室要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当我的母亲从那条走廊走出来时,我觉得她像是要哭出来似的,她看上去是那么疲倦,那么沉重,仿佛有一座山压在她的头上,以致于她的身形也变得矮小了几分,以致于让我怀疑起我的眼睛,我以前所看见的那个意气风发的母亲,到底是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样子?我怀疑,现在我所见到的这个矮小疲倦的母亲,她还是不是我记忆中的母亲。如果我的眼睛欺骗了我,那她到底应该是哪一个样子呢?
虽然我的耳朵很灵敏,但是它不是传说当中的顺风耳,也没有什么特异功能。对于我自己,我还是有不少的自知之明。隔着长长的走廊,我听不见李医生给我母亲说了些什么。但是,我知道,他们的谈话一定跟另一个小孩有关,而另一个小孩又跟我有关。因为那次医院之行后,我的父母便筹划着领养一个小孩。
所以,当我的父母说出他们要领养一个孩子的想法时,我没有惊讶,没有欣喜,没有伤心,也没有不满。
我觉得我就是一棵树,一块石头或是一根草,无知无觉,没有痛苦,没有烦恼,没有人类所该有的喜怒哀乐,有雨水落下我就吸收雨水活着。有养料灌溉,我便吸收营养发芽。我不会对降下的甘霖心存感激,也不会把那份给我施予养分的恩情铭记于心。
有时候,我又觉得我住进了一个透明的壳里,这个坚硬的外壳抵御了任何人任何事的攻击。有了这层壳的保护,我便有了无穷的安全感。我只需在壳里像看电影一样,看着壳外的事物不停变化,或是一层不变,看着四季循环往复,看着春秋来了又去。
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收养一个孤儿,这件事对我或是他们好还是不好。更不知道那个被我的父母所收养的孤儿,到底想还是不想被收养,而被我的父母收养对于他到底好还是不好。
于是我就在我的脑袋里幻想,我就是那个孤儿。我是一个从小被遗弃的孩子,我在孤儿院长大,孤儿院院长是个温暖的女人,她的话语总是轻柔的像世上最好的妈妈。她会微笑着把好吃的省下来,偷偷的塞到我手里,她会用世上最温暖的手抚摸我的头,用带有蔷薇花香的手绢搽我脸上的泥垢。虽然我是一个孤儿,却是一个有着完整的母爱的孤儿,我过得很开心,我的世界里充满暖和的阳光。
然而,某一天,温暖的院长告诉我,我将被市里的一个高官家收养,院长说:“那家人是一户好人家,你被他们家收养后,便会衣食无忧,便会受到良好的教育,只有受到良好的教育,才更有可能成为一个有用的人。”
我就问院长,“什么叫做有用的人?”
院长说:“有用的人就是,能靠自己的双手,让自己与别人过得更好的人。”
我说:“那经常来我们这里,捡垃圾的李伯伯就是一个有用的人!”
院长:“为什么?”
我说:“他捡垃圾卖钱,是靠的自己的双手让自己过得更好。地上的垃圾变少了,就是让别人过得更好,难道不是吗?”
院长觉得我说得对,可是又觉得我的话肯定有不对的地方,但她又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就笑了笑,说:“我上学少,这个问题你以后问你的新爸爸妈妈吧!”
我想象里的那个孩子是不愿离开孤儿院的,但是在院长的游说下,他最终不情愿地来到了我的家里。来到我的家里后,看到我是一个哑巴,而且是个不愿跟他疯玩的哑巴后,他应该会不开心,他会想他的院长妈妈,会想孤儿院里那群跟他玩耍的伙伴。
而我的父母原本期望的结果不是这样的,我知道,他们是想要一个开朗的孩子来感染他们的哑巴儿子。就像奶奶的领居家,有对夫妻生不出孩子,就把别人家的孩子抱过来养了一个月,那对夫妻当真怀上了自己的孩子。
我想世界上许多事物情感都像传染病,开心能传染,伤心能传染,愤怒能传染,哈欠能传染,咳嗽能传染。能不能被传染上,就看你的身体或心理是否够强大。
好比流感,如果你的身体强壮,免疫系统在遇到一点病毒时,能迅速产生抗体,那么你就打几声喷嚏,病毒就被消灭掉了。若是你身体弱,你的免疫系统便需要很长的时间,来产生足够多的抗体,以消灭这些病毒。
在我想象里,来到我家的那个孩子是会不开心的。而他的不开心会传染给我的父母。
我觉得,我的父母带有一些心机的收养,对那个孩子是不公平的,那个孩子可以因思恋而讨厌我与我的父母。我不会怪他讨厌我,如果需要我帮他回到孤儿院,我是乐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