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惟六月,御花园里百花齐放,姹紫嫣红。树林茂密,枝叶繁多。
阳光炽烈,朱翊钧额头上挂着几滴汗珠,他用手抹了一下继续欣赏这一片鸟语花香,清水翠叶以及布满嶙峋怪石的假山。
冯保走后,他在慈宁宫坐了一会,游玩的兴致大起,不一会就出了慈宁宫。
一路上左看右瞧,指指点点,好不快活!
他让孙海带着自己的舆轿漫无目的的瞎逛。七拐八拐就来到承光门后的御花园,后宫中有好几处御花园,承光门后就有一处。
一路上,不时能碰到路过的宫女太监,纷纷跪在路旁给皇上请安。
一行人快走到承光门时,在甬道里碰到了一旗巡逻的锦衣卫。
“恭请陛下圣安”
为首的小旗率队跪在路边行礼。
朱翊钧过见过几次宿卫禁宫的校尉,乾清宫四角就有岗哨。
不过成建制的巡逻队伍还是第一次见,他放眼望去,看到这是十人一队的小旗。
为首的小旗官头戴金盔,上面还刻绘着一个三角形的旗帜。身着一套对襟的盔甲,腰配宫刀。右手边还悬挂着一个宫禁金牌,煞是英武。
“停下”
朱翊钧吩咐道着。
这队跪着的锦衣卫看到皇帝在面前停下了轿,顿时纳闷。他们不知道皇帝要干什么,只能毕恭毕敬的跪着,不敢妄动。
朱翊钧心里在想:
锦衣卫可是大名鼎鼎啊,这可是自己的亲军卫,不隶属于五军都督府和兵部。
他们不仅承担护卫,仪仗的任务,还有巡查缉捕的权利。
后世都知道锦衣卫和东厂是皇帝手里的两把屠刀,专门抗衡文武百官的利器。
现任指挥使是成国公朱希忠是朱棣爱将朱能的后代。祖上曾因土木堡事变时,指挥不当被削了爵位。
此人机敏,仁厚,但是做事有些循规蹈矩,换句话说就是没什么野心。所以目前锦衣卫势微多依附东厂。
朱翊钧觉得虽然明朝的厂卫名声不大好,可自己初来乍到,有这两个特务机关互为表里,他的安全多了不少保障。
俗话说的好”笼络人心要趁早”。
想到这里朱翊钧突然加快了脚步,双手伸开,左手抓住那名小旗官的胳膊,右手抓住旁边一名校尉的手,一用力就要拉他们起身。
嘴里还故意冲忙的说道:
“来,来,起来,
你们都是朕的亲军,宿守宫闱,操练军阵,本就幸苦。”
听皇上这么说,这些校尉都激动的无以言状。
一个个八尺大汉此时眼睛都泛起了水雾!
这旗校尉如此激动倒也可以理解:
明朝武人地位极其低下,和宋朝比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虽然罪魁祸首是朱元璋,可他的本意是文武百官互相牵制,再加上宦官,女宫多方掣肘,最大限度的保障皇权。
结果随着时间的流逝,和老朱家帝王教育的失败等很多因素导致目前这种难堪的现状:
五军都督府形同虚设,兵部的文官统领指挥全国兵马。高级将领地位难堪,普通士兵遭人白眼。
失去制衡的士大夫集团势力高涨,皇帝竟然只能依靠太监打击文官。
对于这种局面,历代的皇帝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所以当校尉们看到朱翊钧对他们这么客气,这么看重,一个都激动的泪眼婆娑。
在后世,能和大领导握个手都能激动的晒半年朋友圈,何况现在?
“谢陛下隆恩,
陛下使不得,
咱们身上脏,可别污了圣驾”
为首的小旗官说话倒是得体!
朱翊钧听罢,故意拿捏了下姿态。
他用手指着这诺大的宫阙画了个弧,清脆的嗓音多了几分严肃,说道:
“有的人身上脏,心却是干净。有些人身上干净,心却脏了!
文武百官都是朝廷的柱石,无品小吏,和你们这些底层官兵却是朝廷的基石”
说完,他伸出了右手。本来是想拍拍这个旗官的肩膀,鼓励鼓励他,可是抬头一看这身高。。。
顺势摆了摆手,便朝舆轿走去。
“恭送陛下!”一人道。
“恭送陛下!”十人道。
朱翊钧继续溜达去了,可是他不知道这一通言语和姿态稍后却在朝野引起了轩然大波,有很多人因此起了争执!
朱翊钧派派屁股走了,继续游览皇家花园。
正在兴头上李贵妃却差人来叫他回去温书。
等他回到乾清宫,发现李贵妃正在她以前住的精舍里抄佛经。
朱翊钧很无奈,只好从书架里抽出一本《论语》读了起来。
朱翊钧在老家时就听说李贵妃对儿子管教极严,天一亮就叫儿子起来读书。
有朝会时,等儿子下朝了,她就问奏对,跟家长给二年级的学生订正作业一样!
现在看来所言非虚啊!
哎,这书连标点都没有,难啊。
朱翊钧正心里犯着嘀咕,皇极殿旁的甬道里,有一顶两人抬的肩舆,正在被两个年轻力壮的阉人向着乾清宫抬的飞快。
肩舆里坐着的是冯保,他读了礼部上的题本后,觉得机会来了!
这份题本的大意是新皇登基,按照惯例,户部应该从太仓银里拨一笔款子约么30万两给后宫。用以打造一批首饰,赏赐嫔妃!
至于为什么户部出钱礼部上疏,那是因为这是礼仪上的事。而户部管的就是礼仪。
这也是高拱拍李贵妃马屁的神来之笔,没有他的授意,礼部是不敢这样炮制的,万一户部不给钱咋办?
大明的皇帝和后宫被大臣掐的还是比较扎实的,平时皇帝跟户部要点开销钱,比要户部尚书的命还难!
现在高拱这么策划,讲道理从后宫到皇帝,都应该高兴!
可有些事却事与愿违!
朱翊钧今年才九岁,一个孩子,哪里来的后宫?
久经政治斗争考验的冯保,立马发现这份奏疏是个机会,说不得要进一进高拱的谗言了。
冯保还在心里思量着如何搞事情,已经到了乾清宫。通报之后,李贵妃让他进了精舍。
“冯公公差事可安排妥当了?”
冯保知道这是在说嚼舌根的事情。
他将身子向前倾了倾,恭敬地答道:
“启禀贵妃娘娘,已经乱棍打死了。”
李贵妃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们俩说的若无其事,却把一旁的朱翊钧惊的目瞪口呆:万恶的封建社会!
上午李贵妃动过怒,冯保觉得这个时候正好进谗。
他小心试探道:
“启禀贵妃娘娘,老奴手里有份礼部上的题本,想请娘娘和万岁爷圣裁”
朱翊钧一听,把书往桌子上一扣,也走了过来。
他冲着冯保笑眯眯地问道:
“大伴,
父皇当初可是对朕说过你的本事,
怎么还有你拿不定主意的事情?”
冯保的确素有才华,办事也老辣。
李贵妃一听,也投来一缕疑惑的目光。
冯保慌忙站了起来,把随身带来的木匣子打开,拿了两份奏疏出来,双手递给了朱翊钧。
战战兢兢地说道:
“万岁爷的话羞煞老奴了,
老奴只是一个奴才,蒙贵妃娘娘恩典,提拔奴婢给万岁爷分忧”,
说着还偷偷拿余光去瞧李贵妃的脸色。
“老奴只能跑跑腿,
真正的大事还得贵妃娘娘和万岁爷拿主意”
李贵妃对冯保的这番言辞非常满意,她的死鬼丈夫曾经跟她说过,想当好皇帝只要管好两个人就行了,一个是内阁首辅,一个是司礼监掌印太监。
可她又怕儿子太小驾驭不了他们。
所以当冯保表现的这般有分寸时,她的心中便是一暖,不知不觉中对冯保更是多了几分倚重。
朱翊钧草草扫了一下奏疏,以他半吊子的文言文功底,看得一阵头大。
尴尬的是还有好多字他不认识!可他又不能让人看出来,索性又拿起另一份装模作样的看了一会。然后,双手把奏章递给李贵妃,说道:
“母后你也看看。”
之后,一声不吭的坐在椅子上假装思考。
李贵妃先打开了高拱代拟的《罪己诏》,看了一会,秀眉渐渐簇做一团。
少顷,又打开了礼部的奏本,没看一会,簇着的眉头便渐渐苏展,不一会脸上竟然浮现了一抹笑颜。
冯保一直在偷偷观察李贵妃的脸色,看到她此时的表情,内心一咯噔:高拱这马屁拍的老辣啊,老子不给你搞点事,非让你整到南京去种菜!
说搞就搞,他整理了一下思路,一改往日不紧不慢的从容之态,一脸痛心纠结地说道:
“启禀贵妃娘娘,奴才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贵妃刚看完,这会儿把奏疏放在一旁,抬手示意道:
“冯公公请讲”
“娘娘,
老奴在宫里伺候了几十年,一直兢兢业业,
特别是掌印司礼监之后,与外臣相处更是胆小甚微,
处处恪守本分,从不与人生龃龉”
说着说着竟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尖着嗓子,激动道:
“可是今天这事情老奴要不说出来就是看着娘娘往火坑里跳啊!”
李贵妃听的摸不着头脑,疑惑地看了看冯保,又示意他起来:
“冯公公这话怎么讲?
可是这两份奏疏有什么问题?”
实在是有人自恃恩宠,卖弄权术,想擅权专政”
朱翊钧一听,顿时来了兴趣。以他的宫斗剧经验,这多半是有事情了!
“的确!
娘娘您想,
高阁老先是奏请万岁爷下罪己诏,
诏书还没下,这礼部又要拨三十万两头面收首饰钱给后宫。”
李贵妃听他说了等于没说,皱了下眉头,冯保看到后也不敢再啰嗦直接说道:
“贵妃娘娘平时不理朝政,可能不知道,
先帝大行,万岁爷登基,一应礼仪耗银将近七十万两。
广西这两年又在闹匪患,广西总兵俞大猷的催饷奏疏,要银三十万两。
陕北大旱,朝廷赈灾已经用了四十万两。
可是户部每年收赋才二百于万两,去年朝廷就已经透支连连,现在秋赋未解,户部根本就没有存银了。
要是同意了礼部的奏请,户部说不得要挪用广西剿匪的军费了!”
“什么?”
李贵妃一脸震惊地问道。
朱翊钧听了也是一脸蛋碎,没想到死个人,上个位,要七十万两!
“老奴平时也很敬佩高阁老的手段,可这次实在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你是说这礼部的题本是高先生授意的?”
李贵妃追问道。
“可不是吗,这种事情得不到高阁老的首肯,他们也没银子啊!”
李贵妃一听,顿时疑窦丛生:这高拱昨天刚劝皇帝下《罪己诏》,今天就策划这种事情,打一棒子给一枣子,这是要干什么?
“可是高拱他…
他身为首辅不可能不知道户部现在的亏缺啊!”
赤裸裸地挑拨啊!朱翊钧觉得冯保挑拨还真有一手。
李贵妃一琢磨,可不是这个理吗?她一听这笔钱可能是军费,顿时没有了先前的喜悦,这要是挪来了,天下人还不把自己骂死,谁不知道现在的后宫实际上是她在做主!
她思索了一会,皱着秀眉道:
“皇上现在还未大婚,还没有自己的后宫呢!
以咱看这件事就算了吧”
“娘娘圣明!
这要是拨了款,天下人还不以为这个钱给贵妃娘娘做了孝敬!”
“放肆!”
李贵妃拍了下茶几。可冯保并不害怕,他知道李贵妃表面上是骂自己,实际上是对高拱心生不满。
“奴婢知罪!
贵妃娘娘大度,可奴婢却看不下,
奴婢倒要去问问他高拱是安的什么心!”
说着竟然就要去找高拱,李贵妃一看,赶紧阻止道:
“算了,高阁老可能是一时疏忽”
说完脸色阴晴不定的,坐在椅子上不说话。
冯保偷偷看了看李贵妃,心里顿时乐开了花: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让老子抓住机会了吧!
李贵妃生着闷气,朱翊钧却看的明白:
高拱让自己下《罪己诏》完全是为了应对天象,这是常规操作!
至于三十万两头面首饰钱,肯定是想拉拢李贵妃。
毕竟在高拱眼里自己只是个小孩,这个时候宫里做主的是李贵妃!
但凡一个有抱负的首辅在面对皇权更迭时,首要目标肯定是稳定时局,巩固自己的政治地位。一图未来的大施拳脚,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
朱翊钧虽然看的明白,却不点破。感情上他是同情高拱的,可是他并不打算拉一把。
一时瑜亮,天意弄人!
怪只怪你和张居正生在一个时代!而张居正的所作所为又是经过历史肯定的!
可转眼一想,高拱其实也还有余热可以发挥的!这都是后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