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雪走了。
这是我从上海回来后得知的。
她只留下短短的一封邮件就走了，出国了。
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再回来。也许会，也许不会。
有很多个晚上，我都想起她。她那冰冷的面容，空洞却又锐利的眼神，保留在记忆里。然后，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有些遗忘了，至于是真的遗忘还是留存在心底，我不知道。有时候，我会回想这几年所发生的事情，甚至一个人蹲坐在街角，看着过往的行人，一支一支的抽着烟，愣愣的发呆。
曾经过往的种种，反复如潮水，时时上涌。
某一刻，我想要大声哭一场，不为什么，突然之间就掉下了泪水。这是自父亲逝世之后，第一次有泪水流出来。我早以为自己已经练就一副铁石心肠，却从没想过，这么容易被心底的脆弱所击败。
欧阳的逝世、盈的自杀、琳的远去，都没有让我掉过一滴泪。
只有暮雪，让我再一次拥有泪水。
我不在谈论爱情，只是每天的工作，把自己弄得特别疲惫，回到家便倒在床上，什么都不用去想。
三年后的某一天晚上，我收到了她的E-Mail，是一张照片。
我沉默的看着这张照片，然后给自己点燃一支烟。
黑暗中，我仿佛看见一束火光，还有那道熟悉竟分辨不清楚的身影。
照片上两个人，一个是我这一生都无法遗忘的女人，容颜不改，笑靥如花。另一个是老外，长得很英俊。
……
那段时日很平静，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我过着重复的上班下班生活。
然后在某一天下午，我接到琳的电话。
朝歌，这些年，你还好吗？她说，声音带着轻快。
我还好，你呢？
我很好。她说，然后她笑了笑。
我在呼伦贝尔。她又说。
我们寒暄了一阵，然后互道珍重。
对于琳能重拾对生活的信心，我很高兴，很欣慰她能从欧阳去世的阴影中走出来。她在某一时间段，属于欧阳一个人。但那，已经成为过去，现在，她似乎找回了自己。
我相信琳能振作起来，但是，我自己呢？
我握着手机，略微有些失神，突然觉得很萧索。记忆中的人似乎都随着时间的流逝，消失在生活中。那一张张鲜活的面孔，已经模糊了。熟悉的人，也变得越来越陌生，最后，不知道身边会剩下谁，或许，一个都不剩吧！
半年后，我收到一封请柬，是快递过来的。
是琳的婚礼请柬，在呼伦贝尔大草原。
……
记不清自己在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容易伤感，这么脆弱，常常独自躲在一个角落抽烟，静静发呆。然后一个人游离在孤独的城市，在喧哗的陌生人群中穿梭。我换了住处，换了工作，搬离了原先的生活。甚至刻意不经过那些熟悉的地方，仅仅只是为了不再想起那些往事。
我无法面对过去的生活。
大雨磅礴的天气，总能勾起我的回忆，在海边的那个夜晚，也包括那个夜晚所留下的一切。
许多个夜晚，我出入各种夜场，喝酒到天明，然后趴在路边的树下，大声呕吐。
每一天这样子渡过，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这样做。
也许，是因为孤独。
也许，是想忘记过去。
也许，是期待新生。
城市的灯火，迷离。
我感觉自己正在老去，似乎青春一下子不翼而飞，再难寻觅。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失眠，看着黑暗中透露出来的一点光亮，然后感觉到，孤独，令人恐惧的孤独。
我想重新开始面对生活。
……
然后，在某一天。
我意外的碰到了雨晴，欧阳的妹妹。
她一个人，坐在医院冰冷的椅子上，挂着吊瓶。
我问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笑笑，脸色苍白。把手里的单子递给我。
我突然明白了，她在打掉一个原本不该出世或者是应该出世的生命。
我坐了下来，看着她苍白的面容。
怎么会这样？我说。
她轻笑，有些苦涩，但不改我初见她时的青涩模样。
他呢？我问。
走了，雨晴的声音中带着某种压抑。
她突然抬起头看着我。
我被她的眼神所吓到，那竟是一种映入到人心底，却带着某种锐利的尖锐目光，投射在心底。
苍白的面容中，看到的不仅仅是身体虚弱之后的萎靡，更多的则是让人抑制不住的爱怜。
雨晴，你还好吧？
我小心翼翼的问。
眼泪抑制不住的夺目而出，点点滴滴掉落，我手足无措。
为什么这样对我，她喃喃自语。
目光涣散中，透出许多绝望。
我握住她激动中紧握的右手，冰冷，刺骨。
眼泪滴落，溅在手上。
最后，她止住无声的抽泣，看着我说，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安抚她说，事情都过去了。
哥哥走了，他也走了，我哪里做的不好？
我不知如何回答。
这时，医生过来，取了点滴，把我叫到一旁。
病人情绪有些激动，要有人天天照顾，不能再刺激到她。医生说。
接过医生开的药单，我点头表示知道，谢过医生，带着雨晴离开医院。
……
你现在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家。我问雨晴。
她摇头不语，只顾抽泣。
此时，天色渐晚，昏暗的夜色降临，天地笼罩着一层烟雾。
我招手拦车，带着雨晴回到住处。
放下手中厚重的药物，雨晴此时乖巧的坐在沙发上，目光涣散，只是少了抽泣。
我暗自苦叹，低声说，你先坐一会。
便独自走进屋子里，直到此时，才竟然发现，在这个城市中再无熟识的女性朋友，盈，暮雪，琳，当这一个个鲜活的人，消失在生活中，镜也是那样的自然，乃至于毫无情绪波动。
换了一件衣服，打开房门，便看见客厅中空无一人，雨晴不见了。
看着门口的鞋子，一颗调上去的心猛然落下。
雨晴还在屋中。
流水声，骤然响起。
声音从卫生间中传出，我担心的上前敲门。
雨晴，你还好么？
朝歌哥哥，我没事了。
听到她的声音，这才将一颗心安放好。
往后的时光，我去看她。
她渐渐好起来。
……
随着雨晴的事情告一段落，我的生活又步入了平静。人生就是一幕幕小小的短剧，最终汇聚成一场大戏。
有的人谢幕了，便离开舞台，有的人留在舞台，却成为了戏中的配角。
生活本就是戏，无论悲喜。
正所谓人间喜剧，到头来终是一场悲剧。
拼命工作，麻木自己，所带来的后果就是生病。
我病倒了，谈不上是心病所致，还是工作所累。
在病床上的几天，也许是难得的清闲时光。
……
习惯了一个人的城市生活，同时也厌倦了一个人的城市生活。
我不知道自己还会在这座城市停留多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离开。
仿佛置身在这样的城市中，只需要留下一段不可磨灭的记忆便已经是好的。
我时常回想这些年，那些在我青春时期出现过的人，随着时间的流逝一一消失，犹如搭乘公交车般，他们抵达了终点，下车。而我，继续留在车上，不知道车子将会开向何方。游荡在这座城市这么些年，到底得到了什么，也许失去的比得到的更多，我想。
忘记了过去，看不见未来。
这就是生活，这就是人生。
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让我对外面的世界索然无味。我曾幻想过放下现在所有的一切，孤身上路，在未知的路途上，寻找人生，寻找自己。
冬去春来，四季交替。
青春随着时间，消逝掉。
看着空荡荡的屋子，这样子的生活，的确让人厌倦。我打开电脑，看着里面尘封许久的照片。盈，欧阳，琳，还有暮雪，每一个青春的面孔，是那样子的鲜活，只是我从未想过，他们会在某一天，消失在我的生命中。
当然，还有那封邮件：
朝歌，展信悦。
写这封邮件，是在去机场的路上，堵车，但时间还很充裕。
在离开前的一段时日，我曾有过犹豫，而究其原因，只有一个，因为你。有你的那段时光，是我这一生最快乐的。也许，是我之前的生活太过简单，也许，是我不懂得什么是快乐。
10岁那年，全家移民到国外，直至我长大成人。
20岁那年，大学毕业，进一家广告公司。
23岁那年，听从家里人的安排，同一个男人结了婚，没有孩子。
婚后的生活，并不如想象中的那样，
在此之前，我从没觉得自己的生活有多么痛苦，只是觉得，生活如此简单。
但当我感觉自己在逐渐老去时，我突然厌倦了那种生活，便选择了逃离。我回国了，于是，便遇见了你。
朝歌，遗忘我吧。
暮雪。
看着这封邮件，我自嘲的笑了笑，也许，生命注定是孤独的，但是至少他们曾经出现过。
每一个鲜活的面孔背后，都有痛苦。
然而，逝去仅仅是青春吗？
……
在30岁来临的时候，我结婚了。和一个北方女子，同样在南方漂泊数年，同样厌倦了一个人的生活。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会在30岁的时候，仅仅只是因为厌倦了一个人的寂寞，同一个相识很短时间的女人结婚。
没有婚礼，没有宴会。有的仅仅只是一纸婚书。
于是，一切变得有序，不再枯寂，我每天按时下班，减少了参加聚会的次数，琐碎的家务填补了工作剩余的时间。生活，陡然变得索然无味。我突然有些理解暮雪的感受，原来，婚后的生活，真的会令人厌倦。
往昔的记忆慢慢被磨灭，只剩下对前路的窥探。人生如同在人间的焰火，随着岁月流逝，转瞬即逝。至于精不精彩，快不快乐，只有自己才知道。
时间推着你被迫前行，逆来顺受的接受命运的掌控，然后被命运抛弃。
曾经以为自己爱过，但在结婚之后，才明白爱不爱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最后陪在自己身边的人，不一定是你最爱的人。
城市在清晨中苏醒，隐没在淡淡雾气中的高楼，泛着稀疏的惨淡白光，仿佛零落在地的碎玻璃。车辆沿着夹在冰冷建筑中的道路上缓缓挪动，犹如行驶在一条巨大的裂痕之间，发出阵阵哀鸣。天空不断产生细微的变化，与带着冰冷色调的城市，融为一体。寒冷的冬季快要结束，春天来了。
飘落在尘世的万物，都已复苏。
孤独的城市，生活依旧，只是物是人已非。
徒留下，伤痕。
在心底。
……
生活处处充满着无奈，琐碎的事情就像乱麻，扯弄得一团糟。
一段婚姻，新的开始。
我努力去忘记曾经的过往，毕竟我也已是有了家室的人。
冬去春来，春去冬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有时候，我想不明白人究竟为了什么活着，庸庸碌碌，平平凡凡。每天拼命工作，仅仅只是为了活着。我常常在一个人的时候思考，人活着，应该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吧。
只是，到目前为止，我还不知道，究竟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我去做。清晨醒来，在没有完全准备好的情况下，便依着惯性，上班，然后下班，生活如此孤独。仿若梦境，彷徨，失落，和无奈。
那段时日，竟是如行尸走肉，毫无生机。
……
生活所带来的压抑，似乎将人变成了机器，整日的冰冷，让人厌烦。
生活中的琐碎，除了偶尔躲在外面喝酒，依稀回忆那些断断续续从脑海深处逐渐消失的人与事，便成了唯一的一件乐事。
偶尔的烂醉如泥，换来的是妻的一片责骂，再然后就是沙发替代了床，窝在客厅中。
直到此时，我似是悔恨，悔恨为何结婚，将自己牢牢锁住，不得自由。
婚姻是牢笼，外面的人拼命往里钻，里面的人却向往外面的人，拼命想打碎牢笼。
一切皆是咎由自取。
我暗叹自己用词的精妙。
咎由自取。
然后苦笑着开始新一天的工作。
在这一整天中，咎由自取这四个字像是魔咒般，时刻浮现，以至于频频分神，做错了事情。
……
在某一个下午的间隙，我躲在公司的楼道中吸烟。
脚步声响起，我抬头见是公司的某一个女同事捂着脸匆匆跑过，而后一个男人，两个女人，一堆男女挤了出来。
我一头雾水的看着这些人从我身旁经过，嘈杂的声音，渐渐远去。
这回可热闹了，公司的包打听站在我身边，自来熟般从我的上衣兜摸出香烟，引燃。
这是玩哪一出？我问。
那个小雪，怀了前男友的孩子，现男友的家里人闹了过来。包打听说。
我还是不明所以。
这不还是与前任藕断丝连，弄大了肚子，被现任发现了。哎，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包打听摇头晃脑的感叹。
我笑了笑，没理会他。
放着好日子不过，非得瞎折腾。
看着包打听在那长吁短叹，我竟是有些恍惚，什么时候我已经从年轻人的族群中被划分了出来？
……
妻的工作异常繁忙，以至于最近一段时间，我难得有了些许的自由时间。
骤然间的空闲，却也让人手足无措，发现在这座城市竟然没有了朋友。
于是，面前坐着的包打听，便咧着嘴出现在我面前。
此时，烟雾缭绕，灯光闪烁，处在一个小酒吧。
包打听点燃一只香烟，吞云吐雾了起来，对着周围路过的美女，投射着他那饿狼般的眼神。
我喝了一杯酒，笑道，你这样子把美女都吓跑了。
他头都没回，盯着某一个女人的妖娆身段说，但凡是出现在这里的女人，没有一个不是希望能有男人狠狠看她。
他回过头，用手指了指远处的女人，说，你看那个人，怎么有些眼熟。
我顺着他的指向望去。
脑子瞬间空白，时间停止，周围的事物仿佛瞬间消失，眼中只有那个曾经让我魂牵梦绕的身影。
那个游走在而立与不惑之间的女人，成熟中带有妩媚，妩媚中却又透露着精明，浑身上下散发着可以吸引走所有男人目光的魅力。
是她。
朝歌，朝歌？包打听用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打开他的手，蓦然站起身来，直冲过去。
……
昏暗的灯光，映照在她的面容，依稀可辨的容颜，曾让我魂牵梦绕，如今，却又真实无比的坐在面前。
时间恍若静止。
她笑了，笑容依旧，不曾改变。
朝歌，她开口叫我。
我眼中再无旁物，只有她。
暮雪，千言万语，只说出这个名字。
好久不见，你还好么？她说。
我怔怔的看着她。
她招手让我坐到她身旁。
这不是暮雪么？我说看着那么眼熟呢。包打听这时也跟了过来。包打听是公司仅存的老人，自是认识暮雪。
暮雪笑着跟他打招呼，然后叫了几支酒。
她还是老样子，健谈，与任何人都聊的来，但却是又与任何人保持距离。
喝了几杯，包打听识趣的离开了。
暮雪随后拉起我，出了酒吧。
站在街头，我看着她，一时间感慨万千，不知如何开口。
她还是那样迷人，与我在记忆深处的身影重合。
我们漫步在城市中，看着灯火阑珊的喧嚣，一路无话。
走到一处河岸边，暮雪背靠着栏杆，清风拂过，发丝四散。
想不到会在这里碰到你，她说。
回来了为什么不来找我？
找你做什么？
我无言以对。
我离婚了。她说。
我在国外的时候就在想，还是这里更适合我，所以就回来了。她接着说道。
她转过身，迎风而立。
我侧过脸去看她精致的面庞，岁月留下的痕迹多少在脸上刻画，沾染了风霜的鬓角，在风中飘荡。
我终究还是忘不掉她。
……
我结婚了。我的声音有些低沉，似是感伤。
那恭喜你了！
她是怎样的人呢？她问。
我拿出钱包，递给她看。
她打开看了一眼，便递还给我。
这几年，你音讯全无，走的时候，也不曾见我一面。我说。
她轻笑，那你恨我么？
我恨不恨暮雪？不知道。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她接着说，这次回来，就不再离开了。
……
暮雪的再次出现令我措手不及，她能坦然面对我，我却做不到坦然面对她。天意弄人，却又天意不可求。
她说，人生的路，是自己选择的，错与对，都是注定的。
我无法反驳。
她说，这世上的事情，你当它是好的，它便是好的，你当它坏的，它便是坏的。
我亦然无言以对。
她说，忘掉过去。
我说，做不到。
当某一个人的身影已经被刻意遗忘在心底的最深处，而又再次出现时，那种往日的种种便再次浮现，如同昨日。
她笑着说，朝歌，你已经是大人了。
我想起了当初的誓言，说要娶她。
她却背叛了誓言，不留只言片语，便消失于我的世界里。
而我，却也背叛了誓言。
暮雪轻笑，笑容中带着看透世界的沧桑，眼神中亦带着些许忧伤。
我却苦涩不已，怅然若失的剧痛充斥在心间。世间事，大致如此，当过去的事情再被提及，便会充满忧愁。
那些过往的美好，便都烟消云散。
往事，如同被揭开的伤口，疼痛。
朝歌，你知道，生活是什么么？
我摇头。
生活就是活着，不管忧伤与快乐！
……
暮雪的出现，让我的生活再次翻起涟漪，只是时过境迁，竟是无法回头。
……
每一个故事都要有一个开始，而每一个故事的结局却千变万化，让人觉得人生无常，世事如幻觉，了无痕迹。回想这些年所发生的事情，我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只觉得生活到头来只不过是一种光怪陆离、无法驾驭的梦境，让人分辨不清楚。
十年。
这十年中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欧阳的车祸，盈的自杀，还有琳去了北方。这些事情，在一个人的深夜，常常被回想起来，似乎没有被时间磨灭掉，犹如昨日。
当然，还有暮雪，这个在我生命中有过一个短暂交集的女人，最后，消失不见，却又在我将她遗忘的时候，再度出现在面前。
多少过客，走走停停，多少故事，开始结束。
而我，依然继续留在这座城市，过着不知道未来的生活。
我不清楚自己的人生有多少个十年，也不知道下一个十年会发生什么。我想，也许不会有什么变化吧，谁知道呢。
我依然像一朵在风中飘零的花朵，渐渐衰败，渐渐失去了生命力。
我感觉到自己在老去。
站在天桥上，看着远处的车，渐渐近了，又渐渐的远去，我笑笑。也许，人生就是这样吧，渐行渐远。
不远处，灯火依旧，只是不知道又在上演着谁和谁的悲欢离合。
我扔掉手中的烟头，然后开始我人生中的下一个十年，
城市依旧冷漠，
生活依然继续，
日复一日的重复，
日复一日的失去，
永不停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