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谁能比失去自由的囚犯过得更凄惨?答案是被遗忘在孤岛,失去自由同时又没有一个同伴的人。
而比流落孤岛的遇难者更凄惨的,便是被关进黑域的余三元。孤岛尚且可以观赏海景,可以在孤岛上遇到各式各样的动物,甚至自己种农作物,驯养家畜,制作手工艺品,每天忙个不停。
而身处黑域的余三元,只能看着空无一物的黑暗,一成不变的黑暗,永无止境的黑暗。
自从身体变成了半透明之后,他便没有了任何的“感觉”,不会饿,不会渴,不会痛,甚至不会累。这对于他这个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做的人来说,实在说不上是什么好事。
虽然这种怪异的身体状况让他感到有点担心,不过对比起他身处的无涯黑暗,这实在只能算是一件小事。
一开始,他自知虽有过错,但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是应该被流放到这里的罪行。况且洪队长已经将那唯一的证据当着他面毁掉了,所以还能有自信安慰自己,等洪队长为他求情之后,等一切水落石出之后,他就能回复自由,回到巨剑山下。
这一份希望,给了他支撑下去的动力,让他安安静静地在黑域中修行。
说来也怪,他在这黑域里修行的状态极佳。每个修行者都知道,奇经八脉里有八个关键xue道,那便是公孙、内关、临泣、外关、申脉、后溪、列缺和照海。任何修行者运功一周天,真气流动至这八个关卡时,免不了有所阻碍,需要花时间冲破。
这就跟娘亲是女人一样,是修行界的常识,上至那仙人般的王积薪,下至刚刚入门的孩童,都是如此,区别只在于要花多少时间。
但现在的余三元并非如此,在这黑域里,不知为何他的真气流动似乎丝毫没有凝滞,如同水到渠成一般,运行一周天时间,估摸着还不到平时的三分之一。
这让余三元难得地有点高兴,开始全心全意修行,这也很正常,毕竟他现在也的确没什么事情可以做。
现在的余三元心中燃起了新的希望,他甚至以为这是冥冥之中有神明庇佑他,将他关进这片黑暗中,只不过是为了锻炼他的意志,待他修炼有所进境,便会放他出去。
这里看不到日月星辰,无需吃喝睡眠,一门心思只想着修行矫剑书的余三元逐渐也就丧失了时间的观念。
就这样,他一遍遍地运行矫剑书,真气几乎一刻不停地游走奇经八脉,不知道过了多少个月,他终于来到了八品的门槛之前。
然后再一次陷入了绝望。
七品境界巅峰的他,自以为已经一只脚踏入了八品,但却始终无法突破那层窗户纸。
天分再差,运气再糟糕的修行者,晋阶最多也不过要尝试数百次。
而黑域里的余三元,一共尝试了六千二百七十三次。
在最后一次耗光充盈的真气依然冲击失败后,他终于明白这一切都只是徒劳,这一切并不是神明在锻炼他的意志,而只是一个恶劣的玩笑。
他终于精神崩溃了,开始痛哭流涕,甚至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记忆是不是出了错,自己其实并非冤枉,而真的是一个万恶的魔教妖人。
尽管如此,无限接近失心疯的他却从未想过死亡,尽管死亡对现在的他来说并不可怕,甚至可以说异常的甜美。但他每当他准备想起死亡这个词的时候,他总是会想起在家中等他回去的年老母亲,想起婚宴上害羞的汤小谷,然后他就再也生不出离开这个世界的念头。
但就算他想要赴死,他真的能杀死现在这个不知痛楚,毫无感觉的自己吗?
他开始恳求神明,并非让神明放他自由,而是要神明让他登上八品。在这里登上八品有什么意义吗?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只是想这一切出现一点些许的变化,给自己一点可能的希望,让他知道自己真的还活着,而不是只是一个残留在着漆黑地狱里的残渣。
在巨剑山时,他曾经帮助山下的凡人捉拿杀人的恶徒,并亲自送到了官府的大牢里。在阴暗潮湿的地牢里,他见过那些犯人聚在一起的场景。里面可能有剪径贼人,可能有梁上君子,可能有杀人犯,可能有流浪汉,他曾经看着这些人心怀鄙夷,现在风水轮流转,他十分羡慕他们。
就算他们身上穿着肮脏恶臭的囚衣,就算他们被鞭打用刑,就算他们被脸上刺字,但他们在余三元里都是无比幸福的人。因为他们能外出放风,可以呼吸到新鲜的空气,因为他们能相互见面,相互聊天,甚至相互斗殴,不像余三元,他连一个说话的对象都没有,准确来说,他什么都没有。
他恳求神明为他找一个同伴,哪怕这个人是个哑巴,而且每天毒打他,他都求之不得。有一天,恍恍惚惚的他突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在讲话,而对话的对象,是自己伸到面前的右手拳头,他被自己的行为吓了一跳。
但不管他如何诚心诚意地恳求,他依然没有任何的变化,依然被囚禁在了无穷无尽的黑暗当中。
余三元不知道自己恳求了多久,但他恳求的声音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恼怒,最后变成了恶毒的泄愤,他开始咒骂所有的一切。
第一天,他咒骂老天爷,骂它让他遭受这等厄运,骂它对自己的恳求不闻不问。
第二天,他咒骂魔教,与那封魔教的书信。
第三天,他咒骂那封告密信,以及那个不共戴天的迫害者。
第四天,他咒骂白狼,咒骂洪泽。
第五天,他咒骂王积薪,咒骂天元门,咒骂天元门的祖师爷陶唐侯。
他并不了解陶唐侯,但并不妨碍他用最恶毒的语言,编排这位备受修行者敬重的老仙人。
正当他骂得起劲时,骂到陶唐侯是狗杂种时,他突然听到了一把声音从他头上传来。
“前面骂得挺好的,但这句不行。”这把声音阴气森森,像是从坟墓里发出来的一样。
余三元汗毛倒竖,头皮发麻,他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听到过其他人的声音了。
“我听到了一个人的声音,老天爷啊,求求你不要再愚弄我了,难道你还嫌我不够绝望,终于要逼疯我了吗?”余三元在黑域已经不知道待了多久了,这么久以来,他的对话对象只有自己的右手拳头,但总所周知,拳头是不会说话的。
“你前几天才骂过老天爷,现在又开始向他求饶了?”那把声音又在响起,而且余三元还能听到他的冷笑。
“我没疯!我没疯!”余三元喃喃自语,他终于确定这不是幻觉,而是真的有人再讲话,他赶紧朗声哀求道,“请你继续和我说话吧,求求你了!”
“行了行了,不必如此客气。”那声音说道。
“请问前辈你怎么称呼?”余三元从未感到如此开心,就连跟汤小谷婚宴那天似乎也不及现在这般雀跃,他听着这人年纪比自己大,赶紧恭恭敬敬地称呼对方为前辈。
“你又是谁?”那声音反问道。
“晚辈叫余三元。”
“哪宗哪门?”
“巨剑门。”
“没听说过,不过我记得东边有座山叫巨剑山。”
“晚辈的宗门便是在那儿。”这人说的话虽然不太尊重巨剑门,不过余三元现在终于能和人说话,心中狂喜之际,也就不计较这种事了。
“犯了什么事?”
“晚辈是无辜的。”
“天元门虽然是一群混蛋,但还不至于无缘无故抓人进来。”
“晚辈真的是无辜的。”
“那我换个说法,天元门指控你犯了什么事?”
“我替人送信,没想到那人是魔教之徒,我便被当成了魔教余孽。”
“魔教?”那把声音听着很是惊讶,“长生教?”
“对。”余三元有些许困惑,毕竟这古往今来,只有长生教被称作魔教,不知道那人为何这么问。
“不可能,不可能!我在这里,长生教怎么可能还在?”那把声音突然激动了起来。
“前辈,您听我说,“对方不知道被关进这里多久了,但应该也有些许年头了,否则怎么会不知道数年前魔教余孽又在南方出现这件事,“虽然五百年前陶掌门击杀魔教始祖李神霄后,魔教一度覆灭,但没想到他们还留有后着,在南方留下了血脉,数年前又卷土重来了。“
“放屁!“
“晚辈句句属实,我就是因为卷入此事被流放到此,哪里能作得了假?“
“放屁!“那把声音依旧全然不信,恶狠狠地骂道。
“前辈,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觉得此事不可思议,魔教奸滑,狡兔尚且知道三窟,我说他们留有后手,前辈您为何就是不信呢?“
“放屁!“那把声音连说三次一样的话,终于亮出了最有力的反驳证据。
“因为老子就是李神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