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光十六年初,镇守西州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发,以安西上都护李涵车队居首,由戍西府军开道,随后是许别驾及其余一众从官,而后是押解流放充军之徒与各辎重护卫队等,统共二千又五百人。队伍的尾后还有各地慕随而来的大小商旅车队,希望搭着府军戍西的顺道一起横越沙碛荒海。西行的队伍连绵数里,一路上很是惹人瞩目。
据说安西上都护和许别驾都不携带家眷同行,故而行进的马车并不多,待到长安京西十里亭一过,众人便开始策马急驰。且说许别驾一身软甲轻装,高头枣马飒飒英姿,于晨曦中领着仆卫纵马驰骋,煞是耀目。间有银铃般的笑声飞略而过,待要细看,人和马已经如风一般疾去。
纪氏芙若欢喜至极,她身着男装,与许别驾一道骑行,沿路田园美景,葱郁林木,教人心驰悦目。入夜后,西行队伍到达长安城西兴平驿馆。上都护与一众从官入住驿馆,众卫士傍着驿馆安营造饭,一时间炊烟四起,堪比县城小村庄般热闹。
驿丞等人早就备好了饭菜热水,由许别驾与一众从官在驿馆堂厅陪着上都护用饭。芙若身份低微不能同行,只能一个人躲在许别驾的卧房里用饭,见他回来,便笑道:“都说清明前后雨纷纷,果然择了出门吉日,这一路走来竟是大好晴朗天。”
许别驾笑道:“累了吗?”芙若轻笑着摇头,许别驾怜惜她,二人就着驿馆房间狭小的卧榻相拥而眠,别有一番趣味。
翟日天微亮,从官马车队众人继续策马奔驰,一路上山林峦伏,人马疾行,天黑抵达武功驿馆歇息,第二天晨曦时分出发,匆匆赶了一天路,方到达岐山驿站。
许别驾环视四处风景,道:“你瞧瞧,这里便是我周祖文王兴起之地——岐山。”
“就是书上常说的那个凤鸣岐山?那这会儿是不是会有凤凰?”芙若眨着眼睛好奇地问。
许别驾笑道:“你若是周文王那样的圣明,当然有凤凰来为你奏鸣。”二人一路上说笑打趣,单调的旅程倒是眨眼便过。
如此过了六七天,芙若只觉得臀部火辣辣的痛。原来是后臀被马鞍磨掉了两块皮,想是头一回在马背上连续颠簸好些天的缘故。她也不敢吱声,忍着疼硬坐在马上。到兰州地界时,许别驾觉着她走路怪异,询问下来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替她上药后便勒令她躺在马车厢里好好的将养。
当天夜里,众人抵达兰州,上都护下令在城外挨着兰州府军营扎营休整。一宿无话。翟日天明,众人轮番到黄河边上沐洗。这批戍西府军大多来自关中南地,头回见着黄河,但见河水奔腾泥土浑浊,本想着河水会腥臭,却不想这炎炎烈日之下,黄河水竟是冰凉透骨,捧在手心里干干净净得惹人喜欢。众卫士在河滩边沐洗休整,欢闹声绕绕,听着也叫旁人心里畅快。
许别驾此番赴任,并没有许府家仆随行,一应粗活均由随从两名军仆侍奉,贴身起居事宜皆便由芙若亲自料理。这日午后,许别驾命人取来大浴桶在帐中沐洗,芙若也借机好好梳洗了一番。这换下的一身衣物自有营中役卒浆洗,芙若本想着亲自晾洗贴身衣物,待要唤军仆去取木盆时,眼风一扫,发现一旁正在晾干湿发的许别驾已趴在大木塌上睡着了。芙若心中一片柔软,想着连日来马上颠簸劳累,不忍将他吵醒,便悄悄走出帐外。两名军仆也不在帐前,转念一想,原来已被许别驾打发去洗沐了。
芙若犹豫半响,方走到辎重营帐前向曹吏禀明借用木盘的来意。曹吏以为她是哪个营里的小卒,冷冷道:“营里多的是木盆,你取用便是。”芙若想着那些沐洗过后衣衫不整的卫士,脸微微一红,道:“本是有的,但今日沐洗,恐怕营里的木盆不够用,还请曹长先借我一个。”
曹吏不耐烦道:“你大可稍等片刻,别人洗完了,你便有木盆。”
芙若尚未分说,曹吏已回过身不搭理。恰在此时有旁人过来与那曹吏说话,芙若只得默立一旁等候。不想那人说完了话,看见她,便道:“小兄弟要借用木盆?我那儿恰好有一个,你取用便是。”
芙若听他说话的口音很是熟悉,便问:“这位军尉说话的口音听着亲切,可是蜀中人士?”
那人笑道:“可巧,我正是益州人。”
芙若抱拳,用益州方言道:“小人芙若,也是益州人士。这木盆便借用去了,先行谢过。”
军尉也用益州方言道:“符兄弟有礼,在下实心,兄弟是哪个营的?”
芙若作揖道:“小人是许别驾府上家仆。”
实心抱拳回道:“在下乃是都护府录事。”
同乡相遇,相谈甚欢,二人又聊了些家乡往事,便各自忙去。
傍晚,兰州刺史亲自到戍西府军营中拜候上都护。地方官吏常年远离长安京,对自京中过往的官吏大多热情接待。一来乃是法规使然,二来乃是私心为之,盼望能从中打听到朝中人事的最新状况。
许别驾跟随上都护接见兰州刺史,一番扰攘,待回到帐中,已是三更天了。此时的芙若正躺在卧榻上熟睡,脸颊绯红异常。许别驾一探她额头,烫得紧要,心道不妙,连忙翻看她臀部外伤,已然生出了白脓。
许别驾自少从军,对于外伤一类见熟惯透,当下立即替她刮脓上药,又敷上湿汗巾降温。天明后请来军医诊看,吃了几幅药,昏昏沉沉睡了十来天,总算合上了伤口。
此时的戍西马车队已西出凉州往甘州方向前行。芙若退了热,外伤也好得利索,可许别驾再不允她骑马。她终日困在马车里打盹,白日昏睡,夜里了无睡意。出肃州不久后,许别驾抵不过她的软磨功夫,终于允了她骑马。
这日行抵沙州,出关交接等事宜甚为繁琐,戍西马车队只得在沙州敦煌城外扎营休整。再往西,西北有玉门关,西南有阳关。曾有诗云:“春风不渡玉门关”,说的便是春天的风也吹不到关外那片横亘两千里的黄沙荒道。相传只要往西穿过这片荒漠,便是消失了的楼兰古国。
这楼兰国乃是汉时盛极一时的西域大国,后来因为道干涸,国运式微,最后连王城都被黄沙所淹没。后世行经的商队马车,再也寻不着半点当年楼兰国所留下的半点痕迹。曾有传言,那些寻着了楼兰古城的人畜都会为怨灵所迷惑而找不着出口,最后会被困在那座死城里不能出来。
众人心中忧恐不安,却又不敢轻易表露,一众从官簇拥着上都护住进鸣沙驿馆。这驿馆虽狭小,但一应物件俱全。芙若侍奉许别驾早早歇了下去,第二日醒来神清气爽,听到走廊里的洒扫动静,循声望去,只见一名小婢女正在清扫院落。
芙若嘿嘿打了个招呼,那位小婢女回了一礼,眼睛瞟了瞟她,双耳火烧般通红,复又低下头去。
许别驾在芙若身后笑道:“哟,还有女子看你脸红。”
芙若摸了摸脸面,问道:“她看我的目光怪异,莫不是我这些天在马背上把脸皮给晾黑了?”
许别驾认真端详她,道:“没啊,一直都长这么黑的脸皮。”
芙若哼他一声,别过头。
许别驾心情倍儿好,道:“我们出去溜达溜达吧。”二人打算前往驿丞所说的千佛洞里游玩,才上马没走几步,顿觉天边远处隐隐起雾,许别驾正疑惑,向导高呼不妙:“快,快回驿馆,要起沙暴了。”
话音徐落,便见西天升起浓雾,黄灰相杂,吞天噬地般奔袭过来。众人连忙躲回驿馆内,驿丞大概见惯了这阵势,急忙领着诸人封窗堵门。
许别驾安置好芙若,便匆匆赶往镇军营地。上都护早已在中军帐前指挥众将士往营帐边堆沙加固,眼见沙暴将至,勒令诸人速速躲进账里扎紧门帘。众人的后脚刚踏进营帐,风沙随后便到,“啪“一声狠狠摔打在帐布上。只听到账外又拉又扯怒喝不断,众人深恐营帐随时会让狂风刮走,故而连大气都不敢深吸。
略约过了小半个时辰,风沙才渐渐息止。掀开门帘,沙堆几乎埋了半个营帐之深,众人不禁倒抽一口冷气,真可谓劫后重生。上都护四处巡查,所幸各处损伤轻微,便下令再休整两日出发。
这两日,许别驾忙着督检出行各种打点。芙若长日无聊,便在驿站廊下来回渡步纳凉。她随意捡起根小支丫,在地上写画“芙若”二字。身旁忽然响起了脚步声,回身一看,竟然是前起遇到的同乡人实心。
芙若起身抱拳一弯:“实录事。”
实录事抱拳回礼,用益州方言道:“符兄弟喊我一声实大哥便是了。”
芙若笑了笑:“实大哥你这是去上都护那里回事吧?”
实录事道:“我只是名小小录事,还远没到上都护跟前回事的资历。”他看了眼地上的字迹,眉微微一拱,道:“符兄弟所写可是芙蓉的芙字?”
芙若心虚地想,难不成写错字了?尴尬道:“实不相瞒,我……不识字。”
实录事弯下身去,用小支丫在地上写了个“符”字,“我写给你。你姓符,这是兵符之符。”
芙若本家姓纪,料想他大概误会了,也不道破,随口问道,“实大哥,你家里人还在益州?”
实录事摇头,淡道:“没。我耶娘早走,家里只我一人。你呢?”
芙若不意挑起了别人伤心事,灿灿道:“我家里人都在益州,上面有个哥哥,下面还有四个弟弟妹妹。我这一走,父母权当没有生过我这么一个孩子,将来若能出人头地回家乡,倒能叫父母弟妹们欢喜上一场。”
实录事微微一笑,“我看你在许别驾身旁出入,想来许别驾很是倚重你。”
众人不晓得她的真正身份,只觉得她白嫩秀美,大热天穿得密实,洗澡出恭总是躲得远远,私下里都猜她是个净了根内侍。
芙若笑道:“实大哥你笑话我了,我就是个伺候主人的家奴,倒是你们才是正经有品阶的官爷。”
实录事淡淡道:“家奴也好,官吏也罢,我们哪个不是跟随主君当差办事,都一样地为了生计奔波。”
这话在芙若心里一撞,确是在理,听他又道“我忙去了,符兄弟保重。”芙若嗳了一声,“实大哥好走。”那远去的背影挺得笔直,让芙若在心里对他平添了几分敬意。
快入夜时,许别驾领着一名年轻妇人回来。芙若心中诧异,只脸上不显露。这妇人名唤枣儿,由关内执吏转押而来,是个因偷渡出关而被没为官奴的妇人。许别驾让枣儿侍奉芙若,想他忙于公事之时,也总算有个人陪她说说话解乏。
芙若打趣道:“我还想着郎君可是嫌我笨手笨脚,特意挑了这么一位妹妹过来和我一齐侍奉郎君。”
许别驾嗤一笑:“好大股子醋香味。”顿了顿,方道:“这枣儿从前的主家是胡商,她懂得些胡语。你到了西州城里带着她,出入总是方便些个。”
芙若打量枣儿,确是名老实妇人,可心中总有丝道不明的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