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家没有做错事。
姚君忆十六岁，这句话记了十一年。
但除了这句话以外的，她都记不太清了。只是模糊的记得母亲仓皇地将她递到奶娘怀里，那天下着数年难逢的大雨，瓢泼的雨水浇湿了母亲的头发和身体，她试图用压得过雨声的音量说，“记得，姚家没有做错事。”
记得，姚家没有做错事。
翰京是秦晟国的国都，白天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到了晚上街道依旧门庭若市，灯红酒绿，纸醉金迷。说到纸醉金迷，就不得不提起翰京城里最豪奢的妓院软云楼了。
前朝有贵公子纳花魁为妾不成结果拉着花魁小娘子冬天双双跳河殉情的伤心事，也有今朝秦晟国第一大太监在朝堂之上罢娶公主却公然开口要娶软云楼的当家花魁赛红拂的有趣事。至于那些某某为某某一掷千金的事儿更是多的数也数不清，不惜的提罢了。
姚君忆在后院把楼上姑娘们差人送来的真丝衣服洗好，就匆匆出门了。
她想上街再找个活干。
钱妈妈说她再过两个月就该满十七了，要是再不找个人嫁了就该成老姑娘了。前几日已经托人说了媒，翰京赫赫有名的盐商贺家想给独子寻个侍妾，这侍妾的身份没有明说，但是既然递话给软云楼了，也就暗自全明白了。让儿子正式娶妻纳妾前先找软云楼的姑娘练练手，嘿，真有这贺老头子的。
可钱妈妈替她接下这门亲事，并不是不为她考虑。软云楼里出来的姑娘，无论歌妓舞妓还是她这样儿打杂的，在旁人看来都是“不干净”的。高门大户攀不上，就算攀上了也是活受罪，软云楼里那么多妄想麻雀飞上梧桐树变凤凰到头来落了个凄惨下场的例子就摆在眼么前儿，有点盼头的聪明人都不会拿自己的后半生赌这条路。贺家毕竟是商人出身，同样是下九流的玩意儿，谁瞧不起谁呢。再说贺家家底殷实，门风也还算端正，过去当个侍妾吃饱穿暖的肯定不会受苦。
可姚君忆虽然面子上点头答应了，心里着实犯嘀咕。她还不想结婚成亲，十六岁的她想一辈子留在软云楼里，然后开一家火锅店维持生计了却余生。
嫁人有什么意思。她才不想一辈子受人牵制，洗衣做饭，三从四德就这样劳苦一生。
她可是有理想的人。
她要开翰京最大的火锅店。
当然，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姚君忆目前攒下的钱只够买火锅店里那口锅的。
没出软云楼几步，姚君忆注意到两个常来软云楼寻欢畅的公子哥在众人围观中打起了架来。因着二人出身富贵，旁的看热闹的平民也不敢多管闲事，又因着这打架的地点虽就在软云楼门口，但毕竟也算出了软云楼的，妈妈和龟奴们也就没必要凭空惹些是非。
姚君忆向来不喜欢凑热闹，可是刚过了一会儿，两位公子的简单的推搡也演变成了暴力的揍人，瘦弱的那个自然不是肥头大耳的对手，头上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紫荆冠都被扯了下来，披散的头发正好又被对手狠狠揪住。
姚君忆本不想多管闲事，可是眼瞅着这瘦弱的已是鼻青脸肿，又马上就要被对手打趴下骑在背上，实属可怜，就掏出钱袋里的一粒银子朝那肥硕的公子哥脑袋瓢使了一招隔空打穴。
点穴是假，暗器是真。那公子哥没有一点点防备，下意识地双手捂紧额头，被他压在身下的瘦弱公子哥立马抓住时机，两手拽着对方的耳朵，膝盖再往前那么一顶，来了个翻身上马，扭转了局势。
周围看戏的人瞅着这幕不由得仰面大笑，拍掌叫好起来。
那挨了姚君忆一子儿的公子哥想着自己现这么大眼便赶快捂着脸就慌忙跑走了。
就在人群散去，姚君忆也正要离开时，那位“后来居上”的瘦削公子追到了姚君忆的面前。
“小生多谢姑娘相救。”那人竟正正经经朝姚君忆行了个礼。
“你……”
“刚才虽极为嘈杂，可别人没看到，躺在地上的我着实看到了，石子是从姑娘那儿飞来的。”
“罢了，出手相救的事儿你可千万别跟别人说，我可不想遭灾。您这眼睛还挺尖，人那么多，还就看准我了。”姚君忆看了看周围来来往往的人，小声回复道。
“不知该如何报答姑娘的救‘驾’之恩啊。”说着，公子哥便从怀里掏出了十两银子，双手送到姚君忆面前，“小生再谢姑娘相救。”
“这个，不太好，但我也确实出钱又出力了哈。”姚君忆想了想，还是接过他手中的银子，俯身朝他回了个谢礼。
“还未曾问姑娘芳名？”公子哥笑着问道。
“小女子名叫姚君忆，您就叫我小姚吧。”
“小生名叫贺子瑜，姑娘可称呼我子瑜。”
姚君忆正视眼前的男子，身材高挑，虽说现在鼻青脸肿、头发凌乱也无法掩盖住他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明朗容貌，这样的水平在这翰京城里也是少有的了。
本想再多聊些，奈何软云楼前人多眼杂，再加之姚君忆寻差事的急切，便告别了贺子瑜。
快到傍晚，姚君忆才回到软云楼。找了一天的差事，吃了一天的闭门羹，整个人灰头土脸、腰酸背痛。姚君忆靠在她自己房间里的破木椅上，哀声叹气。翰京城里虽说繁华，但也正因为一番欣欣向荣的景象而吸引全国无数民众前来投奔生存。她一个没啥特长的少女在众多的竞争下自然是败下阵来。姚君忆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肚子也跟着委屈的咕咕叫了起来。再泄气也不能饿着！姚君忆握了握拳，朝厨房走去。
从厨房偷偷端了厨子新磨的杏仁露和半盘子烧鸡，姚君忆正准备回房奖励奖励自己。却在路过赛红拂的房间时听到赛红拂和钱妈妈的声音。
“我不去！嫁过去就是送死！我可是软云楼的头牌！”
“那位大人点名要你的！你不去咱这软云楼百十口子人就得玩儿完！”
“他一个太监，杀人不眨眼是出了名的，我四岁就到姨娘您收下讨生活，您可是看着我长大的啊，您忍心把我送去吗！”
姚君忆听到这番谈话不免有些吃惊，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她原以为赛红拂嫁到首辅太监府上不算好事但也不算什么坏事，却没想到这首辅太监是个这样变态的人。赛红拂是软云楼老鸨钱妈妈亲妹妹的遗孤，如今却要经历这样的至亲分离，姚君忆心下不由得跟着痛楚。
屋中传来赛红拂和钱妈妈的啜泣声，姚君忆想到十一年前，姚家被株连，官兵手拿着兵器冲进她记忆中的家打砸烧抢，在母亲满脸泪水的注视下，奶娘抱着她从后门狼狈不堪地逃走。可是逃亡哪有这么简单。那天雨极大，倾泻如柱，打的人眼都睁不开。官兵清点人数时注意到姚家唯一的女儿不在，自然是会迅速抓捕的。她奶娘年迈，眼瞅着官兵就要追上来，狠下心把幼小的姚君忆留在了当时还不算太出名的软云楼前，独身返回面对官兵，誓死不说出姚君忆的下落。而奶娘被官兵押送回府隔日便等来与姚家人们一同问斩的结局。
姚君忆的画像当时在城中挂了几多时候，钱妈妈不可能不知道她的来历，时间如此之吻合的暴雨夜，猜也猜得到了。可钱妈妈还是收留了她，让她在软云楼里打杂，虽未与她关系过于亲疏，但这么多年来从未让她受苦，也并未逼她献身过。
父亲在世时时常教她报恩的道理。姚君忆回身望了眼软云楼富丽堂皇的装饰，当时装修的风格和缀满怎样的绫罗绸缎还是她和楼上的几位姑娘一同商量的。姚君忆笑了笑，仰起头，下定了决心似的推门而入。
“妈妈，红拂姐姐不必走，这门婚事我愿意替红拂姐姐承担。”姚君忆眼神淡漠地看向相拥的钱妈妈与赛红拂，她的声音不算大，但语气格外坚定。
“你……你可知道你在说些什么？”钱妈妈似乎对姚君忆的话大吃一惊，结结巴巴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君忆知道。君忆只是不想欠钱妈妈救命的恩情。”姚君忆的话语依旧没有什么起伏，只是眼睛不再敢看向钱妈妈和赛红拂。
“傻孩子！谁说你欠我的情了？你是咱软云楼的福星，自从你来，软云楼的生意蒸蒸日上，没有一天是不好的！老天把你送到我面前，我岂有不收的道理啊！”钱妈妈一把抱住姚君忆，滚烫的热泪浸湿姚君忆的肩头。
“妈妈，让我去吧。”软云楼的生活十年如一梦，可到头来真要如梦般散去，纵是不舍，可也不得不舍。姚君忆冥冥中感受到了人们常说的那句人的命从来就不该由自己掌控这句话的含义。姚君忆总想再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最终只得化为一句“妈妈，让我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