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来,走到月光之下,缓缓踱步,月辉幽幽洒洒,心事也渐渐浮现在脑海中,回头看着黯然神伤的沙不净,一顿足,自顾自说道:
“遥想当年,我也怀有满腔的雄心壮志,成人之后,礼敬先贤,广结同好,读破万卷诗书,得以考取功名为朝廷效力,那是我是鞠躬尽瘁,任劳任怨,原以为苍天有眼,褒奖有方,总算有机会立下一番事业名扬天下光耀先祖了,哪知三番五次被别人捷足先登,我只有在旁边站着观望的份,最后落得个越站越远、渐渐就出了局的结果,尽给人家笑话了。哼哼,今日沦落到龟缩在深山里面,也不能说自己小气,嫌自己没有胸襟,而是实在是看透了,自己本来就不是经天纬地的人才。”
沙不净瞪着地面,毫无反应只管发呆,也不知有没有听到自己的说话,山神走近了关切地问道:
“我说沙老弟……沙老弟……你没什么事吧?再喝了这杯如何?”说罢将手向酒杯指了一指。
沙不争愕然,未几终于也叹了一声,恨恨地说道:
“我这一路走来,自顾赶路,什么名川大山不及细看,闷得煞是淡出个鸟来了。”他抬起头看着青木樵夫,拱手抱拳,把脸偏在一边说道,“青木先生乃是参悟世事的世外高人,沙某不敢妄抬身价,一见如故四个字,羞煞沙某了。”
沙不争站起来,请青木樵夫在石凳上坐好,自己握拳在石桌上捶了两捶,沉痛地说道:
“难得青木先生还看得起我,其实,我,我却是一个大大的罪人!”
他满腹抑郁,双手端起酒坛昂起头咕嘟咕嘟一阵狂饮,直喝了个见底透亮,酒坛再也流不出一滴酒了,便重重地砸在地上,“庞郎”碎了一地,喘着粗气说道:
“不瞒先生说,我也曾经求真释道,也不畏辛劳勇闯天涯,从不惧怕颠簸磨砺,万水千山视之等闲,只因那时屡有奇遇,也建有不朽功业,曾令万众瞩目景仰,哪料想命运蹉跎,都已经到了那种光景了,竟然还会一再失手误犯规条,伤害了多人的性命。俗话说,天道昭彰,法不容情,如今我已没有面目再见亲人,只得流落江湖,四处躲闪,逃避他人追捕,这些日子以来胆战心惊,过得实在是苦不堪言!”
沙不争说的这番话,任谁都听得出来,憋闷其实已在心中聚积了很久了,此番有机会借着酒劲终于一吐为快,自己禁不住失声痛哭,全不似身负盖世武艺的英雄好汉。
青木樵夫深有同感,心中忧伤,陪着沙不争也默默地流下眼泪。
过了好一会,青木樵夫回过神来,只见沙不争手上多了一根木杖,在眼前激动地掉转穿插,如同挥舞着一件武器,聊以解忧。待他停下,青木上前轻拍他的肩膀说道:
“你说你害了人家性命,然而毕竟是失手,并非存心犯事,那也是有情可原,如何不做解释?官家网开一面也未可知。惶惶然苟且偷生,如何重见天日?”
沙不争掩面说道:
“我那里的官家,执法甚严,从来不讲情面,我早有教训。此番又铸大错,如不趁早逃离,不知又会被他怎生惩处?想起当年的经历,我至今心有余悸!谁愿意过那些妖邪一样的、茹毛饮血的日子?”
“妖邪?!茹毛饮血?!”
似乎要越说越明白了。有时越明白一个人,就越是和他做不成朋友,所以山神愕然一怔后明智地闭上了嘴巴。沙不争恍然不觉,恨恨地一用力,手中木杖插入地面。
山神啧啧称奇,看着木杖,说道:
“这是我平时用来防身的木杖,它有个名字,叫眛泯神杖,据闻是此山诸树之祖,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随着日子流逝,许多事情、许多东西都会成为过去,我们需要做的是记住这些事情、这些东西曾经带给我们的快乐、温暖,让快乐、温暖沉淀于我们内心,不会也随着日子的流逝而流逝。无视所有要过去、要消失的东西,虽然随波逐流,但是顺从内心,所以眛泯。我一用它防身,二是以它提醒自己,不忘初心,念记本真。”
木杖耍起来还算顺手,原来竟是洞主的防身武器,那得亲手递回人家手上。沙不争一抽,木杖如生了根,纹丝不动,皱皱眉,再一拔,应声而出。
如果有哪一位和我一样,在他们一旁细看了所有端倪,大抵都能形成这样的印象:山神平时独来独往,极少与人交谈;沙不争更是连续数月不曾与人说话。继而推敲,眼下二人见到对方与自己境遇相似,彼此的感触又是一样的寂寞寥落,心里都感觉缘分难得。想来便是这样的原因,二人避开存心掩饰的话题,都打开了话匣子,一时相谈甚欢。及至月上半空,遍野消沉,二人在石床上抵足而眠。知己难逢,在我看来,此刻,他们便是一对万难相遇的知己。
沙不争侧身,背对柔和月光,蜷缩着一动不动,两眼微闭,故意沉沉睡倒,片刻工夫,山神发出的轻微鼾声传入耳内。
沙不争心道:
“此人说睡便睡,果然无所牵绊,真是羡煞我也!”
他不想打扰山神美梦,掀开薄被,把它全部盖在山神身上,自己往外挪了挪,抱着头紧闭双眼,却耐不住思来想去,久久无法入眠,良久,索性睁开眼睛,看见月光绵柔,照在潺潺溪流之上,沿着岩壁滑下的水滴一滴接着一滴,“叮咚、叮咚”地落到水池里,水面上波纹一漾一漾,散了又聚,聚了又散……
我默默呆怔,寻思自己被天音唤醒之后从来都是孑然一身,除了有思有想,能够感觉自己有四肢躯干大略像个人形,从不知自己是谁,不知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不知自己的相貌长得如何。自己很轻,轻如微风,波纹也能带着转动。毫不经意间,我一头栽进波纹,进入沙不争心里恹恹构想的画面。
沙不争心潮起伏,随着一段经历在脑海中翩翩浮现,渐渐地又再两眼湿润,泪水夺眶而出。他自称的“沙不争”,只是一个用以掩盖自己真实身份的假名。几个月来,他一直愧对师门,痛恨自己是如此地不争气。他姓沙不假,他对山神说的自己的那些经历也是真有其事,只是并不具体确切,里面亦真亦假,假中有真真中有假。
想必聪慧的各位已经猜到他真正的名号是甚名谁了,没错!此人正是先前凌霄宝殿玉皇大帝御前听用的卷帘大将军,大雷音寺的金身罗汉,在保护陈玄奘西天取经的路上建立了极大功名的沙僧沙悟净。
沙悟净取经归来修成正果,佛祖加封为金身罗汉,此后尊听金蝉子吩咐,挂单大雷音寺与金蝉子同进同食,洗耳恭听佛祖宣讲教义,如此经历千年有余。怎奈他天质愚钝,始终冥顽不化,佛祖教义博大精深,生涩难懂,他听起来备受煎熬,越来越苦不堪言,终有一日再也不能忍受,他有意与金蝉子渐行渐远,静悄悄地退到众神身后,最后无声无息地逃出了大雷音寺,又担心被两个师兄知道后责怪,所以没有冒然跑去诉苦,既然左右没有牵挂,就自顾自过起了逍遥自在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