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辰时,崔姨提菜进屋,说起路上见闻,言曰冰面已然平静,缝隙已经冻上,除了原先突兀的丛丛冰凌,其余一概如常。警戒的官兵先后撤去。
大圣在背人处问八戒:
“你觉得还有妖怪在湖底么?”
“有!这个妖怪不在湖底,在我心里。它姓恨,我恨你,我跟你同檐异梦!”
这日,志古斋店门大开,师兄弟二人守着店中仅余的两三件古董打发日子,八戒捧着一本书躺在椅子里心不在焉地看着,大圣说道:
“师弟,这回爹娘结亲,虽说他们已经上了岁数,原本是不必声张的,可是不管怎么说,你情我愿的喜事总归是人间至善,没有喜气洋洋的气氛就不像回事了。我们做了人家的儿子,是不是该为爹娘搞出一番动静来啊?叫城里全部的人都知道咱们家的喜事,让他们二老光明堂皇的成为你我的双亲,我觉得这才叫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你看如何?”
八戒斯斯文文地翻过一页书,他是功夫在书外,有模有样却只是一副花架子。对大圣的话,他听得清清楚楚,知道大圣早有决断,乃笑了笑说道:
“你不是师兄吗?还是大儿子哩,在家从父,父死从兄,我们背着爹娘商议,大事都该你说了算,何况这还是人间四大喜中的一桩啊!你只说怎么办就是了,我做弟弟的,任凭哥哥差使。”
想必是昨天最后一通说辞说服了八戒。大圣也笑道:
“人间四大喜?师弟,你在这里一年多,对人世间的事还真是懂得了不少啊!”
八戒笑道:
“古来诗云,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乃是人间四大喜事,我不过把刘擘英说书的词信口又说出来罢了。”说着他把书往脑后一塞,闭上眼睛懒洋洋地问道,“不知哥哥有何吩咐?”
他的这副德行就像饱食终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混混儿,大圣心躁,乃上前重重地拍了一把,把他拍了个大眼圆睁惊咋起来。
大圣冷笑道:
“呆子!原先我说的留些银子给子老爷办喜事,你可还记得?怕是都忘了吧!”
懵然的八戒激灵灵地跳了起来,连声说道:
“记得,记得。你还说要赶快卖了这几个玩意,好进新货色哩。”
大圣一阵好笑,说道:
“那时子老爷与我们既非亲又非故,我担忧他们不肯收受赞助,所以一时没做便宜卖宝的打算。现在他们是我们的父母,儿子花钱孝敬爹娘合情合理,我们的孝心,呵呵,使得出了耶。你拿着一本书如此安闲,究竟是真记得还是假记得?”
大话被戳穿,八戒只好不好意思地笑道:
“哥哥绕了一个大弯,原来为的是这个道理,你可真正是有心人啊!俺老猪再次做回你老弟,心甘情愿,真正不怨不悔。”
大圣把躺椅上的书拿开,自己躺了上去。
“真舒服,”翘起二郎腿又道,“剩下的这几件宝贝,经历的年代不远,市面上赝品多咯,凡人真伪不辩,牵连到我们的真品也不得市。这个……我们曾对外人说过要打折出卖的,眼下要使银子办事,便随意处理了吧。”
八戒说道:
“那俺就改价,把那后面的圈划去,一会街市上游客多了,一准卖得出去,今天便可以彻底清仓。”
大圣摇摇头,说道:
“我们这间志古斋,开张时把古董的价钱修修改改,在杨美城也还整出了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名气。你只消在门口柱子上贴一张极大的红纸,注明尾货贱卖,价高者得,一旦引得路过之人驻足观望,便能卖出合适的价钱,也不会让你这财迷有太大的失落。”
八戒点头赞道:
“如此甚好。哥哥你也不必说我失落什么的,现在要筹钱给爹娘办喜事,多卖一文钱就多得一文钱的孝心,这桩亲事也做得堂皇一些。”
这边正说着话,街口处忽然一阵吵杂,同时传来整齐又略嫌刺耳的踏步声。志古斋的位置不在街心热闹处,但站在门边可以看到城内主要街道的状况,两兄弟对那动静好奇,就出到门口往不远处的十字路口张望,只见行人纷纷向街道两旁的积雪处避让,片刻间让出一条道来,街心有上百个腰间挎着大刀,手持长矛全副武装的兵勇组成一个方块,步调一致的迅速往衙门方向奔去。
兄弟两在城内一年多,还没见过这么多的兵勇同时出现,正狐疑地闪着念头,就听路过门前的行人传来闲话,说是大约有一个营的兵勇闯进城里来了,至于他们进来了要干些什么,却还无人知晓。
大圣并不多想,回到店中从柜台内取出一幅卷轴,把那副唤作《月夜饮马图》的凫瓒古画打开来看了两眼,而后又小心翼翼地卷起来装进卷轴里,嘴上说道:
“人间办喜事,讲究的地方多了去了,什么看八字,避灾邪,选时辰,还要贴新房,置彩礼,请花轿,雇乐班,杂七杂八,有我们忙活的了。八戒,等这剩下的古玩都卖出去了,你就去把这前前后后的给问个明白,来日我们办事也好有章法可循。”
八戒应诺一声,问他把古画收拾起来要干什么。大圣解释道:
“这幅古画为兄自有打算,整整划掉一个零太可惜了,即便贱卖,好歹也要卖多几两银子。等会客人进来,那两件东西随你心意沽货,你只要记得是筹钱给爹娘办喜事就可,那时我出城买画不在店里,你自己要好好照应生意。”
凫瓒,是为前代名家,脾气古怪,多做山水图画。只因有人说他的画比不上松雪道人,他便在野外道观的马厩里住了长长半年,强忍着臊臭,每日观察揣摩,硬是憋出了一幅《月夜饮马图》,画毕他用快马把此画寄送松雪道人鉴赏。那松雪道人的画工为人所称道,入画景物甚广,包括花草山石,海浪松林,街市即景,仕女神怪皆入其画,被推认为一代宗师。但时已年老气衰,卧床不起,当他在病榻看到倪瓒的《月夜饮马图》后,大加赞赏,感慨一代新人胜旧人,一时激动,竟能从床上跃起,还要亲自装裱此画,不料却耗尽心血而亡。此画因为有这么一出故事,所以传颂甚广,但倪瓒关于马的图画又仅此一幅,后人拿来临摹无数,有人便以讹传讹,以致赝品斥目,不下千幅万幅之多。
大圣告诉八戒,一个月前,被人用调包计骗走青花白玉盘的那天,店里来了一个中年客人,那人长得高大轩昂,飘逸不凡,天庭饱满,双目有神。他把几样宝贝逐一看过,只看上了这幅古画,但嫌卖价太高,只要大圣把价钱对折便可以带画随他到家中交易。那时,大圣不急着卖画筹银子,但见此人似有诚心,便只是请他饮茶寒暄,套问了他的家境住址,却没有即刻答应卖画给他。
八戒说道:
“那时我也在,怎么没听到你和他说过这些话呢?”
大圣笑道:
“你这人办事磨蹭,那时我让你到院里倒热水泡茶给人家喝,你几久才出得来,你记得么?我们说了什么,你哪里有机会听见。”
八戒挠挠鼻翼,说道:
“看来这也是我的不是!”
大圣笑着说道:
“那人住在城外不远,我念其心诚,现在把画给他送去,拿回来的断不会少过二百贯铜钱,相比留在这里拍卖,要实在得多了。”
他把卷轴背在身后,交代八戒好生看着家里,最后说一声“走了”,离店而去。
两兄弟暂时要分开了,我伫立于虚空,琢磨天音会让我跟着谁呢,亦或另有安排。
我看着八戒,八戒看着大圣远去的背影。听到他心说这回自己孤身一人,究竟怎么样才好办事呢?须臾,他叫来翠柳帮忙,按大圣所交代的办法张贴大字,吸引游客,拍卖古玩。
我一面目睹八戒筹备拍卖,一面向城门方向瞻望,牛涧村是个什么样的村子?下雪天,大圣走在村路上,送画上门,那是一副充满诗意的画面。
我在憧憬,天音的惩罚不知不觉降临,充满诗意的画面被乱流抹去,眼前清晰地呈现出大圣健步如飞的样子,向东而行。他和迎面遇上的几个街坊打招呼,转眼来到了城门口。
危蔟忌和一个武官带着十几个兵勇守在城下,见到陌生人必定拦下。他们手中拿着画像,和陌生人详细比对,然后准许其进出城门。等着进城出城的人在城门两边排成长龙。大圣自忖身家清白,不慌不忙地走到城门下,隔着几个人向危蔟忌招呼了一声,笑问道:
“你们搞这般大的阵仗,莫不是官家有麻烦了?”
危蔟忌和大圣本无交情,不过眼熟而已,属于泛泛之交。他瞟了大圣一眼,又转过脸去看着其他进出的路人点点头,面无表情地说道:
“你身后背的是什么东西?要到哪里去?”
大圣自称带了一幅画,要到城外牛涧村寻找买家交易。
危蔟忌转过脸正眼看了过来,心里说“你个奸商”,嘴上却问:
“你店里那些东西都不是便宜货色,什么人舍得花大价钱买你的古画?”
大圣笑了笑,边走边道:
“一个姓缪的人家,说了你也未必知道。”
他的眼光往城墙上随意一晃,通缉令上的画像映入眼帘,他又看了看兵勇手中拿的图像,和墙上的一模一样。这份通缉令,他早就见过了,凶犯的相貌像极了沙师弟。
须臾危蔟忌和他打了照面,指着城墙上的通缉令,面色深沉,说道:
“古画值钱,歹人凶残。你可要切记这恶人的相貌,他伤了十几条性命,要是有幸见到他,切记避之为宜。等回过头来再报官领赏啊!”
大圣拱手致礼,笑着之间就走出了城门。城外山高树密,遍布积雪,树桠低折,偶尔的一点翠意也被稀稀落落的雪片轻轻遮盖。寒风一吹,枝头扬起片片飞絮,霎那间,透亮的冰凌也在隐隐约约地垂下泪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