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童们玩了一会,手里的石头都砸没了,冲到沙池里去捡。有个孩子颇有见地,向四处看了看,说道:
“把树下的砖头砸碎了,也可以拿来砸。”
说着抢到不远处的树底下,猫下腰要搬动一块砖。突然,这小孩闪电一样跳了起来,手上的砖块也摔在地上,往后退了几步,惊恐道:
“好大一条虫子!!”
众丫环听见,急匆匆地赶了过来,纷纷护主,不让靠近。婴童叫闹着,硬是挤上前,探头探脑的看一眼,退出来,跑到大圣跟前,扯了大圣的手,一路拉着来到树下,指着地上说道:
“你打它呀,打它呀。”
好大的虫子不过是一条样子凶恶的蜈蚣,已经被冻死了。大圣折了一截树枝,把毒虫轻轻挑起,放在宽敞的地方示众,安慰孩童们道:
“不要怕。它已经冻死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莫看它动,其实伤不了人。”
远处走过来几个妇人,衣着华贵,长相富态,几个老妈奴婢跟在后面。大圣微微笑着,恭敬的站到边上。一个年轻富妇上来看了一眼蜈蚣,“哎呀”的叫出声来,身子发颤,抚着心口说道:
“这两天怎么老是有这样的怪东西,快把它丢出去!真邪门!这样下去我要给吓出病了。”
丫环中有胆大的,应了一声,上去收拾。
一名中年富妇说道:
“昨天我就说了,要到晒谷坪去烧纸钱打发那个怪物的阴灵,二爷拿大话吓唬我,不让我去。我觉得出了这样的大事,怎么还能当做没事人一样心安理得呢?多不妥当啊!现在瞧瞧吧,连本来小小的蜈蚣都长得比筷子还长,比拇指还粗,太吓人了!”
她问身边为首的穿着蓝色绫罗的女子:
“大娘,您看是不是这样,等初一到了,去道观时可要多烧几柱高香,求求太上老君照应照应,不要让怪虫再到牛涧村来了。”
这位大娘点点头,说道:
“没错!男人粗心,这些事要落在我们身上。不过,心里不要只有怪虫,要记住老奶奶岁数大了,有些糊涂了,我们也要祷告上天,保佑老奶奶安康无恙,长命百岁才好。”
众女听了,皆点头称是。
大娘看了看大圣,问他道:
“你就是卖画的孙老板?!”
“正是小可!夫人,你可好啊!”
大娘点点头,看着众女说道:
“还是年轻的好。天那么冷,我们几乎都足不出户了,你还有闲心在冰天雪地里奔波,依仗的不就是年轻力壮么?”
大圣笑道:
“夫人说笑喽,我为两顿米钱,不得不挨这一身冻。”
“你把古董拿来买卖,前无古人,第一家生意,还会缺两顿饭的钱?这样的话我不信。不过,现在的天是越来越冷了。我们回屋里去吧。”
众妇带着各自的小孩离去。婴童躲到大圣身后,一个劲扯住大圣,不让任何人抱。大圣尴尬,要把婴童往来牵他的人怀里送。婴童急了,抱住大圣大腿大哭起来,声音极尽凄惨可怜。大圣不知如何是好。一时之间,谁也拿这孩儿没有办法。
大圣只好自己把婴童抱了起来,附耳柔声细气劝慰,好话说尽,婴童仍是不愿离去,一个劲拍着大圣后背,叫嚷道:
“去玩,去玩。”
大圣皱皱眉,对众妇笑道:
“这孩儿跟我亲咯,我带他在院里走走如何?”
孩子的娘无奈,交代一声好生看管,与丫环一同走了。
大圣把小孩一路抱着,做了几个猴科的怪脸,终于逗乐孩子。孩儿面色红润天真可爱,与被森蚺卷着的时候判若两人。大圣问道:
“小娃娃想去哪里玩?叔叔带你去。”
小孩在他怀里自顾掐着手指,眼皮也不抬一下,说道:
“花,花,就看花嘛。”
大圣笑话道:
“你这个顽童,小小就爱看花,长大了不要做个花心大萝卜才好。”
他想起昨日变成白鹤在空中盘旋时,曾见缪家宅院内有一大丛桃花盛开,花期竟比山上的那些要早得多了,可谓奇观,于是寻思着路径,往花丛走去。
走过两进院子,尚且隔着几幅院墙,忽然就看见了一株甚为高大茂盛的桃树。此树极其巨大,亭亭如盖,胜似似七层浮屠。树上繁花锦簇桃红斑驳。冷风一吹,扬扬撒撒落下花瓣,满是清香扑鼻。
这株桃树便是在天上往下看时见到的花丛。大圣走进桃树所在的院落,发现树下不远犹有房舍——这一处竟然十分宽敞,而且地面与其他地方不同,皆是青石板铺就。苔痕阶上绿,明显是经历了久远的年月,颇有古朴格调。
大圣闲雅的走着,踏着坠落在石板上的花瓣,一面欣赏桃树,一面在心里赞道:
“王母娘娘蟠桃园里桃树繁多,也没有一棵长得像它这般高大繁茂,此般情景,禅意盎然,堪称人间仙境。”
婴童从大圣身上挣脱下来,也不再赖着大圣了,自己坐在桃树的围护上捡花瓣儿玩耍,大圣围着桃树转了一圈,见到桃树上上下下长满了青苔,乃自言自语说道:
“这样大的老树,不知结的果有没有蟠桃园的大个。”
不曾想居然有人向他答腔,声音有如百灵鸟似的水灵:
“你看它的花开得红彤彤的,像天上的火云一样,对不?你是不知道,这棵树只会开花不会结果,多少年了,历来如此,便是我爷爷的爷爷也都没见过它结的果子呢!”
大圣心动,循着声音看去,只见缪姝鸿从院落里的屋子走了出来。其面容妩媚,肌肤白里透红胜似桃花。大圣施礼,说道:
“原来这里是姑娘的香闺,怪不得看起来这么别致,我只说带小孩儿进来赏花玩儿,没想到打扰了。恕我冒昧。”
缪姝鸿走到大圣跟前,耸耸肩说道:
“也不是什么香闺了。我只在这里住十天半月,几年回来一次,和这里的人都不太熟悉,爹爹又办事去了……哎,我的伯舅爷是不是老缠着你?”
大圣只觉得一阵清香扑鼻,原来缪姝鸿身上的香味和满树桃花的味儿一模一样。他向摆弄花瓣的小孩儿看了一眼,微笑道:
“没有的事。你看,他现在不吵不闹,乖得很啊。”
只因天音摆布,我比大圣早一刻见到缪姝鸿。其时缪姝鸿正倚窗沉思,大圣抱着伯舅爷自远处踱步过来的样子尽入她眼内。她是少女情怀,对救下自己的美男子一见钟情,想着大圣和自己的救命恩人曾经照面而过,总以为能从大圣口中得到那美男子的更多消息。
这时她又眨眨眼睛,动着心思试问:
“昨天下午,我画好了画就去找过你一次,他们说你看热闹去了。你不怕那条蛇么?”
“这个,这个嘛,我做的是古董生意,有时要大胆一些,深入险境才能找得到好宝贝么。这么多年了,练出来的。”
“哦,练出来的,有道理!那么你说,要把这么大的树枝在那条大蛇身上砸出这么大的窟窿那得练上多久啊?”
缪姝鸿说着,一面装着心不在焉地比划树枝的大小,一面不动声色暗地观察大圣表情。
“呵呵,抱歉啊,姑娘!你要问我这胆子是怎么练的呢,我还能说上两句,练武练力,和练胆子不太像一回事,我实在回答不了。”
“你不是说深入险境的吗?那你岂能不习武?没有武功,你怎么敢身入险境?”
缪姝鸿连声追问,目露挑衅。
“让姑娘见笑了,我有胆子足矣,真要到险境寻找宝贝,自会有一些会武功的同行一起去的,我沾他们的光,呵呵。”
“咦,我见你说不懂不知不会的时候都挺干脆,挺有理的。实在叫人家再没有办法问你了。”
缪姝鸿叹了口气,似乎认栽了。
她干脆大大方方地打量起眼前这位古董店老板。大圣的长相其实其貌不扬,不过眼神锐利,骨骼铮铮,面上常常挂着似笑非笑面容。
缪姝鸿心随意转,顷刻间,所想脱口而出,即便能先一步知道她的心声,听到她说出的话,我也猝不及防:
“人人都说无商不奸,你要把古董卖个好价钱,嘴巴总要油滑吧?!总是这样的油滑下去,是不是有一天也会对嫂子说谎话呢?”
大圣一脸的惊愕,迟疑片刻,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我的古董生意做得可不算好的,或许就是因为嘴巴不够油滑,未能和你爹当场交易,才要在大雪天里出来送画上门。”
“哦!那你有没有对嫂子说过谎啊?”
“这个嘛,出家人不……”
“出家人?!”
“出家人不打诳语……举头三尺有神灵,不管是出家人还是荤俗人都不能说谎,就这么个意思。”
“我不管!你回答我,你有没有对嫂子说过谎?!”
大圣有些窘迫。
“呵呵,姑娘,对家里人怎么可以说谎话呢?人人都说,做了夫妻,两个人就应该相亲相爱,坦诚相见。”
“听你的意思,你是从没有对你妻子说过谎了。你敢发誓吗?!”
此女简直太过莫名其妙!
“姑娘,我只是来你家卖画,你这样说话是不是言重了?不合适啊!!这对你对我,都不是正事!”
缪姝鸿按部就班,继续说道:
“这棵桃树据传生长了上千年,它从不结果。因为从不结果所以颇有灵验。缪家祖祖辈辈都知道,在树下打诳说谎会有报应。今天你要是敢在这里发誓,说自己从来没有对妻子说过谎话,而且以后也不会说,我就相信你是老老实实的生意人,到时我自会让爹爹多给你些银两,买你的画。”
“嗨!姑娘你怎么可以……”
我知道大圣接着要说缪姝鸿豪无来由,何苦咄咄逼人,但实际上,他却突然闭上嘴巴。
这一刻,缪姝鸿似笑非笑,冬日暖阳穿过桃树的重重叶脉,洒落在她身上,一时艳光夺目,看起来竟是那样的心无旁骛。
大圣不由得心肠变软,后退一步,说道:
“姑娘,你以为我成家立业了?嗨,其实我都还没有娶亲,哪里会有对妻子说的谎话!”
缪姝鸿傻了眼,伸出手,指了指大圣,犹犹豫豫地说道:
“真的?你说的是真的,真的吗?你,你看起来比较老了哦!”
大圣哈哈一笑,一语双关地说道:
“我是真的老!你不是说在这棵桃树下撒谎会有报应的吗?我岂敢凭空去说自己有妻子啊。”
缪姝鸿脸上一阵绯红,脑筋飞转,片刻之间就想到了怎么应对,乃理直气壮的说道:
“就算你是老实人了,不过你干嘛不承认自己记得我那救命恩人的相貌?他可是救了我和伯舅爷的性命的,我们缪家想要报答人家的救命之恩,你怎么不愿行个方便?藏着掖着人家的消息对你到底有什么好处?你,你,你这个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啊你?!”
她的大眼儿一瞪,留下一句话,飞也似的从大圣身旁溜走:
“不理你了,我自己玩儿去了。”
大圣目瞪口呆。
灵通如我,我不像大圣那般傻眼。缪姝鸿本想借这棵只开花不结果的桃树吓唬大圣,赚大圣的一句真话,看看大圣和自己的救命恩人擦肩而过时到底有没有答腔对话,不料最后结果却是问出来大圣还没有婚配。她明知道自己的心思是恋上救命恩人了的,所以现在的情形是:自己一个女儿身,为了人欲私情,居然咄咄逼问一个未婚男子,事情传出去,该有多丢人啊!羞煞之余,只好耍泼使横怪罪大圣,也算是为自己挽回几分面子。
小径上,缪姝鸿的亮丽倩影如风一样消失,大圣怔了半晌,转回头默默看着小孩儿,小孩儿天真烂漫,把花瓣聚拢了又抛起,然后再聚拢再抛起,口中咿咿呀呀的,似在唱着儿歌。大圣轻轻叹了一口气。忽然,他觉得满地桃花甚是刺眼,走到墙下拿起扫帚,绕着树干扫起花瓣来,一面打扫一面默念: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扫得出一块干净的地方,清风袭来,树上又有成片的桃花落下,纷纷扬扬,覆满一地。哪里有曾经打扫过的迹象?大圣仰头瞻望,目光穿透傲然怒放的桃花,穿透茂盛的枝叶,穿透清风流云,直达苍穹。
这是一次让我甚觉奇怪的惩罚,前所未有——我感受着大圣的感受,见到他的臆想,似乎与他同作一体。
一时间,大圣似乎看到了凌霄宝殿里的众仙子正在莺歌燕舞把酒言欢,也似乎看到了云蒸霞蔚里佛祖无边的庄严宝相。未几,随着石破天惊的一声巨响,霎那间山摇地动,尘土遮天蔽日,一条写着“唵、嘛、呢、叭、咪、吽”的金字帖子飘然而过,师父唐三藏蓬头垢面,撩起袈裟遮挡双目——这分明是唐三藏在五指山救他出来的情景。此情此景他一直难以忘怀。
大圣的视线渐渐模糊,发出呓语,连称:
“师父!师父!”
师父却在他身上一拍,说道:
“口渴,要喝水,要喝水哩!”
大圣惊醒,不见师父,眼前只有小孩儿。小孩牵扯着他,央告着要水喝。原来是自己犯迷糊,走神了。大圣忽而恬静了,笑了笑,料想这是昨夜没有睡好的缘故。他也不抱着小孩了,只轻轻地把手牵着,徐徐踱步,满是疑惑地把这棵古老的桃树看了又看,良久才出了这间院子。
大圣把小孩交给大人,走出缪宅,村里村外四处游逛。傍晚时分他转往缪家。腊月隆冬时节,路上只有极少的人还在走动。大圣沿着缪家大院的高墙绕行。此时夜暮降临,天色昏暗,忽然,他嗅到一股熟悉的香味。香味沁入他的心脾。
大圣停下脚步,静静站了一会,不禁哑然失笑,心里说道:
“这个缪姑娘,究竟要搞什么鬼?”
人影掠动,一个黑衣蒙面人飘然落在他的面前。此人身形高大魁梧,目光咄咄逼人,一声不吭,抬手就是一记黑虎掏心,直取大圣前胸。
大圣心思飞速旋转——这可不是缪家的千金大小姐!!